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法本體論(中) ■張?zhí)旃?/span> 
 
 張懷瓘的研究思路是這樣的:參照西晉陸機《文賦》而寫《書賦》,《文賦》揭示文學的規(guī)律,他要揭示書法的規(guī)律,或者說書法本體。為此,他認真研讀了南朝齊王僧虔《書賦》及王儉“序”、“注”,不太滿意,他也全面考察了以往的書法史和書學史的材料,運用魏晉玄學的哲學思想,直指書法本體。 大凡熟諳書法者,都深知書道之難,簡易、模糊、玄妙、抽象。蘇晉、王翰二人都嘗試作《書賦》,但“經(jīng)旬月”無成,說“書道亦大玄妙”,“極難下語”,“不比于《文賦》”。在二人心目中,陸機《文賦》是文論的名作,影響深遠,現(xiàn)在撰作《書賦》,如果不能達到《文賦》的高度,則“無由伏后世人心”,想要達到《文賦》那樣的高度,就要“知書之深意”,知“書之深意”與“文之深意”的區(qū)別。他們向張懷瓘請教這個問題。這確實是個難題,從前沒有人提及。張懷瓘解答這個問題說了一段話,這段話不啻成“書法本體論”的千古絕唱。 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得簡易之道。欲知其妙,初觀莫測,久視彌珍,雖書已緘藏,而心追目極,情猶眷眷者,是為妙矣。然須考其發(fā)意所由,從心者為上,從眼者為下。先其草創(chuàng)立體,后其因循著名,雖功用多而有聲,終性情少而無象。同乎糟粕,其味可知。不由靈臺,必乏神氣。其形悴者,其心不長。狀貌顯而易明,風神隱而難辨。有若賢才君子立行立言,言則可知,行不可見,自非冥心玄照,閉目深視,則識不盡矣。可以心契,非可言宣。 這段話包括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書法本體論的體系,或者說綱領(lǐng);二是書法本體論的內(nèi)核,概括出“本體”??梢越Y(jié)合《文字論》全篇內(nèi)容來解讀。 張懷瓘說:“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同“現(xiàn)”)其心,可謂得簡易之道?!边@是書法本體論的內(nèi)核,一語中的。筆者多次說,“書則一字已見其心”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定海神針。為什么說是定海神針呢?因為是對書法本體最精確的概括。這里面有四層意思。 第一,書法審美是觀照作品中漢字的“形”,不觀照“音”,不觀照“義”。每個漢字都是形、音、義三者的統(tǒng)一體。書法審美是從毛筆書寫的字形中生發(fā)出來的。在張懷瓘這里,這個“字形”不同于今人所說的“字形”。它在形、音、義的統(tǒng)一體“文字”中,既與音、義相區(qū)別,又相聯(lián)系。從形、音、義聯(lián)系看,“字形”與天之文、地之文、人之文相通,意義神圣;從區(qū)別看,“字形”是審美對象。這兩層意義在書法藝術(shù)觀中是統(tǒng)一的。所以古代的書法審美始終關(guān)聯(lián)著“真”與“善”。這是中華文化的真善美。 第二,書法審美是觀照漢字的“形”與“神采”,《文字論》還說:“惟觀神采,不見字形。”字形之“神采”來自書法家的“心靈”。文字是語言的物質(zhì)載體,或者說視覺形式。文字只有通過語言才能發(fā)揮其功用。所以“文字”一詞常常也表示語言、書面語、文章、文學。書面語、文章或者文學,是“數(shù)言乃成其意”,“數(shù)言”就是幾個字,組成句子才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義。例如,“我寫字”這三個字合起來組成了一句話,表述了“誰”、“干什么”或“怎么樣”,意思完整,其中任何一個“字”都不能表達作者的意思?!拔覍懽帧北磉_了完整的意思,可離審美恐怕還有十萬八千里。書法與書面語不同,“一字已見其心”,高度凝練,可以“得簡易之道”。 