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克修簡介】詩人。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1995年畢業(yè)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建筑系。獲過《星星》《詩歌月刊》“2003·中國年度詩歌獎”“1986年--2006年中國當代十大新銳詩人” 、《十月》雜志社“2013十月詩歌獎”、撒嬌詩院“民間巨匠獎”。著有詩集《三重奏》。2003年創(chuàng)辦并主編《明天》詩刊。2013年發(fā)起“地方主義”詩歌運動,并開始《萬國城》系列詩篇。現(xiàn)居長沙。 譚克修: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地方 在長沙生活不到二十年,主持或參與的建筑設計和城市規(guī)劃項目,已不下百項。類似的事情也會發(fā)生在國內(nèi)其他同行身上。從數(shù)量上看,我們這撥人十余年間完成的項目,或是歐美設計師終其一生也難以完成的任務。我們適逢城市化加速時期,城市們忙著擴容和提質,結構性短缺的公共設施建設和空前繁榮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為設計師提供了龐大市場。由于業(yè)主關心的主要是速度和績效問題,設計師需要的就是在工程進度和造價上絞盡腦汁。至于建筑的藝術表現(xiàn)力,反正屬于各種雞鴨對話,能唬住人就好。所以,當看到某舊城改造項目、某廣場、某大廈竣工時,某歐式、美式、地中海式樓盤前人頭攢動時,我常會有一陣迷失。不難判斷,擁有超常規(guī)蛻變速度的城市,上演的是一出喜劇、悲劇還是鬧劇。這卻是國內(nèi)城市普遍熱演的新劇。 
 若從建筑藝術角度看過去,這劇情則不僅僅出現(xiàn)在國內(nèi)城市舞臺。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地球村每個角落的文化都在試圖與“世界主流文化”接軌。建筑風格上的影響則體現(xiàn)得簡單而直接,國際主義、北美與歐陸風刮遍全村,城市與城市的界線日益模糊。當某歐式、美式、地中海式樓盤前人頭攢動時,那顯然是市民在用貨幣對自己的生活和審美情趣投票。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自己生活在哪里?;蛘哒f,人們更在乎的是,自己真能把家安在某個名為波托菲諾、托斯卡拉、黃金海岸之類的洋氣地方?他們似乎熱衷于“生活在別處”。顯然,這已不只是在我職業(yè)領域生發(fā)的事情。蘭波的詩句“生活在別處”,被米蘭·昆德拉用來命名原題為《抒情時代》的小說后,已傳遍地球村落。此刻,這城里的閱讀者、寫作者、漂泊者、彷徨者、失落者、旁觀者、思想者、領導者、跟風者、立交橋下的寄居者,以及民工、廚師、服務員、司機、保姆、保安……究竟有少人“生活在別處”?或許,應該說,在全球化背景下,已經(jīng)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城市。 
 也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鄉(xiāng)村。我出生于湖南隆回縣一個叫古同的村子。我骨子里是一個農(nóng)民。這是胎記。每年春節(jié),我會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從四面八方回到村子過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前后十來天,也是村子一年里頭最熱鬧的時間,是其實際人口與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大致接近的唯一時間。