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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紙的起源與“動”、“舉”、“握”、“染” “蔡倫造紙”事在公元2世紀初,即東漢時,兒時歷史課上就教過我們,是炎黃子孫的四大發(fā)明之一。其實,紙的發(fā)明,要遠遠比這早。我們所見最早的紙,是1957年西安灞橋出土的西漢紙,稱為“灞橋紙”。1973年出土的甘肅居延紙、1978年陜西扶風出土的“中顏紙”、1993年出土的新疆羅布泊紙,均為西漢紙。西漢的造紙大都是麻質(zhì)一類,到了東漢,稻草、樹皮、藤等均已用于造紙,紙已經(jīng)達到“平滑如砥”的水平。蔡侯紙是因其原料便宜、制法易行、質(zhì)地堅韌而名世。 在紙出現(xiàn)之前,戰(zhàn)國時就有生絲織成的“帛”。單根生絲織物為“繒”,雙根為“縑”,“絹”為更粗的生絲織成。據(jù)出土資料,在殷周古墓中就發(fā)現(xiàn)絲帛的殘跡,可見那個時候的絲織技術就相當發(fā)達。但明確提及絲帛用于書畫,還是在春秋時期。《墨子?天志中篇》如實記載:“書之竹帛,鏤之金石?!?/p> 當時,絲帛是為貴族書寫及繪畫之用,民間則仍用竹簡。漢代雖發(fā)明了紙張,但是“貴縑帛,賤紙張”,用紙張的,大都是買不起縑帛,而一般宮廷貴族還是習慣于用縑帛??梢韵胍?,當時造紙的目的,就是想能代替縑帛,既廉價又輕巧。 再有一點必須說明,絲帛必施膠漿,否則書寫時會洇。直接從槽中抄出,未經(jīng)過處理的紙,也是會洇的,自古就有“生綃”、“生紙”之稱。而“熟紙”則是經(jīng)過“砑光、拖漿、填粉、加蠟、施膠”處理過的成品,必“虛柔滑凈”。從古人的墨跡中可見,用的紙完全不洇,或只有一點點洇,筆跡順滑流暢。古人是不時興用“生紙”書寫的,生紙用來葬禮祭祀,直到明代才用于書畫。 絲帛是像織布那樣織成,一尺來寬,據(jù)說漢代織造的標準長度為四丈,可根據(jù)需要隨意裁剪。因質(zhì)地柔軟,一般是卷在軸上書寫,軸成了硬質(zhì)的依托。由于拿在手里,線條只能短促而不均勻,所以古人常將絹綃裱在墻壁上書畫。因尺幅有限,,壁畫往往要將絹縫合、拼接。因此,晚唐始用桌子之前,要畫相對均勻流暢的、長一些的線條,必定是壁上作。后來我們所看到的唐代以前用筆均勻、勾勒精美的畫,括號里都老老實實地寫著“宋摹”二字。 與任何朝代不同,漢代非常特殊,是一個簡、帛、紙并用的朝代,亦是一個蘊含成熟生機的時代。在早期的書論中,可查到證據(jù)。西晉成公綏說:“動纖指,舉弱腕,握素紈,染玄翰”,清楚明了: 指是動的,惟轉(zhuǎn)筆才需“動”指;腕是舉起的,這“舉”字非常說明問題,腕要超過肘的高度才能謂“舉”,拿在手里寫需要“舉”,壁書、壁畫都需要“舉”;握素紈之“握”字,亦說明白色的絲帛是“握”在左手里的。后來流行的手卷,即源于此。只有轉(zhuǎn)筆才能“染”,使筆毫周側依次連續(xù)下墨,不致于一側偏濃或偏枯,得以筆畫“圓潤飽滿”。 這一“動”、一“舉”、一“握”、一“染”,將古人的書寫姿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 18.《鍘美案》的啟示 小時候,看《鍘美案》,見判官將紙拿在手里寫字,好生奇怪,心想拿在手里怎么寫。后來在許多出傳統(tǒng)戲曲中都有所見。 非常明顯,這正是古人“尺牘”書寫方法的延續(xù)。問題是當有了紙張以后,是否也如此寫字,還是為了戲劇的效果? 這個問題一直藏在我心里許多年。后來我似隱隱約約地覺著,這里面大有可究之處。 