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童顏踩著很不習慣的三寸高跟鞋跛著步子急三火四從公交站牌那邊騰騰地往小區(qū)附近的那個蒼蠅館子小跑前進,透過黃昏深沉的霧障,老遠地就能看見坐在老位置上等著她的馬可,他的背影微駝著,以疲憊的弧度蜷曲在童顏的瞳孔里,她的心忽然就暖起來,忘掉了剛才在辦公室里受的那些鳥氣,也忘掉了錢包里只剩幾十塊錢的落魄。童顏加速了步子向馬可快樂地跑去,她的姿勢像只敏捷的鹿,唬地一下跳到他的身后,頑皮地用被風狠狠地吹得冰冷的手猛地捂住他的脖子,冷得他渾身一顫,然后她便笑了,咯咯地,在北方肅殺的寒冷傍晚,這笑聲格外地響亮,像是無意間打破了什么。馬可沒有回頭,有點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拉了拉她的手臂,把坐暖的凳子從屁股下面抽出來讓給她。童顏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單薄的身體像棵小蒜頭那樣立在凳子上,鼻尖皺起,嘴巴撅著,一張臉凍得紅撲撲的。馬克愣愣地看著她,忽然伸過手溫柔地在她的臉上摸了摸,真涼。童顏很怕冷,比怕死還怕。冬天的時候,她喜歡忽然把凍得冰涼的手伸到馬可的脖子里取暖,或者半夜敲開他的房門,死氣白賴地鉆進他睡得熱乎乎的被窩。當然,沒有人不知道她是別有用心,可是曖昧這回事,捅破了就只有兩個結(jié)局,要不一拍兩散,要不一拍即合。她想給馬可再多一點的時間,也給自己多一點向他取暖的理由。所以研究如何不動聲色地搞壞馬可給她買的電熱毯和取暖器,是最近讓童顏最傷腦筋的事情。桌子上陸續(xù)地上了一些菜,都是童顏喜歡吃的。她嬉皮笑臉地趴在那邊問馬可,喂,今天干嘛加菜?你升職了還是加薪了。馬可搖搖頭,只顧悶頭拿筷子往童顏的碗里夾菜,異常的沉默讓他原本就瘦削的臉看上去更加冷峻,一片陰影斜斜地打在他的嘴角,童顏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事,于是拿手在他眼前張牙舞爪地揮動著,馬可抓住她,皺著眉說了句,童顏,寧歡她……回來了。童顏愣了一下,臉上的笑意像按了暫停般以一個稍稍僵硬的姿態(tài)被定住。寧歡的名字好像一只從記憶里憑空伸出的手,攪亂了這個原本平靜如常的傍晚,她輕輕地把手從馬可的手心里抽了出去,故作輕松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挺好的啊,回來找你小子的破鏡重圓的?