在其它的350多個日子里,村里的中青年,無論男女,都去了省城長沙或其他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兒童及少數(shù)婦女。留下的極少數(shù)人,圍著那棵千年銀杏樹,充當著村里僅存的秘密潛伏者、寂寞守護者。我每年能看到一些新的紅磚房子冒出來,我也能看到,村子內(nèi)部正在腐爛。新房子越蓋越多,住的人越來越少,就是腐爛之一種。這種腐爛,最近已經(jīng)傳染給了一些城市,被稱為“鬼城”。2003年我寫《還鄉(xiāng)日記》時候,我覺得內(nèi)心還有溫暖,2013年我再次寫《還鄉(xiāng)日記》時,內(nèi)心已一片荒涼。據(jù)我所知,這樣的情況,不只是發(fā)生在古同村,而是發(fā)生在國內(nèi)幾乎所有的村落。 一位生長在城里的朋友曾向我吐槽,無鄉(xiāng)可還的人是悲催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個有鄉(xiāng)可還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好處或是,若我回到古同村,回到家門口那棵千年銀杏樹下,回到滿頭花白的老媽面前,我就會看不見自己的成長。當我返回長沙,立馬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屆中年。每每意識到這個問題,就會有些尷尬。我開始對自己的身體和里面晃蕩著的那個有些消沉的靈魂,有了陌生感。這算是某種抗拒?但顯然是無效的。無需再過多少年,我將變成別人眼中的老頭?;蛟S,人真是突然長大的,不是慢慢長大的。我開始察覺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熟悉的面孔不是越來越多,而是相反。是的,他們遲早都會離去。有的出去了,去了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有的進去了,由于過度信仰錢財,舍得用自由來交換。有的提前去了另一個世界。真希望那是平行世界,某一天我們可在那里相見。有的并沒有離開,但面孔正在變陌生。就算近在咫尺,我們也互相看不見?;蛟S我們也無需相互看見。人類雖是群居動物,但孤獨才是支撐我們的骨頭。 我交往的朋友,年紀跨度很大,年長者已經(jīng)或即將進入暮年。最近和幾個年長的朋友聊天,他們多事業(yè)有成,言語中沒有志得意滿的快感,有的是蕭瑟之氣。他們的工作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對賺錢已無多大興趣,連以前酷愛的麻將、喝酒和泡妞,也興趣陡減。有人仍然堅持工作的原因,是留住社會地位,留住一些應酬,防止閑死,或蛋疼。身邊已沒剩幾個還認真做企業(yè)的。失敗者留下了一點笑柄,成功者多數(shù)提前退了休,不再出沒于險惡江湖。而另一些更年輕的,若無厲害的親爹或干爹,多數(shù)努力屬于徒勞。他們的薪水永遠追不上日益高漲的房價,愛情和事業(yè)一同被趕進了潮濕的地下室。理想早已尸骨無存,茍活正成為我們集體的方向。若說我們多數(shù)人前半生的信仰是錢,后半生用什么來支撐已成為一個問題。否則,多半會處于一種在茫然中等死的狀態(tài)。這時候,我難免產(chǎn)生錯覺,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肉體里? 我并不想過早為自己按下等死鍵。我從小被教育成一個無神論者,我必須在宗教之外,找到另一種抵抗時間的方法,不讓自己沉淪。多數(shù)時間里與我若即若離的詩歌,挺身而出成了英雄。去年開始,我再度熱衷于詩歌寫作。我發(fā)現(xiàn),年齡和詩歌寫作是一種正相關關系。國內(nèi)不少詩人,過了青春期,寫作就難以為繼。有人拋出關于詩歌寫作的年齡問題,認為詩歌和青春期的所謂激情和靈感關系很大。這顯然是個偽命題。