胡劍彪 攝

　　口述實錄

　　歷史既是由時代風口浪尖的人寫就的，也是由無數(shù)小人物的奮斗史構成的。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酸甜苦辣，他們的人生命運，都應該是媒體關注的—這里講述的是親歷者自己的故事。

　　從喜歡畫畫到喜歡畫胡同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出生在天津，住在天津欣園姥姥家的大院里。孩提時代我就喜愛上了涂涂畫畫，一沒事沒人陪著玩了，我就自己坐在地上，用白粉筆在花格磚地上胡亂畫，飛機、大炮、汽車、房子、小人、小動物什么的，畫起來就沒完沒了。天天如此就會惹得姥姥不高興，她覺得院子里滿地的白色粉末很不雅觀，就會用水給沖洗干凈，而我卻很高興，因為我的“畫板”每天都是新的。我上學了，最喜歡上的就是美術課，特別愛聽老師講相關的美術知識，還總是超額完成圖畫作業(yè)，班里同學管我叫“畫神”。記得當時就有一幅我的蠟筆畫被學校選中，送去日本參加了中日兩國友好城市少年繪畫作品展覽。再大些我一逛書店就會一本本地買畫冊，自學了不少中外素描知識，還模仿了很多前蘇聯(lián)名家鋼筆素描作品。在別人家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干什么的時候，我腦子里就已經(jīng)有了個目標，就是想通過不斷的學習，提高自己的畫技，為考入更高一級的美術學校打基礎。

　　1977年9月，我隨父母搬去北京，那時在我心里，北京不僅是我們偉大的首都，還是個中國文化與歷史建筑的博物館。一搬來我就滿心歡喜，大街小巷、胡同四合院、牌樓塔寺到處跑，到處看，有時間還會支起畫架在胡同口畫畫那些老房子。

　　我至今還特別清楚地記得，那是1978年夏天，一天晚上，住在我家院里南房的毛夢云大爺跟我聊閑天，他說：“北京胡同就像是個'世外桃源’，外國的什么東西也比不了咱這胡同，這是咱北京人的天堂。你不是喜歡畫嗎？沒事的時候就去轉(zhuǎn)轉(zhuǎn)胡同、畫畫速寫，全當是做素描練習，沒準這以后會派上用場?！泵鬆斶€特意拿出他年輕時的畫作，剛解放后北京胡同水彩速寫給我看，那一幅幅構圖生動的畫面讓我眼前一亮，也使我很受啟發(fā)。從那之后，只要有時間我就坐在我家住的北太常胡同口，畫我們家的老房子，畫鄰居家的老房子，畫好了還會拿幾幅去給毛夢云大爺看。毛大爺認真地看了看畫，又端詳端詳我，說：“行，好小子，畫得可以啊，好好畫，照這樣畫下去必成大氣候?！彼€建議我騎上車多出去走走看看，把那些有特色的胡同老房子也都畫下來。毛夢云大爺還說：“胡同是歷史遺存，雖然值得保護，但時代在發(fā)展，經(jīng)濟建設、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正在改變，改建改造是政府遲早要做的事，再過二三十年說不定留下來的就是文物了，你能畫就多畫些，也是一份特別的記憶啊?！蔽耶敃r似乎懂得了毛大爺?shù)囊馑?，開始癡迷地沉進了“胡同文化”里，用我的鋼筆、用每一筆線條去記下那正在消逝或即將消逝的胡同、四合院，還有一些老字號建筑。

　　慢慢的，親朋好友都知道了我這愛好，誰看到了有特色的建筑都會跑來告訴我，讓我去畫。那是1984年11月份的一天，天有些涼了，老同學朱渤峰大上午的就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單位，那時我在一家公司做美術設計師。他特興奮地跟我說：“我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目標，你趕快跟我走一趟。”正在班上我怎么能說走就走，可看他那急切的樣子我心里又癢癢得難受，我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請個假，咱倆就走。然后我就隨他騎車到了西華門大街，從光明胡同穿過去后，又帶我徑直來到名叫惜陰胡同3號的老宅門前。哇，有特色，的確不錯。我記下了往來的路線，找了個休息日的上午，一個人又來到這個地方，興奮地展開了張4開的畫紙，一心想的是一鼓作氣把這個“具有18世紀西洋建筑典型風格”的老宅門畫下來。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整條街道胡同里除了我?guī)缀醪灰妭€人影，難得的那分安靜，讓我的心里只有這個景，耳中只能聽到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個老者的聲音，可能他已經(jīng)在我身后看了半天了，我竟一點都沒有察覺。只聽他說：“不錯，好功力、好想法。別看現(xiàn)在這門臉已經(jīng)破敗了，可想當初建它的時候，這主人的社會地位一定很不一般??！要怎么說這建筑就代表著歷史、代表著時代呢。你能想到這么花心思、花功夫把它一筆筆原樣畫下來，可見你是很有眼光、很有遠見的啊！”

