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客》這個電影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開始:一家四口來滑雪,在滑雪場,丈夫的手機響了,妻子看了丈夫一眼,丈夫默默地把手機關(guān)了。妻子對剛剛認(rèn)識的雪友抱怨說,一年就這四五天,他是屬于我們的。 
 我相信很多女人對此都會深有同感,在中國,有四五天的專屬休假時間,可能對很多家庭來說已經(jīng)有些奢侈了。 
 男女主人公是如此普通,以至于我們都會發(fā)現(xiàn),電影中的場景是那么熟悉,完全可以和我們的生活互相置換:一方面,一家四口可以盡興而歸,累得在大床上相擁而眠,場景如此溫馨,你不由的感慨:他們的感情是多么融洽!但另一方面,你由可以從妻子那句略顯嗔怪的話中聽到一種幽怨的味道。 
 很多家庭都是如此的,看上去風(fēng)平浪靜,甚至風(fēng)和日麗,但其實其中暗流涌動。實際上,它們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只是等待最后一根稻草的駱駝,當(dāng)它飄然而至的時候,就是這些婚姻和家庭的死期與末日。 
 一個長久無法相聚的夫妻,意味著他們之間的共同感的水土流失,加固植被的最好方式,莫過于他們可以真正的心心相應(yīng),但很多婚姻發(fā)展到最后,只能發(fā)展一種身體和身體的聯(lián)系,心和心的聯(lián)系,漸漸消失在灰塵之中,然后大家美其名曰:婚姻本來如此。 但掩耳盜鈴最終的結(jié)果是被現(xiàn)實抽耳光,無論你怎么給自己打麻醉劑,流血依然是流血,饑餓依然是饑餓。長期貧乏的感情生活,最終就會讓婚姻的體質(zhì)日益衰弱,免疫力下降,直至疾病的猛然襲來。 
 這對夫婦去的滑雪場,因為積雪過多,所以每天都會定期人工制造雪崩,這本來是游客必看的觀賞項目,但這次雪崩似乎有些超常,人們從嘖嘖稱嘆到驚慌失措,雪塵有幾層樓那么高,那一刻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會被雪崩埋葬。但其實只是虛驚一場。 
 當(dāng)雪霧消失以后,妻子發(fā)現(xiàn)自己緊緊抱著一對兒女,而丈夫則跑得無影無蹤。丈夫?qū)擂蔚幕貋?,一家人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吃早餐。一家人試圖讓一切按照常規(guī)的軌道進(jìn)行,但這個家庭的雪崩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首先是他們沒法像前一天盡興地滑雪了,而是草草滑了一會兒就在中午之前回到旅館,兩個孩子發(fā)莫名其妙的火,妻子和丈夫都試圖對這個事情有一個溝通,他們不斷地來到房門之外討論,爭論,然后擁抱。 
 但他們無法解決這個分歧:妻子說,我看到你跑開了。丈夫說,不,我沒有。他們都試圖說服彼此,也說服自己: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直到在和朋友的聚餐時,妻子當(dāng)眾說:在雪崩的時候,丈夫把妻子和孩子拋下,獨自跑開了。丈夫繼續(xù)否認(rèn),妻子繼續(xù)緊追不舍。 
 結(jié)束這糟糕的晚宴后,雪崩開始加速。他們已經(jīng)無法作為一家人繼續(xù)第三天的滑雪了,妻子選擇獨自滑雪,把孩子留給丈夫,然后和她的搞婚外情的閨蜜討論她是如何可以有婚姻同時還可以獨自和小男友一起逍遙快活的。她是如此投入,以至于讓我們懷疑,她試圖在讓對方說服自己,可以放棄對她自己的需要的束縛:為什么你可以這么自私,為什么我的丈夫可以這么自私,而我不能? 
 這句話,我在咨詢室里,聽過很多遍,很多為家庭付出了很多很多的女人看到丈夫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只顧自己,發(fā)出怨恨的控訴。這控訴里有不解,但我有時可以聽到一絲羨慕和渴望。 
 可是就算是相互隔離一天,這個裂痕依然在不斷擴大,妻子在和另一對朋友的聚會中,繼續(xù)公然提出丈夫“范跑跑”事件。而且在丈夫開始有些招架不住的否認(rèn)后,她干脆拿出拍攝雪崩的時候,沒有來得及關(guān)掉的錄像,錄像上有丈夫逃跑的影像。 
 第四天,丈夫選擇了獨自滑雪,回賓館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鎖在門外,折騰到晚上,妻子才應(yīng)門,據(jù)說是沒聽見丈夫在敲門。然后他就崩潰了,嚎啕大哭,妻子從覺得他做戲,到無所適從,甚至孩子都被驚動了,兩個孩子撲到像嬰兒一樣哭泣的父親身上,女兒把石化的媽媽推到爸爸身上——最后,媽媽勉強地抱著孩子,孩子抱著爸爸,一家三口似乎因此重歸于好。 
 一場未遂的雪崩,到底摧毀了這個婚姻的什么部分,以至于這個婚姻瀕于死亡? 