第三,文字作為語言的視覺形式,又與繪畫相似,所以有人歸于造型藝術(shù)。“一字已見其心”還包含著與繪畫的差別。張懷瓘《畫斷》有言:“象人之美,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神妙無方,以顧為最。”這是講人物畫,以“傳神”為上,與東晉顧愷之“以形寫神”說相似。繪畫是造型藝術(shù),要用筆墨色彩描繪的圖像,去表現(xiàn)現(xiàn)實中事物的形象,畫家的思想感情、審美意識融入這形象及筆墨色彩技法之中,即后世所謂的“寫意”。書法的“形”是抽象符號的“字形”,繪畫的“形”則是萬事萬物的“形”,陸機也說過“存形莫善于畫”,存萬事萬物之“形”。書法可以“不見字形,惟觀神采”,從“字形”中直接看到“神采”,看到“其心”,而繪畫的“形”則是豐富復(fù)雜,看不到“其心”,只能感悟、想象融入豐富多彩的繪畫形象中的“其心”。“其心”融入形象,如同“鹽溶入水”,無跡可尋。書法則高度濃縮,“已見其心”的“一字”就是一幅畫。所以后世論者常常移用西漢揚雄的名言“書,心畫也”。張懷瓘不僅看到了“心畫”,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一字”的“心畫”。 第四,“得簡易之道”,既明確了書法與文學、繪畫的區(qū)別,又揭示了書法本體,可謂是個哲學命題。先說這個“得”。三國曹魏王弼《老子注·二十二章》說:“得其本故曰得?!薄段迨隆酚终f:“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币馑际求w“本(道)”而御“末(象)”,這是本體論的理解。現(xiàn)在學人多作認識論的理解,這是對的,我個人以為還應(yīng)該有本體論的意義。張懷瓘的所謂“得”,顯然有這兩種意義。 再說這個“簡易”。在《易經(jīng)》中“簡”為坤卦,為地;“易”為乾卦,為天?!兑捉?jīng)·系辭》說: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這是解說“易簡”之道,天下之至理。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大始”、“成物”,也就是生生之謂易,一陰一陽之謂道,生化萬物;二是“易”則“易知”、“有親”,“簡”則“易從”、“有功”,這是體用合一。把握這“易簡”之道,天下之至理,圣賢之業(yè)就可以“成位乎其中”了。 東漢鄭玄《周易贊》(《四庫全書·經(jīng)部一易類》)解說這“易簡”之道,突出“簡易”: 易之為名也,一言而函三義。簡易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辭》云:乾坤其易之缊耶。又曰:易之門戶耶。又曰: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此言其易簡之法則也。 這是說“道”:乾之“確然”為剛強,坤之“■然”為柔順,陰陽相交,剛?cè)嵯酀sw“道”是“易知”和“易從”,這是《易經(jīng)·系辭》中觀點。接著鄭玄又解說“道”的“變易”和“不易”,也就是“變”和“不變”。所謂“變易”,是說:“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币馑际巧幌ⅲf物。所謂“不易”,是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髙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此言張設(shè)布列,不易者也”。意思是“道”一、天地“尊卑”、“動靜有常”這種包括天地人的宇宙論的格局圖式不變。所以結(jié)論是“據(jù)茲三義,而說易之道廣矣,大矣”??磥?,鄭玄的解說,思路清晰,是由“簡易”之道到“易簡”之道。