這玩笑開得有些不合適,馬可沒有說話。那頓飯吃得很安靜,兩個人各懷心事地沉默著,咀嚼聲顯得異常清晰而突兀。走出小飯館的時候,童顏慢慢地尾隨在馬可身后,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她覺得鼻梁酸得發(fā)疼,眼睛里立刻有暖流涌上來,她看著走在前面的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抱緊了自己。
像棉襖一樣愛你。是童顏聽過的最奇特最溫暖的一句情話。起先也沒有誰愛誰,心懷鬼胎的不過是童顏一個人而已。上大學那會兒,班上最怕冷的就是童顏和寧歡,最不怕冷的就是馬可。一到冬天兩個女孩簡直如臨大敵,帽子圍巾手套全部上陣,外加保暖內(nèi)衣兩套,厚薄襪子三雙。沒錯,疊穿。不怕冷的馬可卻還是穿著薄毛衣和一件長長的外套,每次跟著他的背影去教室的時候,童顏覺得,馬可比所有的男生都要修長好看,他的擁抱,也一定比所有的男生都要來得勇敢溫暖。那時馬可的嘴很貧,常常惡毒地嘲笑童顏,為什么同樣是穿那么多,寧歡總是可愛得像個雪娃娃,而你卻裹得像只嚴實的粽子。寧歡撲哧一聲便爽朗地笑出來,甜美的容顏更像被灌過一口蜜那般,在冬日的陽光下很是耀眼。童顏怨恨地瞪著馬可,而馬可卻出神地看著寧歡,她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慌,很久以后這個畫面都會在午夜時閃回在童顏的夢中,三個人的姿態(tài)里,她覺得自己像只卑微的流淚小丑,注定只是配角。偶爾會一起出去玩,馬可約寧歡,寧歡又拉上童顏。就如同每一場撲朔迷離的愛情開場戲,他們需要有第三個人的配合和證明。于是童顏就像一團好脾氣的橡皮泥,順從地變成了姐妹,變成了哥們,變成了電燈泡和傳聲筒,變成了不會疲憊的情感咨詢師。那些為了別人的愛情奔走的日子里,童顏幾乎忘記了對馬可的初衷,因為她變成了所有,惟獨不是自己。那時候的寧歡同時陷在好幾個男生的圍攻之中,所以對于馬可,她有些忽冷忽熱。站在窗口看著馬可垂頭喪氣地從宿舍樓下離開,背影依然修長而簡潔,童顏的心里酸酸的,她看不得馬可落寞的樣子,恨不得把正在和別的男生煲電話粥的寧歡一把抓起來送到他的跟前,只為了交換一個她熟悉的痞子般的笑臉。童顏覺得自己愛得很偉大,就好像她迷戀的安妮寶貝說的那樣,有些愛情,只是一個人事。然而更多的退縮是出自于卑微的理由。童顏覺得自己又矮又胖,還有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她看著寧歡一次又一次驕傲地拒絕掉馬可,總是忍不住吃味地想,就算公主不喜歡,王子也沒道理會選擇灰姑娘。更何況,她和玉樹臨風的馬可站在一起,的確也不怎么像樣。想清楚自己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nèi)變成天使以后,童顏很大義凜然地決定要制造機會成全馬可,她甚至想好了自己要怎樣若無其事地祝福他們,還想到了在事隔多年人事皆非的異鄉(xiāng),她又將如何含著隱痛卻姿態(tài)優(yōu)雅云淡風輕地對重逢的馬可說起,其實當年,我那樣地愛過你。
那一年,童顏又讀到了另一本謀殺青春的小說,叫《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春天快要來的時候,寧歡患了一場不輕不重的感冒,鼻子紅得像只剛剛熟透的蘿卜。她心情煩躁地呆在宿舍,用不想傳染別人的理由讓人為她打發(fā)掉一朵又一朵前來探望的爛桃花,馬可便常常來找童顏,掛著羊頭賣狗肉,用借書還書的蹩腳理由為寧歡捎藥送粥,一開始寧歡還丑得躲在被子里不肯出來,漸漸的,她感冒好了些,兩人也開始親熱地擠在一個床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空氣里都是曖昧的氣息。那時候童顏總是很識趣地掩門退了出去,獨自站在風勢凌厲的頂樓看著下面小小的人影發(fā)呆,她不敢哭,天那么冷,她怕眼淚還沒出來就結(jié)成冰,要是戳瞎了眼睛就更難看。所以她只是笑笑的,一邊覺得真他媽偉大,一邊覺得真他媽難受。