 它摧毀的是這個婚姻的一個假設(shè)前提,這個假設(shè)前提是:當(dāng)危險出現(xiàn)的時候,丈夫是要挺身而出來保護(hù)妻兒的。如果不是這樣,這個男人是不可靠的,這個男人是自私的,是不能托付終身的。 這場雪崩是一個試金石,它直接摧毀了夫妻之間的這個假設(shè)前提,造成了巨大的不安全感。失去了這個安全感,我們將無法信任對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生存于這個世界之上。 
 在咨詢室里,有個女人天真地問我,男人不就是神經(jīng)大條嗎?他們有什么情感可言?我覺得她似乎說的是一群猴子,而不是和她有幾乎一模一樣基因的人。 
 她可能很難相信:看上去臉癱的丈夫,有著不輸于她的細(xì)膩心思。就好像電影中妻子看到丈夫不可思議地大哭驚詫莫名一樣。 
 很多女人的安全感其實是建立在男人不是人的基礎(chǔ)上,比如她期待在她和她媽媽掉進(jìn)河里的時候,他可以舍棄他的媽媽而去救她,而且毫不猶豫;她會很憤怒,為什么你可以跑,而我卻選擇了和孩子在一起?我一個女人能做到,你作為男人為什么不能做到? 
 她不能接受的,是人可以有自己的脆弱和恐懼,以及人性的弱點,如果這個人有一個身份,他或者她就必須要完成這個身份安排的職責(zé),作為媽媽,她必須要犧牲,作為父親,他必須要保護(hù)妻子和孩子。他們必須要成為英雄,甚至這都不是英雄該做的,而是人要做到的。 
 這是我為“范跑跑”辯護(hù)的時候,最多聽到的腔調(diào)——我們最大的痛苦或者最大的謊言就是試圖否認(rèn)我們作為一個人的脆弱和人性的陰影。我們試圖成為我們想要定義的人,比如很多媽媽都在拼命看書,試圖成為一個完美的媽媽;很多爸爸都在拼命賺錢,試圖為孩子將來的學(xué)費而努力。我們都是如此拒絕接受我們既有的那些不符合這些標(biāo)準(zhǔn)的自我。 
 一次次地自欺,一次次的掩耳盜鈴,一次次地穿著皇帝的新裝,哆嗦著前行。 
 男人終于崩潰了,他說,我是如此痛恨那個跑掉的我,不,那不是我,是一個懦弱的無能的自私的小孩,他總是在一些時候出現(xiàn),搞砸很多事情,我真希望能宰了他! 
 為什么他想宰了那個小男孩?因為這個小男孩害他不能成為一個男人,害他發(fā)現(xiàn)其實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遇到雪崩也會害怕的人,他都成功地催眠自己是個不害怕的人了,但其實不是。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安全感,一種安全感來自,我脆弱的時候,有人可以保護(hù)我;或者我感覺不到自己是脆弱的,我是最強大的;這兩種安全感的來源來自我們可以遠(yuǎn)離那些脆弱的感覺,因為遠(yuǎn)離,我們獲得了安全感。 
 對脆弱的否認(rèn),往往來自我們從小沒有足夠的肯定,這就會讓我們渾身緊繃,無法放松。我們需要他人的強大來給我們帶來安全,也需要自己成為假設(shè)中強大的人,讓自己放松下來。 
 但這兩種安全的方式都是試圖把安全感外包給別人,一旦妻子發(fā)現(xiàn)丈夫沒有在身邊的時候,她就會失去了安全感;一旦丈夫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夠男人,他也就陷入了崩潰。 
 另一種安全感來自:即使我暴露了脆弱,我也不會感覺到不安全。就像是一頭獅子,可以在草原上曬肚皮,不用擔(dān)心有什么天敵會因為他放松警惕而會吃掉它。 
 妻子和丈夫不知道,真正的強大,不是來自遠(yuǎn)離和外包脆弱,而在于觸碰脆弱,如果妻子可以告訴丈夫,其實她對于婚姻生活也有厭倦的時候,她也不想做所謂完美的媽媽了,在雪崩的時候,丈夫的失蹤對她來說是多么恐怖的事情——甚至當(dāng)丈夫表達(dá)的時候,她都沒有表達(dá)——因為她可能就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脆弱。 
 最后一天滑雪,在漫天飛雪中,一家人艱難前行,妻子忽然掉隊了。丈夫聽到身后有微弱的呼救聲,丈夫折返過去,把妻子抱回來,問妻子怎樣,妻子居然立刻站起來,說我沒事,然后轉(zhuǎn)身回去取她的雪杖了。 
 看上去這很古怪,但事實上,似乎丈夫很快樂,妻子也似乎面色如常了。顯然,妻子的掉隊和呼救,以及丈夫回身營救這出戲,是雙方的潛意識的共謀,在這個共謀中,拋妻棄子的丈夫重返了丈夫的角色,而妻子可以因此重新安心——你看,丈夫還是可以重歸他的位置的。 
 似乎只有當(dāng)丈夫可以恢復(fù)拯救者和照顧者的角色的時候,妻子才能真正安心下來。一切又可以照舊。 
 在電影的結(jié)尾,他們的汽車遇險,這次妻子選擇了搶先逃離,把孩子甩給丈夫,似乎這也是一種回歸,她似乎也開始接受自己的脆弱了。 
 所有情感的危機其實都是一次上帝給我們的饋贈,老天爺會試圖讓我們明白,當(dāng)我們的安全感建立在違反人性的基礎(chǔ)上的時候,我們最終收獲的是一定是更加恐怖的世界。 
 婚姻真正的安全,來自我們彼此的成長,而非欺人和自欺,來自脆弱的分享而非對脆弱的逃避,來自面對自我的陰影,而非把陰影投射到對方身上,讓自己永遠(yuǎn)光明。 
 真實,永遠(yuǎn)都是最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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