易簡之道并不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測,還有簡易之道相通,這是中國哲學的智慧,中國哲學的詩意。 以上引述比較繁瑣,卻很有必要,因為由“簡易之道”到“易簡之道”是張懷瓘書法本體論及其體系的哲學基礎(chǔ)。不知“簡易之道”,無法理解張懷瓘書論的奧妙?!耙蛔忠岩娖湫摹?,是說“一字”直通“其心”,“其心”直通“道”,“易簡之道”。意思就是今人所謂書法是抽象的藝術(shù)。在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shù)之中,書法是唯一的抽象藝術(shù)。但是,書法又不同于現(xiàn)代的抽象繪畫,盡管模糊、深奧、玄妙,但還是“簡易之道”,“易從”而“有功”,“易知”而“有親”。意思是可理解的,可親近的。 一字已見其心,書法是人物畫的“眼睛”,是文學人物形象的“眼睛”,目擊道存。這就是書法藝術(shù)的奇妙。 在我們面前展開一件書法作品,它同時是一件文章、文學作品的文本,又是一件視覺的圖形。我們可以用文學的審美方式去看它,也可以用繪畫的審美方式去看它,書法在文學和繪畫的夾縫里,有可能成為一張“皮”——形式。書法沒有自己的美,自己的審美方式,書法就不成其為藝術(shù)。這就是書法本體論要回答的問題。既是理論問題,也是實踐問題。通俗地說,面對書法作品,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什么”和“怎么看”。 請看顏真卿《祭侄文稿》,這里從第十五行中挑出一個“陷”字,從第七行中挑出一個“挺”字(圖1),一靜一動。二字的意象,有大唐風貌,正大氣象;雄強如泰山矗立,激情如大河奔流。不見一絲多余的筆墨,不見技法,是無法之法之大法。令人高山仰止,百看不厭。 “陷”字左旁“阝”與右旁“臽”焊接為一體,上部是一撇左右銜接,下部是“臼”左豎上下對應(yīng)。字勢莊嚴,誠如《文字論》所謂“駭目驚心,肅然凜然,殊可畏也”?!巴Α弊肿笈浴稗小迸c偏旁“廷”中的一豎,左右平行呼應(yīng),加之上邊左右兩個小三角對稱,如同一扇門,誠如《文字論》所謂“筋骨立形”。 “陷”字左旁“阝”的豎畫厚重,直下稍帶側(cè)鋒,緊接著右旁“臽”上一撇“丿”凌空取勢,起筆飽滿,側(cè)鋒更厚重,出鋒有力,恰好與左旁“阝”銜接。下一撇“丿”,同樣凝重,漸近中鋒,稍顯委婉。最巧妙的是“臼”部的這一點,很隨意的帶破鋒的一點。與左豎隔空齊平,又與右撇尖斜面相連,是“點睛”之筆。再看下面的左點、右點,變化奇妙?;仡^看“臽”的形勢整體,點畫間布白,生氣流動而情趣盎然。再看“陷”字字勢,猶如泰山巍峨,泰山之中還有天街,洋溢著生活氣息?!跋荨边@一字,就是一幅絕妙的“心畫”,“一字已見其心”! “挺”字左旁“扌”,橫、豎、鉤迅疾勁利,左上挑變調(diào),略顯委婉嫻雅。右旁“廷”起筆撇“丿”,順勢接左上挑,按下折轉(zhuǎn)撇下。緊接著橫、橫、豎、左上鉤起,迅疾勁利,尤其是左上鉤拉得那么高,勢來不可遏。順勢接,“廴”部起筆變調(diào),左轉(zhuǎn)、左轉(zhuǎn)、逆翻上右轉(zhuǎn)下,逶迤融流利,捺筆一波三折果敢有力,曲終奏雅。這是真正的一筆書,激情流淌,九曲回腸,“一字已見其心”! 從“陷”字、“挺”字,可知“一字已見其心”是過程,也是結(jié)果,是過程與結(jié)果的合一。書法之妙,就在于過程與結(jié)果的合二為一。我們觀照“陷”字、“挺”字,從結(jié)果去看過程,穿越了時空,感覺到了顏真卿心靈的顫動,目擊而道存。張懷瓘的“一字本體論”解答了書法審美看什么和怎么看的基本問題。一字本體論,在文學與繪畫的夾縫里為書法殺出一條生路。 今人喜歡講“藝術(shù)通感”,“文學”、“繪畫”甚至“音樂”、“舞蹈”與“書法”交融,但這里要冷靜地說,有區(qū)別才有交融,沒有區(qū)別就是一盆漿糊,可能什么味道都有,但什么都不是。張懷瓘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揭示了這個書法本體。