　　從勤奮自學到專業(yè)提升

　　我自己也說不好我是從什么時候迷上鋼筆畫的，感覺那些線條對我有著一種特別的魔力。

　　從理論上講，線條作為造型手段，表面看不如陰影明暗效果逼真，其實它的表現(xiàn)卻是明暗關系的高度藝術概括和提煉，它能著重表現(xiàn)和刻畫物體的結構和形體特征，使其表現(xiàn)形式更加概括、簡潔，特別適合于建筑師對建筑的理解和表現(xiàn)。應該說線條是鋼筆畫藝術的靈魂，同時鋼筆畫又歸類于黑白藝術之列，它能賦予作品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和整體感。千年前傳播于歐洲各地的圣經(jīng)和福音書手抄本的插圖可以說是鋼筆畫的雛形。六七百年前，畫家們開始用鵝羽制成的蘸水筆作畫，文藝復興時期荷蘭畫家倫勃朗和德國畫家丟勒，都是這種畫作的代表，他們的畫法對我都產(chǎn)生了極深的影響。但在我自己畫的過程中，我感覺單純的用線或單純用面去表現(xiàn)建筑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單純的線條不易表現(xiàn)建筑的空間感和體積感，而單純的用面表現(xiàn)，就無法表現(xiàn)它的細節(jié)，無法抓住其生動簡潔的特征。采用線面結合可以使畫面生動活潑、變化豐富。無論是規(guī)矩的線條還是自由的線條在有些局部的表現(xiàn)上很有效果，特別適合寫實的表現(xiàn)風格，細致地刻畫那些建筑的獨特性。

　　我在畫中學，也在學中畫，為了掌握更多的專業(yè)理論知識，1989年我又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大專班，帶職學習了三年。我的指導老師是著名油畫家田友莊先生，他也非?？粗乩媳本┑慕ㄖ幕z存，當他知道我癡迷這種繪畫時就鼓勵我：“是要有這種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把千年古都的風貌不斷地畫下來，就等于給歷史留下了一個特別的記憶……”隨著不斷的學習和繪畫技藝的提高，我不管是畫胡同，還是畫古都風貌時都會有更多的文化思考，對每一筆、每一畫都會賦予其更深刻的內(nèi)涵，越畫越有感覺，越畫付出的辛勞也越多。

　　一個偶然機會，讓我有幸結識了我國著名畫家、漫畫界泰斗方成先生。這真是讓我如獲至寶，我拿著自己十幾幅北京胡同速寫畫稿，大著膽子去到位于小莊的報日人民社舊宿舍樓，方成先生的家中拜訪。沒想到已經(jīng)八十幾歲的方老先生是那么謙虛，那么平易、那么可親，他拿過我的畫認真地看了又看，說：“北京胡同也是一種文化的宣泄，從中能讓人看到文化內(nèi)涵的力量。民族的東西是最獨特的，文化的流傳也是最久遠的?！彼€拿出民國時期他在上海畫的速寫原作給我看，并鼓勵我要多練多畫。臨別時，他還特意把自己寫的幾本書送給我。

　　有了方老的鼓勵，我的信心和干勁更足了，業(yè)余時間更是騎上自行車滿北京地轉(zhuǎn)悠，搜尋目標。有一次經(jīng)朋友指點，我利用假期專門跑到京西的門頭溝，在一個古老的小山村住了下來，在那的六天里，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塵土飛揚，我都一天不落地畫呀畫，幾乎畫遍了整個門頭溝保存完好的過街樓、四合院、老門樓和精美磚雕。在那些內(nèi)容豐富、題材眾多，象征富貴吉祥、福壽綿長、萬事如意的傳說故事圖案中，我不僅感受到了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還理解了民間藝人樸素的人生觀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記得有一天，天剛蒙蒙亮，我在當?shù)匾晃焕先说慕榻B和引領下，好不容易才從一個小岔口爬上了門頭溝山區(qū)海拔1732米的黃草梁山主峰。站在山頂，西可望靈山，南可望百花山，東可望妙峰山，云霧中遠遠地還能望到山澗中的明長城。我正興奮地展紙作畫時，天公卻不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毛細雨，帶我上山的老人急忙幫我打開了傘，我就這樣在他老人家的傘下、在雨中完成了好幾幅速寫。