童顏想起來,也就是那一年,在自己的偉大和難受里,她生生地被凍出了鼻炎。在童顏的努力推進下,馬可的愛情很有一些撥云見日的氣勢,他不再需要用取笑童顏的形式來博得寧歡的歡笑聲。情人節(jié)的時候,馬可送了童顏一雙手套作為感謝,他送寧歡的是什么,童顏不知道。但她很明白自己那雙手套的含義,因為馬可不可能像對寧歡那樣去愛她給她溫暖,所以他給她買了一雙手套,要她自己溫暖自己。童顏甚至隱隱地覺得,馬可是懂得自己那份心思的,只是因為不愛,所以選擇了視而不見。三個人的約會終于水到渠成地縮減成了兩個人,電燈泡童顏順理成章地宣告功成身退。當寧歡微笑地挽著馬可的手離開宿舍的時候,童顏總是將頭用力地湊近到電腦面前,她沒有近視,卻長久地保持著那個姿態(tài),仿佛很用心地在讀一篇小說,然后門悶聲不響地被合攏了,童顏揉著眼睛,電腦屏幕的光將她閃得就要掉下淚來。馬可送的手套童顏一直都沒有用,她總以為溫暖已經(jīng)和春天一起到來,就好像她總以為自己漸漸不再那么愛,然而將臉埋到手心里的那一瞬間,童顏還是被自己的皮膚狠狠地冰了一下,耳機里有個討厭的女人在唱,原來,愛情這么傷。
童顏翻來覆去地聽著那首歌,再翻來覆去地跟著唱,她永遠都想不到,這將會是她為馬可后來的失戀所備的一堂傷感的課,在不久以后,他們懷著各自的傷口穿梭在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KTV包廂,唱不完的,依然是那句,原來愛情這么傷。
大學的最后一年,寧歡要被交換到澳洲去念書,所有人都知道,除了馬可。直到臨走的前一天寧歡都沒有見馬可,她告訴童顏,她會舍不得。童顏不是很明白,既然舍不得為什么還是堅持要去,更何況,是去那么遠的地方。可是她知道,寧歡向來和自己不一樣,不是靠著單薄的感情就能夠滿足的傻女子,因為得來很容易,所以她素來將那些情分看得輕,也許她的確愛馬可,可是這愛也不足以讓她放棄自己的前程。童顏只是覺得馬可很可憐,他追到機場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起飛了,看著他像一只受傷的動物那樣蹲下來抱頭哭泣的樣子,童顏很心疼。她蹲在他的對面,第一次勇敢地將他的頭拉進她的懷里。后來的一年時間,童顏又變回了一團好脾氣的橡皮泥。這一次,她選擇了做馬可的影子。做他的影子,陪著他哭,陪著他笑,陪著他唱歌,陪著他喝醉。童顏漸漸相信時間的力量,覺得真正經(jīng)得起推敲的感情都是在時間和經(jīng)歷中累積起來的,她選擇了頑固的信仰,相信自己會一點點地走進馬可的心,那么她要做的,能做的,也就是在他身邊,等他遺忘。終于,他們畢業(yè)了,聽說寧歡在澳洲直接考了研究生,沒有回來??墒遣慌吕涞鸟R可還是固執(zhí)而沉默地選擇了留在哈爾濱,所以童顏也就不怕死地跟著留了下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各自懷著怎樣的期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將等來怎樣的未來。可是童顏忽然不怕了。在那些跟著馬可折騰的日子里,她的勇氣和體重不停地往反方向發(fā)展,終于,她可以躲在那些瘦小的衣服里面不用再將自己裹得像只可笑的粽子,可以趾高氣揚地踩著不適應的小高跟屁顛屁顛地小跑著出入在人山人海的招聘會,困難的日子一個個都被她奮力地甩在后面,童顏不相信相濡以沫敵不過風花雪月,就像她不相信馬可手心里的溫暖,會永遠都為另一個女子空留。住在同一套房子不同的房間,每天在同一個小飯館同樣的位置吃晚飯。童顏很開心,因為她終于可以無恥在寒冷的時候?qū)⑹稚爝M馬可的脖子,或者在心血來潮的夜晚慌慌張張地鉆進他的被窩,馬可也已經(jīng)記得她喜歡吃的菜,會將坐暖的凳子讓給她,她終于可以放下自己的自卑,肆無忌憚地一點點進入他的生活,可是,寧歡回來了。
站在久違的寒風里,童顏的鼻梁好像又被那年天臺的風狠狠地刮過,酸得發(fā)疼,像是要裂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在午夜12點被準時打回原形的灰姑娘,所有華麗的想象和期待都在馬可的沉默里,一瞬間坍塌。