這個書法本體告訴了我們,書法之“奇妙”,就在于“字形”與“神采(心靈)”直通,由“簡易之道”到“易簡之道”,目擊而道存。人類的藝術(shù)世界中,哪有中國書法這樣的“一字已見其心”的奇妙藝術(shù)呢! 《文字論》說:“氣勢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鋒芒。”這告訴我們,觀賞字勢要致廣大而盡精微。不深入到字勢的細微末節(jié),就看不到書法的奇妙,不走向字勢的整體,也體悟不到作者的心靈。從點畫中的細微末節(jié)走向字勢的整體,路途曲折而漫長,移步換景,沿途有許多綺麗的風光?!都乐段母濉分械摹巴Α弊?,就是一筆,曲曲折折,用一根線條去散步,沿途的風光多么精彩! 魯迅先生行書對聯(lián)“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睆?fù)制品(圖2),廣為流傳,實際上是從行書立軸《自錄舊作贈柳亞子》(圖3)中挖出來重新拼合而成的,原來是一首七言詩。這副對聯(lián),實際上是贗品,在藝術(shù)上很精彩,堪稱上乘之作,能顯示魯迅書法的藝術(shù)風格,這是書法中特有的“集字書法”。行書經(jīng)典《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也是“集字書法”。武漢黃鶴樓門口墻壁上行書“天下江山第一樓”,是集北宋米芾的字?!凹謺ā敝挥杏谩耙蛔直倔w論”才可以作合理的解釋。 現(xiàn)在可以從書法本體論來理解“其后能者”和“加之以玄妙”了。“其后能者”,要求“能者”具備“三個功夫”: 第一,六書的功夫。知字法,篆法、隸法、草法,消滅錯別字。 第二,文辭的功夫。知文法,曉文體,懂文學。還要文風與書風匹配,不可左邊“大江東去”,右邊“曉風殘月”。 第三,技法的功夫??梢愿爬椤胺€(wěn)”、“準”、“狠”?!胺€(wěn)”指各種技法均衡發(fā)展,熟練平穩(wěn),不可高一下、低一下,相差懸異,成功率低。“準”指技法到位,干凈,不可交代不清。“狠”指不猶豫,不遲疑,不拖泥帶水??傊?,先寫好字,再藝術(shù)?!凹又孕睢保褪恰耙娖湫摹??!耙娖湫摹笨梢愿爬椤叭齻€自然”: 第一,其心的自然。即體“道”,提升人生境界、藝術(shù)境界。 第二,書寫的自然。即興揮毫,不設(shè)計,不做作,任情恣性。 第三,字形的自然。字形天然不齊,不可強求劃一,傷字之天性。 在書法作品中,是“三個顯現(xiàn)心靈”,是字勢統(tǒng)領(lǐng)用筆、結(jié)字,來顯現(xiàn)心靈: 第一,字勢具有形體美,也有神情美,表現(xiàn)心靈。 第二,字勢的形成是一個過程,用筆是這個過程的一方面。 第三,字勢的形成是一個過程,結(jié)字是這個過程的一方面。 這是一個過程的兩個側(cè)面。用筆與結(jié)字相互融和的過程,形成了字勢,形成了神采。這是“一字已見其心”的具體內(nèi)涵。結(jié)合《文字論》全篇內(nèi)容,書者揮毫的要點還可以歸納出“三個進入本體”: 第一,筆鋒進入本體。 第二,運腕進入本體。 第三,氣息進入本體。 同時,“一字已見其心”也是一個過程,人生的藝術(shù)追求的過程,藝無止境。王安石《游褒禪山記》說:“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書法藝術(shù)有無限風光,觀覽無限風光,沒有捷徑,只有不斷跋涉、艱苦攀登。 四、書法本體論的體系 《文字論》以這個“書法本體”為中心,勾勒出書法本體論的體系。這里分而述之。 1、書法藝術(shù)觀 ?。?)起源論:古人的理論思維中,起源論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起源是“本根”,是“祖”。《文字論》開頭一段論述了書法肇于自然,立天定人又由人復(fù)天。首先是文字書法,然后是書法藝術(shù),這是先實用后藝術(shù)的起源論。所謂加之“玄妙”?!