詩人更像武俠小說里的俠客,年長者更能悟出武學的上乘功夫。好詩人當如葉芝、卡瓦菲斯、米沃什等,能老而彌堅。我看到曾經(jīng)敬佩的部分詩人,已銷聲匿跡。有的雖還在各種詩歌活動中拋頭露面,但已不寫詩了,或者寫出來的不再叫詩了。一個詩人到了中年之后突然寫不出詩了,我會覺得他過去的寫作也是可疑的。在詩歌道路上,你堅持的每一條路都是死路。你能走多遠,靠你的糾偏能力。實際上再大牌的詩人,走的也是死路。他們要把自己的路走死了才能成為真正的大詩人。他們的路上不會有真正的后來者。后來者需要尋找新的源頭,把自己的路走死,才有望成為新的大詩人,源頭性的詩人。所謂大詩人,首先應該是源頭性詩人。 或許,我還沒到能隨意奢談年齡的年齡,但我還想繼續(xù)談談。因為我確實意識到,有些東西是年齡帶來的。比如,你會越來越明白,詩歌的命運首先得與你的命運捆綁在一起,再去捆綁讀者的命運,時代的命運。你的命運,包括與你遭遇的語言和現(xiàn)實命運。動不動就妄言時代精神的人,在時事題材上耗費過多精力的人,無論他自認為與時代咬合得多么緊密,多是一廂情愿地對時代進行媾和或意淫而已,甚至一夜情都談不上。比如,當代詩歌的某些老生常談問題:“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雖然美國詩人辛普森認為,詩歌有一個消化橡皮、煤炭、鈾、月亮、詩歌的胃,但詩歌“寫什么”的問題并沒有完結,它已經(jīng)潛伏進了“怎么寫”的問題之內(nèi)?!霸趺磳憽钡膯栴}本身已經(jīng)包含著“寫什么”的問題。比如,詩歌突然和滑雪發(fā)生了關系:寫詩有如滑雪。語言是腳下的滑板?;逑碌纳狡率沁@個世界。你用滑板測度世界的坡度、起伏,避開障礙、陷阱與深淵。哲學家作為旁觀者一直在爭論:滑雪究竟是滑板的,還是你的狂歡?如果他們的話干擾到你了,你馬上就會摔跟斗。你只能專注地、灑脫地滑行。你不是在玩弄滑板,也不是為了下一趟山。 好了,談到詩歌,費多少筆墨,也不可能談清楚。這個世界,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城市,也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鄉(xiāng)村,甚至沒有人生活在自己的肉體里。我無意中看到的這一切,或許并沒有什么意義?!耙俏液芫靡郧八廊?,也不會有所改變。同樣的星辰,城市和鄉(xiāng)村,會被另一雙眼睛觀看?!泵孜质苍谝皇酌麨椤墩T惑》的詩里已經(jīng)提醒過我,還有什么可焦慮的呢。因此,就算沒有地方能讓人安身立命,我也不會擰開煤氣閥,而是擰開一瓶香檳,慶祝自己,還能委身于詩歌。 2013-12-26,長沙 
 
 譚克修詩選 萬國城(22首) 
 早班地鐵 晨曦直接從太陽出發(fā),花八分鐘 趕到萬國城?;蛘?/span> 坐早班地鐵,在福元路站下車 扶著一個夜不歸宿的詩人 往東步行八分鐘,趕到萬國城 結果差不多。這里還沒人愿意 拉開窗簾,將白色的臉伸進陽光中 早班地鐵沒有給萬國城運來什么 想用一小陣喧嚷,和一位詩人 交換萬國城的服務員、推銷員 公務員、工程師、法官、罪犯…… 這不能算是一筆公平交易 詩人,被酒精熏暈了頭 只能對著主入口的歐式鐘樓嘔吐 他將被保安送回到某單元的 空中樓閣,開始一天的白日夢 這意味著,他與昏睡在黑暗里的人群 未完成的交易,可以在 萬國城上空盤旋的夢魘里 繼續(xù)進行 
 
