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記：

本文剪自2009年8月7日《中華讀書報》。

原文：

因為程瘋子以前是藝人，于是之就到茶館里去，請人教他唱單弦。一到茶館，他發(fā)現(xiàn)，他是找到了一大群與程瘋子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了。學(xué)不學(xué)單弦不要緊，了解這一群人的身世、性格、心理甚至動作習(xí)慣，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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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須溝》劇照，于是之飾程瘋子（左），韓冰飾程娘子

我還沒見過一個演員像于是之那樣聰明敏感靈透。他能體味人生最細微的感情，表現(xiàn)人物最特別的氣質(zhì)，他能把各種各樣的人物塑造得玲瓏剔透、栩栩如生，讓觀眾久久地回味思索，甚至終生不忘。他真真確確是位天才演員。我想，以后恐怕也很難產(chǎn)生這樣的演員了。藝術(shù)沒有天賦是不行的。演員需要精神上氣質(zhì)上的東西，也就是先天的稟賦。后天努力與環(huán)境都非常重要，但是如果沒有先天的稟賦，你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人說外甥像舅，于是之得了他的舅舅著名電影演員石揮的遺傳。其實，石揮不是他的親舅舅。于是之自己在《信筆寫出來的》一文中說：“他不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娘家姓任不姓石。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母親管他母親叫四姨，我則稱他的母親為姨婆婆?！辈贿^，他們確是親戚，兩家來往密切，從相片上看于是之和石揮長得很像。于是之從小受到石揮、石誠兄弟不少感染幫助，熱愛戲劇，先被同學(xué)拉去演戲，后來又經(jīng)石誠介紹，參加了進步戲劇運動。

我與他共事多年，往來很多，但是直到讀了他的文章，才知道他的身世竟如此曲折、凄慘。他的母親16歲嫁到于家。于是之的父親是過繼來的，因為祖父身體不好，不但不能生育，連房事都不正常。祖母的脾氣就乖戾起來。過繼的兒子結(jié)婚了，她就折磨這一對新人。

父親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別家從戎。好幾年之后，父親總算在軍隊里混成了個小官。叔叔嬸嬸就慫恿于是之的母親去找父親。母親自北京去唐山那年，已經(jīng)29歲了，第二年也就是1927年生了于是之。16歲出嫁，30歲方得一子，母親該是多么快活。然而，萬萬想不到，這個快活竟如此短暫，于是之百日那天，父親陣亡了。

這孤兒寡母只得又回到北京，生活在脾氣乖戾的祖母身邊。祖母與母親都不識字。后來，祖母已歿，就依靠母親做針線活與親戚本家們的接濟維生。

于是之上學(xué)上到15歲，一位本家來說：“現(xiàn)在大伙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點事做吧。”可事情并不好找，母子倆只得過著“一當二押三賣”的生活。沒有多久，母子倆的小屋就顯出空曠來，只剩下一鋪炕了。后來，工作總算找到了，于是之去給一個日本倉庫當“華人傭工”。再后來，過去的同學(xué)又給他找到在偽衙門里當抄抄寫寫的小錄事的工作。

在這樣艱難的境遇里，于是之卻如饑似渴地讀書。還在中學(xué)期間，他就迷上中國古典文學(xué)與音韻學(xué)，夢想長大當個學(xué)者。找工作期間，幾位好友曾帶他混進輔仁大學(xué)聽課。16歲當了小錄事之后，他又在晚間去夜校學(xué)習(xí)法語與法蘭西文學(xué)。每天上下班的長路上，他一邊走，一邊背古文或法文單詞。

1944年夏天，法文夜校放暑假了。他的老同學(xué)們拉他去演戲，在法國劇本《牛大王》里演男主角，一個窮青年。他想這不難，就答應(yīng)了。沒想到，他從此迷上了演戲?？箲?zhàn)勝利了，偽衙門的小錄事沒得做了，石揮的弟弟石誠就把他拉進地下黨領(lǐng)導(dǎo)的祖國劇團。那年他18歲，這是他戲劇生涯的正式開始。

石誠每月給他一點錢，讓他供養(yǎng)母親。母親一向少言寡語，多大的委屈與不幸，她都默默地忍受。她知道于是之演戲，卻從來沒看過。赤貧與苦難漸漸地消融著她的生命。她病入膏肓，但是無錢醫(yī)治，總是靜靜地蜷曲在土炕的一角。