　　這些年，我拿著畫筆還尋訪了不少名人故居，每次靜下來在那里作畫，你都能感受到其主人的文化素養(yǎng)和精神追求。在梅蘭芳、宋慶齡、紀曉嵐、老舍、李大釗、溥儀等人的故居，我都是現(xiàn)場速寫，很順利就畫下來了，而位于西城區(qū)宮門口西三條21號，魯迅故居的那個小四合院，畫的時候還是感覺到了些難度。這雖說是一所北京極普通的老房子，從建筑到空間陳設都很簡樸，但走進那幽靜的小院，魯迅親手植在前院的丁香和后院水井旁的刺梅，在這個春季依然開放，且滿目繁花，滿院芳香，要把它們一起畫下來，的確需要特別的精心和耐心。還有前海西街18號，郭沫若故居院里他的那尊全身銅像，用鋼筆素描法畫在紙上的難度也不小。盡管不容易，但我還是堅持畫下來，因為我知道在城市歷史與文化的記憶中，名人故居是個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它承載著更多的歷史積淀和文化內(nèi)涵，凝聚著人們更深的情感，人們關注它的舊貌時，也許會感覺那曾經(jīng)凝固了的時間與濃縮了的空間會瞬間變得鮮活、具體，而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曾經(jīng)綽約的身姿也會變得栩栩如生起來。

　　從單純愛好到責任使命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從單純的個人愛好、癡迷、積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繪制了近四百幅作品，我把他們分別歸納為老城篇、胡同篇、老店篇、風情篇和新城篇，都集結到《筆尖下的北京城》這本書里。時間飛逝，城市變化了，市政建設改造了，但人們還是可以從我的作品里看到老店鋪林立的前門珠市口東大街上的昔日繁華；看到“具有清代都市建筑風格”的觀音院過街樓；看到建于明代著名的“珠市口東”的那些北京商業(yè)老店。除此之外，我還接受了老同學、著名軍旅畫家陳樹東的建議：“畫新北京、新北京的建筑，從另一個側面表現(xiàn)北京的發(fā)展歷史?！庇谑牵B巢、水立方，CCTV、BTV等新型特色建筑也都被我收入畫中。在這過程中我也體會了梁思成先生在《北京—都市計劃的無比杰作》一書中所說：“……這樣一個城市是一個舉世無匹的杰作。我們承繼了這份寶貴的遺產(chǎn)，的確要仔細地了解它—它的發(fā)展的歷史，過去的任務，同今天的價值?！?br>
　　作為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北京城，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它飽經(jīng)滄桑又蘊藏著無限生機。正如著名漫畫家孫以增先生生前為我這本書的序中所寫的：“我在北京生活了近70年，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充滿了感情，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承載了我自兒時起太多太多的夢境，也承載了眾多百姓的酸甜苦辣?！睂O以增先生生前是一個熱情而又親切隨和的人，他對我畫新老北京風情鋼筆畫給予了很大支持和幫助，他看到我的部分畫稿時也說，它們讓他仿佛又回到了歡樂美好的童年。他鼓勵我一定要把深沉渾厚的北京時代風貌及充實質(zhì)樸的生活態(tài)度原原本本地精雕細描出來，給后人一個完美的歷史交代。

　　這些年也有很多人問過我：為什么會對這樣的創(chuàng)作如此癡迷？對于這樣的提問，我往往很難即刻回答，但這會讓我回首我曾經(jīng)走過的每一步，會感悟出我深深癡迷的其實是“北京風貌”中那文化和審美品性相互結合的情調(diào)統(tǒng)一體。而我所做的，就是用我們這一代人的視角、我們這一代人的感悟以及我們這一代人特有的感情，去記錄和傳承著一座城市的發(fā)展史與變遷史。

　　正是帶著這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無論是站在北大未名湖畔，還是坐在清華園古樸的二校門前，都會聯(lián)想起那些大師們，想起他們曾經(jīng)出入的樓閣、曾經(jīng)坐過的湖畔、曾經(jīng)乘涼其下的古樹，是他們讓這園林生出了一種獨特的靈氣，讓這里成了充滿著美麗與靈性的地方。

　　如果今天的讀者能看到這本書，翻閱這些畫，特別是看到我當年在前門大街改造前畫下來的那些蔚為壯觀的著名老字號建筑和部分胡同老門臉的時候，能發(fā)現(xiàn)些有價值、有趣味的內(nèi)容，能通過它了解些老北京的歷史知識、認識下北京城的舊貌并感悟到歷史文化的滄桑變化，了解她曾經(jīng)的風土民情，那我也就很知足了。我也希望我這本書中那三百五十多幅鋼筆畫，能像一杯陳年的醇酒，讓人越品越覺香醇，越品越有味道。