 錘子剪刀布 我不敢把樓下的水池叫做池塘 擔心水池里幾尾安靜的紅鯉 突然回憶起跳躍動作 跳進危險的水泥地或草地 我丟面包屑的動作也越來越輕柔 它們紳士般地吃完后 就會快速整理好水面的皺褶 以便將插滿腳手架的天空完好地映入水池 水池之外的世界,還有三把椅子 準備在下午等來一個老頭靜坐 老頭迷著眼,低垂著腦袋 猜不透是在打盹還是回憶 容易陷入回憶的還有兩把空椅子 那些干渴的木頭,看著天上的云彩 可能會想起一場雨,和山上的日子 一個不需要回憶的小男孩 圍著空椅子來回轉圈 發(fā)現(xiàn)椅子并不是理想的玩伴 嚷著和老頭玩錘子剪刀布 老頭迷迷糊糊,從松弛的 皮膚里蹦出幾粒生僻的隆回方言 手上出的不是鋸子,就是斧頭 舊貨市場 下著細雨的時候別去瀏陽河路412號 舊貨市場會用一個潰瘍的喇叭口 將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將倒著滑進一條隧道 從2014年6月5日滑向某個深淵 它用一些舊的電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訴你世界只有一種邏輯:變舊 一陣風經(jīng)過老式電扇,變成過去的風 使沙發(fā)下陷的重量,又疊加在一起 壓著你,使你陡然沉重起來 而實際上,你的腳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會一直加速 當一個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領著一堆凌亂而痛苦的舊家具昏昏欲睡 卻讓一個梳妝臺獨自醒著 發(fā)著赭石色光芒的柚木臺面上 梳子和化妝品已經(jīng)消失 擦得過于明亮的鏡子還像是新的 梳妝鏡應該是記憶力最好的鏡子 它記得一張熟悉的臉 記得熟悉的眼神,淚痕,魚尾紋 記得從一頭黑發(fā)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貿(mào)然把一張陌生的臉伸過去 鏡子會生硬地把你推開 地心引力 今年以來我開始關注落下的事物 我看見天空有無窮的雨落下 青竹湖的桃花和櫻花落下 熟透了的桃子和楊梅落下 一個大腿抽筋的人突然落向地面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從湘江大橋落下 而你們只關注向上生長的事物 為草木向上生長而喜悅 為煙花沖向高空而歡呼 你們不斷長高,帶著榮譽和職位 你們的理想還在扶搖直上 我希望高過云層的飛機 沒有被你們炮彈一樣的理想擊毀 能安全落下,讓我疲倦的身子回家 平靜地接受小區(qū)突然停電 必須從樓梯慢慢爬到九樓的命運 我一天一天體會到地心引力在變大 體驗身體被這力量逐漸拉彎的過程 總有一天,我再也爬不上九樓 甚至在一樓也站不穩(wěn) 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樣落向地面 但我將從地面繼續(xù)往下,落進一個深坑 但多深的坑也留不住我 我將被拉著,繼續(xù)往下,往下 我跺了跺腳 萬國城的樹木一直沒有長大 昨天看見米粉店前的桂花樹 已被人們潑來的熱湯撐死 這里的樹木比我們更加焦慮 它們應該去望云山、老山?jīng)_、栗山坪 這些只有我知道的偏僻地方 那幾棵銀杏,被安排在中心花園 或許已經(jīng)察覺,這里的 開闊地帶,也有危險 它們踩著的地方 沒有多深的黑暗提供營養(yǎng) 當它們的根系足夠有力 穿過水泥板 也只能見到地下車庫的節(jié)能燈 和一些被燈光照得發(fā)白的臉 想到這里,我有些慌亂 用力跺了跺腳 腳下根本感覺不到萬國城的存在 只收到樓下一個男人的咒罵聲 廚房里的雪 你喜歡用竹竿,把落在屋后的 毛竹和楊梅樹葉上的雪 打落到自己身上 楊梅樹的葉子是綠色的 正好映襯著你的紅色小棉襖 我記得你用竹竿打落樹上的楊梅時 穿的是格子襯衣和涼鞋 所以,每年立夏時節(jié) 樓下的姑娘剛露出乳溝 我就會去水果店等 你打下來的楊梅 昨天等到的是烏梅,個兒小,很甜 今天等到了大顆的楊梅,很酸 我把楊梅洗凈,盛到瓷碗里 再往上面撒白砂糖 當白色小糖粒落向紅色的楊梅 我看見廚房里下起了雪 雪很大,不斷地落下,落下 我無法用一個瓷碗接住 全部落在了你的身上 水聲 如果足夠安靜,能聽到 洪山公園南邊瀏陽河里的水聲 那些水,經(jīng)十曲九彎上溯 在上游制造過我們漂流的嬉戲聲 在1998年春天,在大圍山 跳下420米懸崖,形成龍須瀑布 聽見過我們的驚聲尖叫 如果再安靜一點,就能聽到古同村 那條無名小溪流的水聲 兩個光屁股小孩,泡在水壩里 