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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四記》 南宋·楊慈湖
人心自明,人心自靈,意起我立,必固礙塞,始喪其明,始失其靈??鬃尤张c門弟子從容問答,其諄諄告戒,止絕學(xué)者之病,大略有四:曰意,曰必,曰固,曰我。門弟子有一于此,圣人必止絕之。毋者,止絕之辭,知夫人皆有至靈至明,廣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微生意焉,故蔽之有必焉,故蔽之有固焉,故蔽之有我焉,故蔽之昏,蔽之端,盡由于此,故每每隨其病之所形,而止絕之,曰毋如此,毋如此。 圣人不能以道與人,能去人之蔽爾,如太虛未始不清明,有云氣焉,故蔽之,去其云氣,則清明矣。夫清明之性,人之所自有,不求而獲,不取而得,故《中庸》曰:“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薄睹献印吩唬骸皭烹[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比柿x禮智非由外鑠,我固有之也。何謂意?微起焉,皆謂之意,微止焉,皆謂之意。意之為狀,不可勝窮,有利有害,有是有非,有進有退,有虛有實,有多有寡,有散有合,有依有違,有前有后,有上有下,有體有用,有本有末,有此有彼,有動有靜,有今有古,若此之類,雖窮日之力,窮年之力,縱說橫說,廣說備說,不可得而盡。然則心與意奚辨?是二者未始不一,蔽者自不一。一則為心,二則為意,直則為心,支則為意,通則為心,阻則為意。直心直用,不識不知,變化云為,豈支豈離?感通無窮,匪思匪為,孟子明心,孔子毋意,意毋則此心明矣。 心不必言,亦不可言。不得已而有言,孔子不言心,惟絕學(xué)者之意,而猶曰“予欲無言”,則知言亦起病,言亦起意,姑曰毋意。圣人尚不欲言,恐學(xué)者又起無意之意也。離意求心,未脫乎意。直心直意,匪合匪離,誠實無他,道心獨妙。匪粗匪索,匪學(xué)匪精,一猶贅辭,二何足論!十百千萬,至于無窮,無始無終,非眾非寡,姑假以言,謂之一貫。愈辯愈支,愈說愈離,不說猶離,況于費辭。善說何辭?實德何為?雖為非為,我自有之。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繼日,非意也。孔子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非意也。此心之靈,明逾日月,其照臨有甚于日月之昭臨。日月能照容光之地,不能照蔀屋之下,此心之神,無所不通,此心之明,無所不照,昭昭如鑒,不假致察,美惡自明,洪纖自辨,故孔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狗虿荒娌粌|而自覺者,光明之所照也,無以逆億為也。嗚呼!孔子亦可謂善于發(fā)明道心之妙矣!亦大明白矣!而能領(lǐng)吾孔子之旨者有幾! 鑒未嘗有美惡,而亦未嘗無美惡,鑒未嘗有洪纖,而亦未嘗無洪纖,吾心未嘗有是非利害,而亦未嘗無是非利害,人心之妙,曲折萬變,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何可勝窮,何可形容,豈與夫費思力索、窮終身之力而茫然者同!何謂必?必亦意之必,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大道無方,奚可指定?以為道在此則不在彼乎?以為道在彼則不在此乎?必信必果,無乃不可,斷斷必必,自離自失。何謂固?固亦意之固,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窮,固守而不化,其道亦下??鬃訃L曰:“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庇衷唬骸拔嵊兄踉?!無知也?!笨刹豢缮袩o,而況于固乎?尚無所知,而況于固乎?何為我?我亦意之我,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自幼而乳,曰我乳,長而食,曰我食,衣曰我衣,行我行,坐我坐,讀書我讀書,仕宦我仕宦,名聲我名聲,行藝我行藝,牢堅如鐵,不亦如塊,不亦如氣,不亦如虛。不知方意念未作時,洞焉寂焉,無尚不立,何者為我!雖意念既作,至于深切時,亦未嘗不洞焉寂焉,無尚不立,何者為我! 蓋有學(xué)者,自以為意、必、固、我咸無,而未免乎行我行,坐我坐,則何以能范圍天地,發(fā)育萬物?非圣人獨能范圍,而學(xué)者不能也,非圣人獨能發(fā)育,而學(xué)者不能也,圣人獨得我心之同然爾,圣人先覺,學(xué)者后覺爾。一日覺之,此心無體,清明無際,本與天地同范圍,無內(nèi)外,發(fā)育無疆界。學(xué)者喜動喜進,喜作喜有,不墮于意,則墮于必,不墮于固,則墮于我。墮此四者之中,不勝其多,故先圣墮其所墮,而正救之,止絕之,其誨亦隨以多,他日門弟子欲記其事,每事而書,則不勝其書,總而記于此。某即其所記,推見當日之事情,坦然灼然,而先儒未有發(fā)揮其然者。先儒豈不知毋義非無,而必以毋為無者,謂此非學(xué)者所及,惟圣人可以當之,故不得不改其義為無,而獨歸之孔子。先儒不自明己之心,不自信己之心,故亦不信學(xué)者之心。吁!賊天下萬世之良心,迷惑天下萬世至靈至明之心,其罪為大。某大懼先圣朝夕諄諄告戒切至之本旨隱沒而不白,使后學(xué)意態(tài)滋蔓,荊棘滋植,塞萬世入道之門,不得已故書。
作者簡介: 楊簡(1141~1225),字敬仲,號“慈湖”,世稱“慈湖先生”,南宋慈溪縣城(今江北區(qū)慈城鎮(zhèn))人。任富陽主簿,陸九淵過富陽,指示其心學(xué),楊慈湖雖陸僅長他二歲,仍向象山先生執(zhí)師生禮。后調(diào)任紹興府司理,1194年(紹熙五年)任國子博士,慶元學(xué)禁起遭斥,家居14年,著書講學(xué)。1208年(嘉定元年)復(fù)起,歷任秘書郎、著作佐郎、國史院編修官兼實錄院檢討官。后出知溫州,廉儉自持,首創(chuàng)廢除妓籍。晚年寓居鄞縣城內(nèi)月湖畔,設(shè)館講學(xué)。1225年(寶慶元年)以耆宿大儒膺寶謨閣直學(xué)士、太中大夫,封爵慈溪縣男,卒謚文元。著有《慈湖遺書》、《慈湖詩傳》、《楊氏易傳》等。史稱淳熙四先生之一,學(xué)術(shù)思想詳見學(xué)派與著述卷。 楊慈湖為陸象山得意門生,與象山其他弟子袁燮、舒璘、沈煥并稱“甬上四先生”,或“四明四先生”。楊慈湖開創(chuàng)了“慈湖學(xué)派”,主要弟子有袁甫、馮興宗、史彌堅、錢時、洪夢炎、陳塤、桂萬榮等。楊簡在心學(xué)上,進一步強調(diào)發(fā)揮心的作用,實踐象山“六經(jīng)注我”的精神,因而常被譏為流入禪悟。楊慈湖在易學(xué)上獨樹一幟。他著《楊氏易傳》,既不言“理”,也不談“象數(shù)”,而專講“心”。提出“人心即《易》之道”,萬物萬事皆是心之變現(xiàn)。八封之作不是取法外,而是由心中自然產(chǎn)生。“易之道”是“心”,“人心即道”,故稱“道心”,所以不失其心,就是“得易之道”,故要堅持“毋意”的修養(yǎng)方法。個人修養(yǎng)方面,楊慈湖非常注重踐行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精神,徹覺外蔽,一任本心。黃宗羲曾評慈湖:“象山之后,不能無慈湖……慈湖決象山之瀾……”,可見其對后世影響之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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