1948年，地下黨的同志來家給于是之送書，并告訴了他去解放區(qū)的路線和接頭地點。等小屋里只有母子二人時，母親說：“你是要隨八路去吧？娘累贅了你……”于是之找不出話來安慰母親，他只盼著母親能熬下去，熬到過上好日子的那一天。但是，母親熬不下去了，1948年底，就在北京城快要解放之前，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1950年，北京人藝要排老舍的《龍須溝》，分配于是之演程瘋子，對他來說這真是天賜良機。于是之自己寫道：“劇本的第一遍朗讀，已經(jīng)把我?guī)У缴议L我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似曾相識；那些臺詞，我都是一句一句聽著它們長大了的。這以后，在工作中，我不斷地想起許多故人往事：四嫂子讓我想起我的母親，王大媽也讓我想到我的一位親戚……”

即使有生活根底，像于是之般沒有經(jīng)驗的年輕演員，要演好性格復(fù)雜的程瘋子可也不容易。幸虧，他碰上了焦菊隱這樣的好導(dǎo)演。焦先生讓劇組下去體驗生活。他說：“演員體驗生活時，應(yīng)先普遍深入這一階級階層中去觀察體驗，不該奢望一下子找到典型，應(yīng)先找類型，最后形成典型。”這話使于是之茅塞頓開。此前，他在《勝利快車》中演一個黨員木工。一到長辛店體驗生活，他就請工人們幫他找跟這個角色相似的人，結(jié)果怎么也找不到。

因為程瘋子以前是藝人，于是之就到茶館里去，請人教他唱單弦。一到茶館，他發(fā)現(xiàn)，他是找到了一大群與程瘋子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了。學(xué)不學(xué)單弦不要緊，了解這一群人的身世、性格、心理甚至動作習(xí)慣，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在泡茶館中，他明白了，這些人所以到這里來，無非是想找到一個溫習(xí)故日生活的所在，正如程瘋子住在臭溝邊的破雜院里，還在腦子里自我陶醉著。而他們請安、作揖，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教養(yǎng)，并不太有尊重對方的因素。

他又向焦先生請教：“那么，程瘋子究竟瘋不瘋呢？”焦先生介紹他看法國作家法朗士的《論文藝中的瘋子》。法朗士說：“在瘋子眼里，所有的別人都是瘋子?！庇谑侵f：“我是接受了法朗士的話的，我瘋不瘋由醫(yī)生判斷，反正我有我的邏輯，一套完整的邏輯。在排演場中，只要我一意識到自己演的是個瘋子，就會制造出許多莫須有的眼光或動作，結(jié)果會失掉我的角色。焦先生也很注意這一點，發(fā)現(xiàn)了就給我指出來?！?

那么，龍須溝的人又為什么叫他程瘋子呢？于是之認為，這個旗人子弟出身的藝人集自尊與自卑于一身，一方面為靠老婆吃飯而苦惱，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好出身，與眾不同，總是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另外，在外形上，他請安、作揖，保留了許多舊藝人的習(xí)氣。在龍須溝的窮人們看來，他實在是個異類，是個瘋子。

整出戲由解放前到解放后，程瘋子由瘋到不瘋，是一個很復(fù)雜的過程。怎樣來理解來表現(xiàn)呢？于是之很著急，最初他想，我要把角色理解清楚，再去體驗生活。但焦先生和事實都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是通過體驗生活，才逐漸認識了程瘋子的。他在《我演程瘋子》一文中說：“解放前的程瘋子，在一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界中，勉強培養(yǎng)出一個自己的小天地來……解放后，溝真的修了，而且程瘋子也看上自來水了，有事情做了……程瘋子性格的發(fā)展與其說是從‘瘋’到‘不瘋’，不如說是從‘不實際’到‘實際’?！?/p>

試想，假如不是焦先生的引導(dǎo)，假如不是于是之的用心鉆研，程瘋子一角很可能被演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人物的復(fù)雜性就被簡單化庸俗化了，老舍先生劇本的深刻性也就大打折扣了。《龍須溝》被譽為解放以后第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話劇，老舍和焦先生功垂竹帛，于是之、葉子、鄭榕等一批演員都是作出了卓越貢獻的。