追趕幾委驚慌的鯽魚 成天斗志昂揚,一無所獲 但這里并沒有安靜的夜晚 萬國城的夜,多么晚都不是深夜 這里沒有人讓你安睡 失眠一晚,我將多出一晚 我就用這個夜晚,屏住呼吸 等待另一種水聲,從浴室管道傳出 之前,或許還有 高跟鞋,或紐扣落地的聲音 之前,我還可以花點時間 不讓自己知道,樓上一直無人居住 中秋之夜 我來到萬國城,不能說全是偶然 必然的部分,又無從考察 就像今天中午的一陣雨 只落向萬國城東邊的房子 給我陽臺上的竹子澆水 打濕我晾曬的被單 我若是萬國城多出來的那一位 打開窗戶,就不會有 一陣風,吹過路邊的樟樹后 又將我窗簾上的海水掀出波浪 還讓我聞到海邊的魚腥味 我也未必是萬國城缺少的那一位 我被一個門牌號安頓 他們說我得到了很多 我卻常被失去的東西驚醒 說出來又無人相信 我不知道在這里能停留多久 剛才本想走向樹下的長椅 又覺得該去別的地方 走出萬國城,卻不知要去哪兒 回頭再看,月亮泡在泳池里 被氯水消毒,顯得虛胖、白皙 萬國城的夜晚也美好起來 秋天 由于沒有果實慢慢壓彎樹枝 秋天只能用一場突然的感冒 提醒我:水池邊的柳樹 在一夜間脫掉了葉子 露出枝椏在風中無聊擺動 而人類的行為正好相反 鄰家小妹的裙子蓋住了膝蓋 女保安的胸部已經(jīng)被外套捂住 面對猝不及防的秋天 我除了持續(xù)地發(fā)燒、咳嗽 還能做的,無非是 妄想把日益沉重的肉體 效仿果實,掛上樹梢 或者效仿柳樹 先到小區(qū)門口理個發(fā) 刮掉亂糟糟的胡子 再把凌亂的書桌收拾干凈 把凌亂的思緒移出大腦 失眠 半夜被一對男女的對罵弄醒 我試著分辨聲音的方位 猜測這兩個聲音的主人 發(fā)現(xiàn)腦子里并沒有熟悉的鄰居 我在傳達室、物管處、電梯間 偶爾遇到一個人,或三兩個人 都面目模糊,我點頭一笑 轉身就會忘記他們 我儲存過的一張漂亮面孔 被前男友在地下車庫潑了硫酸 樓下的吵架已結束 發(fā)生在我房里的爭吵才開始 我分不清是和自己爭吵 還是和辨認不出的某張面孔爭吵 為了重新入眠 我耐心數(shù)了300只綿羊 但這群綿羊根本不聽話 在黑暗中四處亂串,又沖出房門 把中心花園的草地啃得精光 白日焰火 今天,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 是查看我生活過的地方的天氣 西安被大霧籠罩 珠海和??陉幵泼懿?/span> 古同村沒有任何消息 長沙,在窗外被雨點日夜拍打 使洪山公園的土地更加疲憊 辣椒抬不起頭,南瓜開不了花 工棚里只有幾尾鯉魚在游弋 兩年了,我還沒愛上這個想象中的公園 也不討厭它 我一早查看各地的天氣 來這片亂糟糟的廢棄地轉悠 可能是因為昨天 看到一部名為《白日焰火》的電影里 有人被謀殺,身體被肢解 被火車運送到不同城市 運送到他生前沒有去過的地方 
 為什么送你一片桃葉 我說過喜歡所有的花朵 因為它們曾在路邊、菜地、林間 不經(jīng)意間伸進我的視線 引導我去打量那些平常不太留意的葉子 琢磨這樣的葉子怎會捧出那樣的花來 我從沒因為形狀、色彩、香氣 而特別喜歡某一種花 我從沒覺得一朵花比一片葉子更美 人們不斷贊頌花朵,把美女也比作花朵 只會導致美女與花朵相互羞辱 我不理解人們何以如此喜歡花朵生命的短暫 不理解人們把花朵和數(shù)字連在一起 還能產(chǎn)生浪漫的邏輯:比如 999朵花如何會比1朵花更浪漫? 1朵桃花會比1個桃子或1片桃葉更浪漫? 我說過我喜歡所有的花朵 但從不喜歡插在瓶里或捏在手里的花朵 它們只適合送給某些虛無的事物 有人送給轉瞬即逝的榮譽,和愛情 有人送給虛弱的病人 有人送到死者墓前,給冰冷的石頭 
