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愛神的勝利》 安吉利卡（1741—1807）

歷史是由階級斗爭和男女斗爭雙引擎驅(qū)動的，所以它才從來不曾停止運行。但在希臘神話的世界里，其中那架以荷爾蒙為燃料的引擎竟然是由一個熊孩子、小賤（箭）人——厄洛斯（羅馬神話中的丘比特）負責的。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游戲甚至是惡作劇。這就難保他不弄得天地一片大火。

殺人不見血

希臘神話是唯美的，但并不因此撒謊，其中對愛情的認識更接近于真實與核心。厄洛斯是情欲的象征。在早期的神話中，他是一種占有的欲望和危險的力量，混亂、瘋狂、殘忍、狡猾，難以駕馭，使用愛情之斧和鞭子驅(qū)趕著人類，像風一樣來去無常，四海為家。愛情天使更像是職業(yè)殺手和恐怖分子。他是人類背后的一種盲目力量，威力強大，無所不在，連宇宙之王宙斯也一再被他征服。

西方的一些油畫或漫畫表現(xiàn)愛情場景，常把厄洛斯描繪為一個乳臭未干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像充氣娃娃或天使一樣拿著玩具箭飛在半空。這基本出于繪畫美學和戀愛心理學的考慮：情人們進行“少兒不宜”的戀愛，旁觀的第三者自然不宜是帶有威脅性的成年人。

在神話故事中，厄洛斯并不是未諳人事的寶寶，而是一個漂亮頑皮的少年。他皮膚白皙，金色鬈發(fā)，嘴唇如玫瑰，背上有一對金色的翅膀，手中有金和鉛兩種箭，有時一手持火炬。經(jīng)常與母親在一起，蒙著眼睛，惡作劇般地到處亂飛亂射，中了金箭的要產(chǎn)生愛情，中了鉛箭的要拒絕愛情或失去愛情。

這個外表純潔無辜的好少年，亂點鴛鴦譜，殺人不見血，一意而孤行，見異則思遷，在他身上，找不到一樣純粹的幸福和可靠的品質(zhì)。宙斯的專制尚有回旋的余地，這個小孩的混蛋與霸道卻不容商量。

在莎士比亞的一部戲劇中，有個貴婦人睡夢里中了厄洛斯的金箭，結(jié)果醒來一睜眼就愛上了一頭小毛驢。厄洛斯也一定不喜歡智慧，至少不喜歡別人的智慧，所以才給他們國家最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分配了一頭母獅。如今大街上的情侶和夫妻中有多少這樣的毛驢與獅子呢？

西洋漫畫描寫兩個人相愛，常畫一支箭穿透兩顆心，上邊有飛翔的小愛神。這個構(gòu)圖粗看跟烤肉串一樣簡單，細想?yún)s是關(guān)于愛情的最通俗、最偉大的詮釋。傷與飛也許是愛情的本質(zhì)和宿命：傷是痛苦，飛是無常。

很多心靈雞湯讀物上喜歡說愛情是奉獻什么的，把愛情與慈善捐款或?qū)W雷鋒做好事混為一談。這種貌似高尚的說法其實是謊言，奉獻還有那么多的痛苦和麻煩嗎？這也意味著，愛情越強烈，就越痛苦。而且越難實現(xiàn)，就越像愛情，所以單相思最像愛情。

比如一個人身心憔悴含著淚寫情書的樣子，肯定比一對情侶在海邊歡樂地奔跑、奔向結(jié)婚登記處更感人，因為前者是在創(chuàng)造愛情，而后者是在消費愛情。

飛的意義也毋庸諱言，愛情的法則是激情，激情很難在很高的強度上保持很久的長度，在達到一個限度之后注定無法向上發(fā)展，這是人類的限度。

法國作家阿拉貢有句名言：“愛情總是不幸的?！蹦阍接X得了不起就會越不幸。這不是愛情的悲觀主義，傷與飛也正是愛情的價值之所系，正如因為有死亡生命才寶貴一樣。

如果你的愛情不再痛苦，也不擔心飛逝——打住！你是不是結(jié)婚了，還是衰老得失去了性別？希臘神話中有大量的愛情故事，常常是從痛開始，又終于痛，中間含著淚和血。即使宙斯和愛情女神阿佛洛狄忒甚至厄洛斯本人都不能避免愛情的傷痛。