亦步亦趨地走在馬可身邊時,童顏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不是自己的從前。那么冷的天氣,寧歡竟穿得很單薄,她像一個夢境般站在他們面前,呼吸中都是南半球陽光的氣味。寧歡笑得很溫暖,和當年相比,那笑容里少了一些少女的銳利,卻多了幾分女子的溫和嫻靜,不耀眼,卻一點點地落進馬可的眼睛里,像過去那樣,漸漸占據(jù)了他的全部視線。童顏像個局外人那樣看著他們目光交會,她努力地想笑笑,可是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愛情讓人變成戒備的阿修羅,隨時都準備上場作戰(zhàn)。寧歡和馬可聊了很多,不過都是過往那些快樂而微小的事情,沒有人不合時宜地提及那場傷人的不告而別。所有的傷害和裂縫此刻似乎都被錯漏的時光一點點不著痕跡地填平了,寧歡仿佛有深意地說,這么幾年,她終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決定留下來,留在這個曾經(jīng)因寒冷讓她懼怕到詛咒的城市,留在她覺得重要的人身邊。重要的人,童顏玩味著這幾個字,心一點點地往下沉。她坐在旁邊捧著一杯奶茶悶悶地喝著,直到它涼了,手涼了,心也涼了。她看著馬可眼睛里閃爍的光,這個注定要在同一塊石頭上絆倒兩次的男人,他心里的甘愿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童顏忽然就醒悟過來,循序漸進的永遠都只是感情,哪怕她花了再多的時間去積累,依然抵擋不了愛情的致命一擊。也許馬可是執(zhí)著而愚蠢的,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童顏從來不怕敗得傷痕累累,可是,沒有人會眷戀一場毫無勝算的戰(zhàn)爭。馬可送寧歡回賓館的時候,童顏在后面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說了聲,你早些回來。馬可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回過頭來沖她笑笑,他的眼神被夕陽的影子遮住,那笑也變得有些意義模糊。童顏想起不久前他對她說起過年要跟她一起回南方家鄉(xiāng)去看看的話,如果說彼此之間有過承諾,也就是這么隱約的一句吧。可那時候她是多么的斗志昂揚,現(xiàn)在卻是滿心背水一戰(zhàn)的洪荒和蒼涼。午夜12點的時候,馬可還沒有回來。房間里已經(jīng)被收拾得很干凈,地板亮得像一面鏡子,明晃晃地反射出童顏平靜的臉。能夠帶走的東西,被整齊地放在一只箱子里,安靜地等在門口;而不能帶走的那些,每隔半個小時,童顏就拿出去丟掉一部分。12點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和自己有關(guān)的一切徹底地從馬可的生活中清除掉了。童顏給南方家里打了個很長的長途電話,然后用手機里的最后兩毛錢給馬可發(fā)了一條短信。
她說,我是不是一直都忘了告訴你,我很愛你。
回家的最后一班火車在凌晨,童顏刻意讓出租車司機繞過寧歡所住的酒店,她不想讓自己再產(chǎn)生任何一絲妥協(xié)的可能。窗外一場寂靜的雪正慢慢地落下來,她在結(jié)霜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寫了兩個字,告別。原來那些曾經(jīng)被握在手中珍惜的暖,不過是向時間借來的光。童顏終于告別了這個寒冷的深北城市,歸還了自己似是而非的愛情。她再也沒有回來,所以,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大雪蒼茫的北方凌晨,有一個身影修長而潔凈的男人,他拿著手機急匆匆地跑在回家的路上,一束蒼白的車燈在路的轉(zhuǎn)角處晃花了他的眼,剎車和雪地摩擦出劇烈的聲音,最后的時刻,他在短信的回復框里寫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