靶睢笔侵浮暗馈?,如《老子》所謂“玄而又玄,眾妙之門”?!靶睢币彩侵浮靶撵`”,得“道”的心靈。 ?。?)功能論:張懷瓘認為書法藝術(shù)具有實用功能和審美功能,實用功能高于審美功能;嚴格地說,實現(xiàn)教化的實用功能是書法的社會功能,書法審美的功能是后來“加”上去的。這也是蔡邕的觀點,只是在蔡邕那里書法審美還停留在書法形態(tài)的“勢”,張懷瓘由“勢”提升到“玄妙”。這種觀點對當代書法仍有積極影響,我們提倡書法作品的書寫內(nèi)容(文字內(nèi)容)要傳播社會“正能量”。 ?。?)審美觀:張懷瓘書法審美觀的哲學基礎(chǔ)是玄學的“簡易之道”,理論依據(jù)是“形神統(tǒng)一論”,主要內(nèi)容是先“功夫”,后“玄妙”;“功夫”加之“玄妙”;“玄妙”高于“功夫”。這種觀點使人想起南朝的書法審美標準“天然”與“功夫”。 (4)本體論:“一字已見其心”的“一字本體論”,揭示了書法本體的核心,找準了書法在藝術(shù)大家庭中的位置,明確了書法與文學、繪畫的根本區(qū)別,形不同,心不同,表現(xiàn)不同,即目擊道存,唯一的抽象藝術(shù),文學、繪畫都是具象藝術(shù)。同時肯定了書法是由“簡易之道”至“易簡之道”,揭示了書法的“奇妙”。 2、方法論 書法作品處于書法本體體系的中心地位。由觀賞書法作品入手,再推及書法家,最后又回到觀賞書法作品與審美感受的傳達。這種路徑與現(xiàn)代美學的藝術(shù)本體論研究的構(gòu)架非常相似。這可以彌合部分古代書學“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過程中的古與今的一些障礙。 3、作品論 (1)書法作品中的藝術(shù)形象是“字”,“字”是“字勢”與神采的統(tǒng)一體?!稌鴶唷肥褂眠^“字勢”,如張超“字勢甚峻”。在張懷瓘這里,“字勢”是顯示毛筆書寫功夫的“字形”,具有方圓、欹正、虛實等形體美的“字形”。《文字論》說:“不由靈臺,必乏神氣;其形悴者,其心不長。”沒有功夫就會“形悴”,“形悴”就沒有精神。另一處說“以筋骨立形”,也可以為“功夫”作注解,為“字勢”定標準。書法審美常常是擬人化的,先看字勢的立和行,有筋骨就立得住,有健步就走得穩(wěn),再看風度翩翩。 ?。?)書法藝術(shù)形象的最小單位是“一字”,“一字”獨立而完整。如何看待多字呢?之前孫過庭《書譜》已有說明,“一字乃終篇之準”,張懷瓘當然贊同,《文字論》批評張芝的書法,用的就是這把尺子,說張芝“尊幼混雜”。這實際上是講動態(tài)的章法。 ?。?)書法藝術(shù)形象要有生命活力,有如自然之生命?!段淖终摗窂娬{(diào)“筋骨”和“飛動”。所謂“筋骨立形”,是說字形沒有筋骨就沒有美,算不上藝術(shù)。這是說用筆,也涉及結(jié)體或結(jié)字?!敖罟恰敝线€要“以神情潤色”。所謂“務(wù)于飛動”,一是“氣勢”,二是“精魄”。該篇解說:“氣勢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鋒芒。如觀之,欲其駭目驚心,肅然凜然,殊可畏也?!边@是說筆勢,草書的筆勢。筆勢要“流便”,要有“鋒芒”;筆鋒、筆勢顯現(xiàn)“氣勢”、“精魄”。包含這種結(jié)字、筆勢的藝術(shù)形象就是“字勢”與“神采”的統(tǒng)一體。它的整體效果應(yīng)“駭目驚心”。筆勢、結(jié)字在這里相互交融,不像元明以后那樣涇渭分明,而且二者從屬于字形、字勢。一筆一畫也有筆意,把眾多點畫的筆意和體勢的意趣凝聚而升華,就成為字勢的神采。體現(xiàn)神采,字勢整體優(yōu)先。 (4)書法藝術(shù)形象是“狀貌顯而易明,風神隱而難辨”。這強調(diào)書道之難。下面接著說:“有若賢才君子,立行立言,言則可知,行不可見?!庇^看書法如同看人,“賢才君子”的言行可知,但其心難辨。這涉及現(xiàn)在人們常說的書法藝術(shù)的“抽象性”、“模糊性”的問題?!半y”與“易”相輔相成,沒有“難”,也就沒有“易”。 