 一個人行走 一個人在午夜行走 比在早晨或傍晚行走 顯得孤單 一個人在路燈下行走 比在月光下或黑暗中行走 顯得孤單 一個人在中心廣場行走 比在荒野或懸崖邊行走 顯得孤單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 比快步或原地來回行走 顯得孤單 一個人不再向前行走 他停下來,開始倒退 想退出這個節(jié)日 線索 你夢見我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之后,我就開始四處巡邏 尋找我來過這一天的線索 每次一無所獲 我甚至想在紅花繼木前站上一個夏天 看我與它們的生長方向是否相反 路上有似曾相識的面孔飄過 但沒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遇到一群老人 用脆弱的髖骨跳廣場舞 不跳舞的人,圍著幾只蚊子 談論一些時髦話題 今天談的是隔壁小區(qū)的法官 和妻子假離婚后,又娶了別人 他們在暮色中隨意談論 也把我當成一個不存在的人 我轉身,遇到一塊石頭 假裝成一個男人,半蹲在水池邊 往空中扔另外一塊石頭 而空中,除了一把銹蝕的鐮刀 在遲鈍地收割夜色 并沒有什么新的線索 
 理想 萬國城沒有人認識我 自從身份證在菜市場遺失后 我混跡在他們中間 總覺得信心不足 今早在水果店,有人說我的鷹鉤鼻 和清澈的眼神有些矛盾 幸好他沒看出來 我也沒把魂魄帶在身上 為了混入他們,我買來一條土狗 給它取了個洋名字花花 我讓花花和洋狗們打成一片 學會在中心花園撒尿、調(diào)情 今天我把鬧鐘調(diào)到凌晨六點 帶著起床氣去尋找新生活 規(guī)劃中的洪山公園依然是廢墟 我依然沒愛上這里的白天 尤其在中午,打開窗戶 就看到幾棵柳樹在陽光下燃燒 鄰居在和鳴蟬興奮地交談 而我只想打盹 我聽見萬國城一片寂靜 除了打盹,我僅存的理想 是把費解的詩歌 有朝一日能印上業(yè)主手冊 把遛狗的女人弄暈 讓花花帶著洋狗去洪山公園流浪 
 聲音 2014年最難聽的兩個聲音 之一是5月25日早上7:05分開始 電鉆進入水泥樓板的聲音 一種圓錐狀的聲音,尖銳無比 轉瞬之間把我倆的睡眠 鉆出一個無法修補的大洞 當時你賭氣和一個黑老大結了婚 密謀和同學聯(lián)手將他的陽具剁掉 我在參加高考,正對著數(shù)學試卷上的 解析幾何題目一籌莫展 而尖銳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阻止了你的謀殺案,將我從霉運里撈出 卻沒能阻止我胸腔里 安靜多年的一萬匹草泥馬破膛而出 發(fā)出本年度最難聽的另一個聲音 
 律師 在沒有被命運揍瘸之前 律師是萬國城的風云人物 由于在失眠的夜晚發(fā)現(xiàn)過小偷 被推選為業(yè)主委員會主任 后來他陷入一個案子 被看見光著身子,對著電腦寫作 要讓自己和答辯詞同時進入高潮 還被看見在夜深人靜時 俯身把勃起的陽具插入泥土 說要操整個地球 遭到不堪忍受的女業(yè)主投訴 案子失利后,他瘸了腿 還患上了潔癖癥,常窗門緊閉 在家里來回散步,喝瓶裝的西北風 空房子 人們帶著各自的秘密來到這里 有人被萬國城的名字吸引 有人為了中心廣場的漢白玉雕像 有人為了湊熱鬧 萬國城的房子越來越多 空房子也越來越多 每天慕名而來的人 被統(tǒng)一著裝的人帶到水池邊洗腦 再帶進空房子里咽口水 據(jù)說多數(shù)空房子不是空的 有一套空房子曾被搶修水表的工人 看見堆放著裝滿鈔票的紙箱 有些空房子搬進一個人,還像是空的 有些空房子搬進了男人和女人 男人會憑空消失 就像這個夜晚,萬國城有一萬個女人 透過一張窗戶 張望那些消失的男人 她們無聊地躺在空房子里 撫摸自己干澀或潮濕的陰戶 當我的陰莖在被子里擅自勃起 徒勞,和不道德感 把自己也砌成了空房子 又連夜拆毀 變成散亂的鋼筋、水泥和磚塊 福元西路 這個夏天,我喜歡把自己按在家里發(fā)霉 讓福元西路在大白天消失 午夜時分才趴到我窗下 從芙蓉路、車站路、東二環(huán)、萬家麗路 或星沙一些不知名的道路,滾來無數(shù)車輪 向我推銷速度和時間 要求我入睡前默數(shù)過往的車輛 把渣土車、轎車和救護車算在一起 暗示我想象車里那些晚歸的面孔 我想想那些疲倦的面孔 就會疲倦地忘掉他們 晚餐后的游戲 我坐在陽臺上讀勃萊的詩 尋找這個還健在的美國老頭 與暮年搏斗的線索 你看守著電線桿上的幾只鳥 好像其中一只 是從你嘴里淡出來的 你說我們玩游戲吧 