圖2 《愛神與普緒刻》 杰拉爾 法國巴黎，盧浮宮博物館

厄洛斯的愛情

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叫普緒刻，她名字的含義為氣息、靈魂等，是靈魂的化身。后來她常以蝴蝶或帶蝴蝶的少女的形象出現(xiàn)在藝術(shù)作品中。普緒刻美麗極了，全國人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來看她，以至于忽略了祭拜愛情女神阿佛洛狄忒。

阿佛洛狄忒十分嫉妒，就喚來兒子厄洛斯，大訴其苦，并決定懲罰這個無禮的小美女。當然是在專業(yè)范圍內(nèi)了，即趁普緒刻睡覺時用金箭刺傷她，讓她睜開眼時愛上花園外邊路過的一個極其丑陋、粗鄙、奸猾、缺德、貧窮的小子——“從此以后，他們過上了幸福生活?！?/p>

另外，愛神的花園里有苦水泉和甜水泉，自然要給普緒刻弄一點兒苦水嘗嘗。小愛神一向喜歡這樣的情節(jié)，所以箭囊上掛著兩只琥珀水瓶，高高興興去執(zhí)行任務(wù)。

芳香的閨房中，普緒刻正在安睡。她太美麗了，厄洛斯向她的嘴唇上滴苦水時，感覺有些異樣。待用金箭輕輕觸下去，手不住發(fā)抖，心里有一種溫暖而柔軟的感覺。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喜歡這個生物，就像《十日談》中小修道士首次下山后不由自主地喜歡“綠鵝”，歌曲《女人是老虎》中的小和尚竟然喜歡吃人的“老虎”一樣。在此之前，射箭是他的游戲與惡作劇，別人的痛苦是他的快樂。

厄洛斯不忍心下手，也不敢撤退，因為母親肯定在遠程監(jiān)控，不完成任務(wù)回去肯定免不了一頓胖揍。正猶豫著，既定的時間點過去，普緒刻醒來了。電眼少女美目流轉(zhuǎn)，雖不能看見厄洛斯，卻足以擊倒厄洛斯。厄洛斯慌亂之間，手中的金箭劃傷了自己，結(jié)果他愛上了普緒刻。逃跑之前，他把甜水全部傾倒在普緒刻芳香光滑的鬈發(fā)上。

劇情由此格外復雜。阿佛洛狄忒賠了兒子又折兵，十分惱火，把兒子軟禁起來。她的計劃只實現(xiàn)了一點點兒，即普緒刻由于飲了苦水，注定要經(jīng)受許多磨難。后來，普緒刻的兩個又丑又壞的姊妹都嫁給了王子，美麗、聰明、善良的她卻待字閨中，無人中意。

父母十分不解和無奈，那時候又沒有電視速配節(jié)目，遇到這種疑難困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阿波羅廟求教。結(jié)果獻上了祭禮后，困惑變成了恐懼，神諭十分駭人：普緒刻將要嫁給一個人和神都恐懼的怪物。

父母嚇壞了，但最高指示不敢違背。到了規(guī)定的日子，只好悲痛地派人將普緒刻送到了指定的山上，讓少女恐懼地等待著恐怖的丈夫。

這時，西風之神仄費洛斯用一陣溫柔的清風將普緒刻帶到了一個鮮花盛開的山谷里，那里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普緒刻終于得到了丈夫——但沒有見到，厄洛斯有隱形功能，又只在夜里與她相聚，還一再警告不要試圖看他的真面目 。

甜蜜與幸福中，普緒刻略有不安。有一天，經(jīng)丈夫準許，她請兩個姊妹來聚會。姊妹們看到華麗的宮殿，心里很嫉妒，就使壞挑撥說：你的丈夫是條巨蟒，以后會吃掉你，你應(yīng)該先割下他的頭。