4、創(chuàng)作論 (1)古代書論沒有“書法創(chuàng)作”的說法,雖然也強調(diào)“自出新意”、“個人面貌”,反對書奴,但一般是指為書之道上的一個階段,水到渠成的一種過程。古代文人雅士是“游于藝”,日常書寫、偶然出彩?!段淖终摗窙]有專門的“創(chuàng)作論”,沒有專門討論書寫技法。今人常說“日常書寫”,意為每天動筆,毛筆功夫熟練,這是對的。不過古代文士的日常書寫,還有漢語的功夫在里面,文學的功夫在里面,思想情感在里面,所以日常書寫會偶然出彩。 ?。?)張懷瓘的核心觀點是“不由靈臺,必乏神氣”。“靈臺”就是“心靈”。“心靈”是最難琢磨的,《文字論》給定了一些線索?!段淖终摗逢P(guān)于“其心”的用語有:靈臺、心、意、情、志、天資、境界、自然。這些描述,幾乎涉及書者個人的整個精神世界,有性格、稟賦、意識、意志、氣魄、思維、情感、修養(yǎng)、境界、靈魂等。 第一,其心有境界:進乎道,有理想,超越性。人生的境界決定著書法的境界,這是古代書學的首個書法“境界說”。古人提倡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提升人生境界的有效途徑。 第二,其心有意志:執(zhí)著追求,漫長過程,不斷希望又不斷超越,“志出云霄”。 第三,其心有心意:有思想,有見的?!墩f文解字》解釋,“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古人常言“意在筆前”。 第四,其心有性情:有溫度,有個性,有感情。我們現(xiàn)在還在說“性情中人”。劉熙載《書概》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傊唬缙淙硕?。賢哲之書溫醇,俊雄之書沈毅,畸士之書歷落,才子之書秀穎?!辟t哲、俊雄、畸士、才子各有所書。 第五,其心有天資:有感覺,有心悟,有才氣。張懷瓘聰明之處,在于指明“天地無全功,萬物無全用。妙理何可備該”,特拈出一個“天資”,“天資”可以得“妙理”。這有點像清末楊守敬《書學邇言》說的學書“天分第一”。 ?。?)主張“探文墨之妙有”與“索萬物之元精”并行,將讀帖與觀象結(jié)合起來,是張懷瓘的一個創(chuàng)意。他沒有過多地去糾纏“古法”,也沒有刻意地去凸顯抒情的“創(chuàng)新”,而是將書法傳統(tǒng)的“妙有”與自然萬物“元精”結(jié)合起來,二者可相互發(fā)明。這個創(chuàng)意有助于理解張懷瓘所謂書法審美的“心契”。 ?。?)探索取法現(xiàn)實事物的創(chuàng)作方法。張懷瓘說:“務(wù)于飛動。或若擒虎豹,有強梁拏攫之形;執(zhí)蛟螭,見蚴蟉盤旋之勢。探彼意象,如此規(guī)模?!币馑际前殃P(guān)于現(xiàn)實的“意象”融入書法的藝術(shù)形象中,“意象”的特征在于“形”和“勢”,當然也有“意”?!耙庀蟆笔莻€審美概念,第一次出現(xiàn)在書學中,《文字論》不是偶爾為之,應(yīng)該是有心得。 第一,“意象”也可以指稱書法的藝術(shù)形象?!段淖终摗反饲罢f:“張有道創(chuàng)意物象,近于自然?!笔前褟堉サ牟輹醋魇怯小皠?chuàng)意”的“物象”,這實際上就是“意象”,而且還“近于自然”。草書中的“物象”與現(xiàn)實事物的“意象”可以互用。稍后天寶年間書論家蔡希綜《法書論》直接用“意象”指書法形象。宋代書學,使用“意象”則比較普遍了。 第二,“意象”作為審美概念,始于南朝齊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是說文學作品中的藝術(shù)形象?!段男牡颀垺吩谔拼艿轿氖筷P(guān)注,《神思》主要講文學創(chuàng)作,張懷瓘借鑒文論探索書論,應(yīng)該知道《神思》中的“意象”。再說“意象”的產(chǎn)生受到《易經(jīng)·系辭》及“正始玄學”中“言意之辨”的影響,這都是張懷瓘的思想資源。 