猛地往我懷里拋來一頭黑發(fā) 我丟給你的白眼 被一條紅色的舌頭截住 然后我們開始模仿老人 掏對方的鼻孔和耳朵 模仿小孩 在對方的衣服里捉迷藏 后來你掏出一只憤怒的小鳥 趕跑了電線桿上的鳥 老人 我在公寓門廳 坐等一位將要迷路的訪客 另一張椅子上 坐著一位八十來歲的老人 我察覺到他的眼神 在借用玻璃門上的反光 試探著打量我 我不確定 關于長沙天氣的壞脾氣 我們能談出什么新意來 就死盯著手機屏幕 把自己裝扮成 比玻璃門更堅硬的鐵門 直到他慢騰騰起身 拄著拐杖,走向電梯 我才發(fā)現(xiàn) 自己若干年后丟失的老花眼鏡 就遺落在電梯里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 擋風玻璃多了些霧氣 隱約看到街上,人們匆匆忙忙 毫不理會 我對生命的無意義,已深信不疑 才去了金陵墓園 找一個死者取暖 我一路上琢磨 他墓前為何要栽棵小樟樹 死者不需要綠化,或陰影 樹的用處,無非是 長大后招來一些鳥雀 指導樹下的緬懷者 把手臂當成翅膀,練習飛翔 我猜那些沉重的肉身 最多能飛到懸崖下的湘江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有一陣子 我用油門代替空虛 用剎車也代替空虛 經(jīng)過白沙井時,我違規(guī)按了喇叭 因為我突然想起 前年曾向他說過永別 那是錯誤的 誰也無權向死者說永別 只能說聲再見 
 廢 墟 為結束和一個虛構的人爭論 我下樓,走進黑暗中 發(fā)現(xiàn)一片廢墟 像地毯,在腳下一路鋪開 隨著電梯上樓 替換了客廳和臥室的地毯 我今早在鍋沿敲雞蛋時 不由下意識地 檢查自己的蛋蛋是否完好 早餐后,我不再理會股票的死活 下樓去調(diào)查廢墟的來歷 萬國城的房子和道路都是新的 十余輛黑色婚車排成一字 去接一個白色的新人 旁觀者喜氣洋洋 談論一場世界杯賽事的裁判 吹掉了所有無意義的進球 圍墻東側,有一個衰敗的村莊 墻上都寫著“拆”字 民宅改成的按摩店生意還紅火 一群人在樟樹下搓麻將 一群荒草熱情地隨我四處走動 帶我來到萬國城圍墻根 圍墻是新的,也被寫了“拆”字 我發(fā)現(xiàn),這并非惡作劇 圍墻的設立,也是為了倒塌 當圍墻終于倒塌 圍墻東側的人,或將在我的位置 探過身子,被西側的荒草接待 在廢墟里尋找我的蹤跡 但除了一些21世紀初葉的避孕套橡膠 他們什么也找不到 
 
 還鄉(xiāng)日記(2013) 
 車過水府廟 所有還鄉(xiāng)過年的人都是溫暖的 直到那些車輛凌亂地撞在水府廟之前 有人要去手術臺或更冰冷的地方之前 當旁觀車輛排著長龍緩緩告別車禍現(xiàn)場 之后的旅程,我就對速度陷入了慌亂 減速或加速,都可能會更慢地離開水府廟 2013,2,8 雪壓在屋頂上 早上我推開窗戶,看見雪壓在對面的屋頂上 10年前,我倆同時看見,雪壓在對面的屋頂上 40年前,我剛認識的雪,也壓在那屋頂上 這40年來,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們從來沒有相愛,父親從來沒有離去 甚至我從來沒有長大,雪從來沒有壓在屋頂上 2013,2,9 
 大年初一 這是一個過于奇怪的日子 村里人從四面八方趕回來 他們天亮前就吃完早餐 他們和遇到的所有人說吉祥話 他們要一口氣把全年攢下的吉祥話說出來 他們和昨天相比仿佛是另外一群人 他們已經(jīng)忘記城里受到的委屈 只是被當作小件行李臨時寄存在車站 他們千里迢迢趕回來 完全不是為了擠爆那幾個鐵皮車廂 他們要在這一天集合 用喜悅和美麗的謊言把整個村子引爆 2013,2,10 潛伏者 古同村有黑暗的木房子和鮮艷的紅磚房子 每座房子里有人秘密潛伏 他們化裝成老人、婦女和兒童 他們勤快地掃地,擦拭門窗、桌凳、柜子上的灰塵 喂養(yǎng)家畜和家禽,曬發(fā)霉的被子和新的傳言 據(jù)說這些都是幌子 他們的真正目的是制作充電器 他們要把房子制作成一個巨大的充電器 每到年關,充電器能給長途汽車運來的電池 