普緒刻的好奇心被煽動起來，她偷偷備下了蠟燭（或油燈）與短刀。這天夜里，她趁厄洛斯熟睡，點燃了蠟燭來看。天哪，什么大蛇，是位百合花一樣的美少年，金色鬈發(fā)，象牙皮膚，玫瑰嘴唇，生著鴿子一樣的翅膀，全身散發(fā)著永生的光彩。這回輪到普緒刻發(fā)抖了，她低頭去吻厄洛斯的時候，一滴蠟油滴下燙醒了厄洛斯。厄洛斯生氣地離開了。

普緒刻十分痛苦，從此開始了一個漫長痛苦的尋夫過程。她曾跳崖自殺、投河自盡，但能飄起來卻沉不下去，因為她是蝴蝶和靈魂的化身。

后來經(jīng)農(nóng)業(yè)女神指點，她硬著頭皮來為愛情女神阿佛洛狄忒當奴仆。阿佛洛狄忒見小情敵來投案自首，十分興奮，撲上來又掐又扯，然后讓她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回來。普緒刻忍受著屈辱，表示愿意當愛神的奴隸。

愛神同意了，分給她各種沉重的或復雜的勞動，但有善良的神暗中幫助，普緒刻完成了各種任務(wù)。這時的普緒刻像灰姑娘，甚至像毛毛蟲——普緒刻神話有個明顯的寓意，即由蟲到蛹再到蝴蝶的苦難歷程。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愛神覺得普緒刻還不錯，但缺點也很明顯：太漂亮了！這樣的女孩不能留下，要想個辦法玩死她。她把普緒刻叫來，布置了一個超難的任務(wù)：我最近比較煩，還要照顧受傷的兒子，美貌遭受很大損失，你到冥府去，求冥后珀爾塞福涅分一點兒美麗給我。

這又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普緒刻幾乎絕望了，她爬上一座高塔，也許只有跳下去摔死，才能直接下到冥界吧。這時，又有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鼓勵她并指導她地獄之行的路線和方法。就這樣，經(jīng)過一番周折，普緒刻終于進入冥府，求冥后要來了禮物：裝在鐵盒里的美麗。

回來的路上，少女心想馬上能見到愛人了，十分高興。忽然又想：為什么不把盒子里的美麗偷用一點兒，女為悅己者容?。∮谑撬蜷_了盒子，但剎那間她就倒在了地上。原來，裝在鐵盒子里的是睡眠鬼，相當于武俠小說里用竹管吹送的“蒙汗藥”。這確實是美容的妙物，在美容的方法中，除了選擇父母，還有什么比睡覺更重要的呢！

后面的故事就簡單了，厄洛斯趕來，吻醒了睡美人。普緒刻回家獻上了美容盒子，但阿佛洛狄忒還是不同意：這兒媳婦太漂亮了，簡直比我還漂亮。是可忍，孰不可忍！厄洛斯只好求宙斯出面調(diào)解說情。

阿佛洛狄忒不敢抗拒宙斯旨意，心想把對手變成兒媳婦，總算政治上掌握了主動，就不再阻攔。圣山上的光芒照耀著厄洛斯與普緒刻的婚禮，后來兩人還生了一個女兒名叫歡樂。

厄洛斯的羅馬名字是阿摩爾（愛情之意）或丘比特（情欲之意），但丘比特更為人們所熟知。據(jù)說在所有的神消失之后，世界上還有兩個神存在：一個是厄洛斯——愛神，還有一個是普緒刻——人類的靈魂。

本文摘自陳喜輝老師所著的《神在人間的時光：希臘神話欣賞》

陳喜輝老師是哈工大的老師，他的希臘神話欣賞課在哈工大開設(shè)近20年，每年選課學生近2000人，極受歡迎。他用風趣、幽默的現(xiàn)代語言闡釋希臘神話，在毫無隔閡感的敘述分析中，解析希臘神話蘊含的人性秘密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