1957年底，《茶館》開排，導(dǎo)演焦菊隱挑選于是之演主角王老板，這與老舍的意思不謀而合。憑心而論他確是最恰當?shù)娜诉x。于是之非常喜歡《茶館》這個劇本和王掌柜這個角色。他一下就想起了小時同院的鄰居陳大爺。他在于是之上的小學(xué)里當校工，看門房兼司搖鈴。他精明能干，從不放松對學(xué)生的種種“紀律教育”。他穿著干凈，夏天一身雪白褲褂，也要用黑腿帶扎起褲腳，再配上白襪黑鞋，黑白分明，一如他那雙精明的眼睛。1957年，為排《茶館》，于是之又去訪問了他。于是之在《〈茶館〉排演漫憶》一文中說：“譬如王利發(fā)第二幕的手，一種雖常操勞而好干凈的人的手，便是我從陳大爺?shù)纳砩稀飧`’來的。一個演員捕捉到一個對角色最恰當?shù)氖謩荩嵌嗝匆o的吶！”

于是之一邊讀劇本，一邊冥思苦想，積存在心里幾乎要被他忘卻的故人一個個呈現(xiàn)在眼前，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這就要再向生活挖掘，不斷滋養(yǎng)自己的角色，使它漸漸在心里成長起來。于是之寫道：“‘要想生活于角色，先要叫角色生活于自己。’‘要想創(chuàng)造形象，首先得有心象?！咕针[先生的這些話我總難忘記，而且只好照辦。因為此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我以為，他的這個關(guān)于‘心象’的學(xué)說是極科學(xué)的?！庇谑侵浅蚀_地掌握了焦菊隱導(dǎo)演學(xué)說的精髓，又堅持不懈地身體力行，這是他的表演藝術(shù)不斷升華的源泉之一。

于是之在《演“王利發(fā)”小記》中說：“含蓄是藝術(shù)的本性，沒有含蓄，就沒有藝術(shù)?！彼谖恼轮信e了這樣一個例子。第三幕，王掌柜決心把他的兒媳、孫女送去解放區(qū)，既是生離，又是死別，他演起來常常不由自主地落淚。他寫道：“究竟怎么演？一字一淚，哭腔哭調(diào)地演，還是另外的演法？研究一下生活吧。王利發(fā)這時一定不愿意哭，他要控制住自己，并在親人面前裝作輕松，當兒孫們欲哭時，他甚至還要申斥，為的是要他們迅速逃出這災(zāi)難的虎口。因此這個悲劇的小片段，就不能直接去演那個‘悲’，而要多演那個對‘悲’的‘控制’，甚至強作歡笑。這么演就可以較含蓄些，也可能更感人些?！边@段話說得多精彩！于是之真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难輪T吶！

記得1958年人藝首演《茶館》時，我就感覺于是之的表演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與人物融為一體的境界。他對王利發(fā)形象的把握非常準確到位，把他的方方面面都演得恰到好處，而且與臺上的各式人等周旋得游刃有余。他分明是在演戲，認認真真地演，但你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把他當成王掌柜，完全忘了他是于是之了。他在臺上那么活泛，那么戲劇化，可又非常含蓄，沒有一絲過火。

老舍先生原先給《茶館》設(shè)想的結(jié)尾是，說書人是革命者，在宣傳革命時，不幸暴露。王掌柜為掩護革命者，奮力救了說書人和聽書人，自己飲彈犧牲。在“大躍進”的年代，為了加強劇本的革命性，老舍先生這樣寫一個光明的尾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于是之越想越覺得不太妥當。當老舍先生一再征求他的意見時，他猶豫再三，終于鼓足勇氣說，結(jié)尾能不能改成“三個老頭話滄?！保缓笸跽乒窬瓦M屋上吊了。老舍先生當時沒說什么，可幾天之后就把于是之找了去，興奮地告訴他，結(jié)尾重新寫出來了，三個老頭盡情話滄桑之后，是三個老頭漫天撒紙錢。

這場戲一經(jīng)排練，立即博得各界喝彩。這兩個結(jié)尾的優(yōu)劣是太明顯了。一個演員，能把角色演好已相當不易。而于是之不但能出高招，幫劇作家改劇本；還能讓老舍先生這樣的大家接受，進而寫出如此精彩的“華彩樂段”。于是之的修養(yǎng)、愛用腦、善用腦，由此可見一斑。

(本文由張定華口述、辛夷楣執(zhí)筆，摘自《記憶深處的老人藝》，辛夷楣、張桐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5月第一版，定價：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