　　時間：2014年4月6日

　　地點：天津日報大廈

　　感受講述者

　　筆下癡情

　　當王晨把他那本還散著些許油墨香的新書《筆尖下的北京城》送到我手上的時候，我著實震驚了！

　　震驚它橫跨近三十年的時間集成；震驚那鋼筆尖一筆一畫的堆砌；震驚那景致的真實與不可復制；更震驚相關政府的英明賞識，讓它作為一段歷史遺存和珍貴文化產(chǎn)品出版并將留給后人。

　　認識王晨是從他的漫畫開始的。他把他的幽默、機智、閱歷及正義感，用他那支技藝嫻熟的筆，以諷刺的形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隨后，他告訴我，為了跟上時代，他已經(jīng)開始嘗試用電腦作畫，插圖、繪畫、版頭、設計，手到擒來幾分鐘搞定。他還是《中國國家天文》雜志的美術編輯，每期都在“星吧”專欄，用生動的圖畫給大家講一個星星的傳說，同時也是用最形象的語言普及著天文知識。除此之外，我當時并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自己執(zhí)著堅持了若干年的“小創(chuàng)作”，即是用最為原始的技藝—鋼筆速寫，在一直不停地記錄著老北京那些古老、獨特建筑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木、一景一情。直到有一天，他讓我看到了一組北京建筑風情的鋼筆速寫畫！

　　那被他貫以“皇都情畫”的組圖中，頤和園中古老的德和園大戲樓、栩栩如生的鎮(zhèn)水銅牛，中南海的“園中之園”靜谷風光、中海一景的迎薰亭風光，以及北京動物園院內(nèi)具有西洋古老風格的建筑暢觀樓，在一筆筆的鋼筆線條下皆真切而生動，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古都留存下的那些樓閣建筑、街巷胡同、園林城池所蘊含著的博大而悠久的歷史與文化。同時，我也能想象出，在多少個風霜雨雪、烈日酷暑下，總會有一個孤獨的行者，身背畫夾，執(zhí)著穿行于這些風景之中，以自己最為獨特的方式與之對話、交流并記錄下它們那一刻的風采與神韻，使之成為另一種永恒。

　　了解王晨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這么個“認準了一件事就會一條道跑到黑”的人。與他一起在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學習的同學，現(xiàn)為中國油畫學會理事、國家一級美術師的著名軍旅畫家陳樹東還記得這么一件事：1990年暑假，王晨和他一起回他的家鄉(xiāng)古城西安，七八月份的酷暑天，王晨就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興致極高地走街串巷、觀光作畫。幾天下來，西安的大街小巷、老院子舊門樓，以及知名的朱雀門、鐘鼓樓、大小雁塔，都被他生動鮮活且自然地裝進了自己的速寫本。盡管當時的小陳還笑話他沒見過什么大世面，但后來隨著西安舊城改造，那些小巷、老房子以及有著精美磚雕的舊門樓都不復存在的時候，已成為老陳的這個小陳才驚嘆，王晨當時的卓識及遠見、不舍與堅持是那么有意義、有價值。


　　也是有了近三十年的這份堅持與勤奮，北京城的老城篇、胡同篇、老店篇、風情篇以及新城篇，共計300多幅畫作在王晨的筆下累積了起來，結集成了《筆尖下的北京城》。人們在感嘆時間在變，一切都在變的今天，雖然北京城的老建筑、老風貌已漸漸地離人們遠去，但這些優(yōu)秀的美好的傳統(tǒng)的東西，并未因它們的遠去而死掉，那些伴隨著王晨，也伴隨著一代人成長的老院子、老字號、老門樓和那些具有文化傳承意義的東西，依舊可以在這本書里，在王晨的畫作中被保存了下來，并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與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有了心靈上的溝通，它既見證著北京發(fā)展的歷史，更是一幅展現(xiàn)著北京精神文脈的社會圖景。

　　而對于王晨，這些畫作的每一幅、每一筆也都記錄著他的成長、他的曾經(jīng)和他的故事，因為這里面有他的生活、他的體驗和他的感情，在他的眼里和他的記憶中，這些北京的老胡同、老字號、老城墻都是可愛、可親、鮮活而生動的。

　　作者：口述 王晨 撰文 孫惠英 胡劍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