第三,現(xiàn)實的物象如何變成書法的文字“意象”,《文字論》作了一些探索,“形”、“勢”、“元精”、“筋骨”、“神情”、“玄照”、“心契”,等等,但還是使人感到玄妙。筆者曾經(jīng)撰作《傳統(tǒng)書學與書法美學》短文,專門討論《文字論》中的書法本體論體系,中心詞是“文字意象”?,F(xiàn)在看來,用“文字意象”論述這個書法本體論體系不夠準確,但是這個“意象”確實非常重要,張懷瓘提出“文字意象”的問題發(fā)人深思。文學語言塑造藝術(shù)形象,只能靠藝術(shù)想象。語言文字中看不到形象。我們藝術(shù)家很聰明,凡是說不清楚的地方就說“藝術(shù)語言”,什么“電影語言”、“繪畫語言”,還有書法的“藝術(shù)語言”,語言就是讓你盡情地去想象。藝術(shù)想象是大腦中的形象,原材料是現(xiàn)實的物象,依據(jù)是文學中的文字和語音,思想情感把它們混合起來,這個形象就是意象?!按竽聼熤?,長河落日圓”這詩中有畫,這藝術(shù)想象中的“畫”就是意象。文學研究已積累了豐富的成果,如“明月”的意象、“夕陽”的意象、“柳絮”的意象、“寒蟬”的意象、“春風”的意象、“鴻鵠”的意象、“鄉(xiāng)愁”的意象、“在水一方”的意象等?!耙庀蟆钡幕A(chǔ)在于“象”,形象貼在語言文字的語義上??吹揭粋€“紅”字,可以從“紅”的字義想象諸多的紅色??蓵ɡ锩鏇]有“象”,只有“字”,盡管字形有細微而豐富的筆跡墨痕,但它畢竟不是”象”,觀照“紅”字也不能想象到紅色。物象如何化為“紅”字的字形?現(xiàn)實物象與書法的字形怎么融合?怎樣“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怎樣“囊括萬殊,裁成一相”?是不是需要一個中介?這就是心理上的“意象”。這是書法審美的一個關(guān)鍵?,F(xiàn)實物象如何成為書法意象,張懷瓘已經(jīng)觸摸到這個問題。理解意象,可以看看阿恩海姆的《視覺思維》。 5、觀賞論 ?。?)書法觀賞的特性是“玄照”、“心契”,不假思索而目擊道存。這實際上說的是書法的藝術(shù)直覺。 第一,眼光可以擊穿皮肉,直達筋骨、直追神情。書法美玄妙,雖然抽象而模糊,不可言傳,但還是可親近的、可理解的。 第二,“心契”是心心相契,書者之心與觀者之心。南宋張滋《送趙季言知撫州》詩曰:“同寅心契每難忘,林野投閑話最長?!睍ㄊ谴┰綍r空的“心靈對話”。“對話”是平等的,可以相互問答?!皩υ挕毙枰^者升華心靈,“對話”也能使心靈升華。 第三,“玄照”、“心契”是主體與客體最佳的融和。包括感知,感知字勢的細微末節(jié),感知字勢的整體,感知字勢的神情,同時也要審美的滋潤、心靈的熔煉。書法是接受美學的樣本。 ?。?)“深識書者”的藝術(shù)直覺需要書寫經(jīng)驗的積累,或許還需要一點悟性與天賦。最重要的恐怕是“尋”“常”?!段淖终摗氛f:“凡展臂曰尋,倍尋曰常,人間無不盡解?!薄皩ぁ笔菚庾?,從又從寸,八尺也;度人兩臂為尋。所以展臂為探尋,展開兩臂、敞開心扉去探尋。兩“尋”為“?!?。“?!币隇楹憔?。反復(fù)探尋即為“?!保瑘?zhí)著的探尋就能追尋奧妙、擁抱真理。觀摩、臨摹《蘭亭序》,就是與王羲之的心靈對話。反反復(fù)復(fù)的體驗,筆毫越來越鋒利,眼光越來越有穿透力,心靈的對話會越來越親近,否則,只能得到皮毛。所以《文字論》說:“欲知其妙,初觀莫測,久視彌珍。雖書已緘藏,而心追目極,情猶眷眷者,是為妙矣?!睍ㄊ巧窠坏乃囆g(shù)。 ?。?)書法欣賞高揚個性?!段淖终摗芬詾?,書法美的“冥心玄照”是“異照”。“心若不有異照,口必不能異言,況有異能之事乎”?“異照”就是有個性?!爱愓铡辈拍艹舶嗡祝东@“奇妙”。人人皆有個性。個性不是任性。個性是與天地參,從心所欲不逾矩。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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