那些疲倦的電池、快耗盡的電池,快速地充滿電 讓電池不管出門多遠,電量至少能用上一年 2013,2,11 1987或1988 究竟是哪一年已經(jīng)忘記 只記得那是酷熱的夏天 我們?nèi)ソ鹗瘶蜴?zhèn)干什么已經(jīng)忘記 只記得往返的路上,我已經(jīng)像個男人 用單車載著一個豐滿的姑娘 在沙塵飛揚的公路上狂飆 姑娘穿的什么衣服已經(jīng)忘記 只記得她有一雙奇異的手 從單車后座伸出,纏繞在我腰腹上 她的手長什么樣子已經(jīng)忘記 直到今天上午,在村里遇見你 我仍然無法相信,你枯萎的手 曾經(jīng)從單車后座伸出,纏繞在我腰腹上 就此激怒了我褲襠里的小牛犢 攪得我很多個夏天無法安寧 2013,2,12 古同村 古同不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村莊 是一個橫放在坑里的收音機盒子 當老銀杏樹冒充天線在晨光中伸出 公路上的汽車和摩托就會提高調(diào)頻噪音 讓你收聽雞鳴犬吠,老人咳嗽,孩子的乳名 和一個瘋女人的歌唱 到了夜晚,收音機將變成洗衣機 把月光和月光下的勞動,婆娑的樹影 老人的孤獨,女人的寂寞,小孩的啼哭 全部放進去滾動 不需要洗的是成年男人的內(nèi)褲 它們已去外地,正被一些春夢高高撐起 2013,2,13 老銀杏樹 古同村的每一棵樹都是快樂的 包括直挺挺的泡桐、杉樹和馬尾松 包括歪脖子的苦楝樹和桐子樹 包括果實已經(jīng)落下的桃樹、李樹和楊梅樹 包括被冰雪壓彎到路上的竹子 但不包括那棵最大的樹 村里沒有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 傳說村子不存在的時候它已經(jīng)存在 它看見過村里的所有秘密 它看見村里的秘密正在加速減少 它在秋風中慷慨地分發(fā)數(shù)以億計的小扇子 也不能掩飾它的憂愁 我不想說出它的名字,它就在我家門口 2013,2,14 腐爛 腐爛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傳染病 最早由腐爛的烏云傳染給酸雨 再由漏雨的屋面?zhèn)魅窘o樓板 再傳染給五保戶無人料理的癩痢頭 再傳染給男人們嗜酒如命的胃 再傳染給幾個打工少女的宮頸 再傳染給眾多寂寞大嬸的膝關節(jié) 再傳染給成片荒蕪的田野 再傳染給穿村而過的S312省道 現(xiàn)在這條通車一年的水泥路已徹底腐爛 正在將腐爛傳染給地下的人 2013,2,15 父親 你執(zhí)意出院,趕在年前躺回熟悉的床 你穩(wěn)住身子坐在背靠神龕的位置吃年飯 你抿著錫壺里的燒酒,感謝幸福的晚景 你笑我花錢如流水,又轉身向財神爺祈愿 我永遠有流水一樣花不完的錢 三天后,你留給老媽最后一句話 床頭的上衣口袋,還剩有300元錢 這些是讓你覺得幸福的晚年歲月 的最后片段。離我最近的片段。已過去8年 再過若干年,當人們陸續(xù)離開村莊 我想從那光榮的城市返回這里 躺在當年你自己選中,你已經(jīng)躺過的墓地 讓那墳底的碎石扎我,讓我在地下 向你學會抽旱煙,喝燒酒,打骨牌 學會木工,種地,砍柴,馴牛 學會扳著指頭過日子,一起去鴨田趕集 夏天賣辣椒西瓜,秋天賣涼薯芋頭 冬天賣蘿卜白菜,買點你喜愛的豬下水 再帶我去老供銷社相親,去瞎子那里算命 直到把這個日漸陌生的村落變回原來的樣子 2013,2,16 
 正月初七,長潭西加油站 長潭西加油站擺滿了返城車輛 車上沒有下來一個城里人或鄉(xiāng)里人 下來了一堆烤紅薯,在洗手間門口排隊 有幾枚借著洗手池的鏡子整理烤焦的皮 下來了幾塊臘肉,盯著加油計量器上的數(shù)字發(fā)呆 剩下的20公里路程,我想躺進車尾箱 和真的臘肉、紅薯、雞蛋和青菜一起 消失在長沙的暮色中 2013,2,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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