據(jù)史料記載,由于造紙工藝所限,晉和晉以前的紙,一般都不大?,F(xiàn)存王羲之《快雪時晴帖》高七寸一分,《中秋帖》高八寸四分,《蘭亭序》的各種版本高都在七寸半。晉紙長亦不過一尺半。只有縑帛才狹長,如晉《列女傳》就是畫于狹長的縑帛。 到唐代,紙仍是晉尺寸,但造紙的工藝可將紙加長,類似狹長縑帛,呈卷狀。唐末至宋,除狹長紙外,還流行小張“箋紙”,這跟大量印書有關,宋時方將“箋”裝訂成“冊”。享有盛名的“薛濤箋”、“澄心堂紙”,就是唐末女詩人薛濤和宋代李后主分別制作的箋紙。到元代,才有大型紙張問世。 東晉末年,朝延曾下令:“古者無紙故用簡,今諸用簡者,以黃紙代之。” 這“黃紙”是什么紙呢?史載晉代葛洪將黃檗汁浸染麻紙,有效地防止蟲蛀。唐代有一種名貴的“硬黃”紙,較厚,施以蠟,“瑩澈透明”,“以蒙物,無不纖毫畢見者,大都施之魏晉鐘、索、右軍諸跡”,也專門用來寫經(jīng)?!坝颤S”,顧名思義,“硬”是指質(zhì)地,“黃”是指顏色。其紙質(zhì)非常厚實牢固,具有韌性。據(jù)古人言,硬黃紙“長二尺一寸七分,闊七寸六分,重六錢五分”,可見其紙之厚重。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唐人王字摹本,皆用硬黃紙所摹,宋人亦繼續(xù)如此。 硬黃紙是用麻所制,麻是我國造紙的最早、最普遍的用料。晉代普遍還有繭紙、苔紙、側理紙等。繭紙是因紙質(zhì)像蠶繭外殼而故名,較厚,很像如今的“高麗紙”;紋理縱橫斜側的側理紙亦以此為名,均屬麻紙;苔紙亦是麻紙別稱。 我1997年在宜興見到宋墓出土的兩卷經(jīng),一尺來高,兩尺多長,指甲蓋大小的字。其紙質(zhì)厚重,呈赭石色,紙正面光而滑,顯然上過蠟,反面較粗,紋理斜側,麻質(zhì)。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硬黃紙。由于年代早,紙在地下受潮太久,即便如此,我所見到時,還是韌性十足,不易皺折,更何況在當年。我印象很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另外,晉代還產(chǎn)有楮皮紙、藤紙等,都屬堅韌厚挺、不易折損之類。當時造如此質(zhì)量的紙,難道僅僅是為了避免輾轉(zhuǎn)傳遞,不易破碎,還是大有書寫便利的因素?
19.筆法成于書寫姿勢 西晉永寧二年,已是西晉的末年,東晉就出王羲之了。西晉的瓷俑、書論完全證明,在西晉和西晉之前人的書寫姿勢,那么東晉呢?我們世世代代仰慕的卜茂之,是否也是如西晉瓷俑那樣的書寫姿勢呢? 王羲之的書論中沒提及,同時代的書家亦未提及。是因為不需要提及。 只有一種不須提及的解釋,即當時的書寫姿勢人人皆知,是一種常態(tài)。這個人人皆知的書寫姿勢的“常態(tài)”,對我來說,關系重大。 我想,同期的繪畫中可能會有無意識的反映。唐以前的繪畫保持至今的,已為麟角。我確信一定會有的,果然。 這就是宋摹北齊《校書圖》: 圖中一大床榻上坐了4個人,屬文人學者,在校書。當時的書不是裝訂成冊的,而是論“卷”的。 榻上的校書者姿態(tài)不一:其中一人左手拿紙,右手執(zhí)筆,正在書寫,姿勢如同西晉瓷俑;一人右手執(zhí)筆作休息狀,左手持紙伸平遠看,像是欣賞自己的書作。 畫右還有一人則坐于平交椅,右手持筆,左手拉著紙下方,紙上方由侍者雙手抻著。 從同期的家具看,當時的幾案都很矮,幾乎與床榻齊平。如將紙放于兒案上懸臂書寫,視覺與手要有二三尺之遙,是無法寫當時的細膩小字的。若整個手臂放置幾案上,好比人將頭湊近至腳面,這顯然是一個雜技動作,恐羲、獻前賢不至于如此狼狽。稍分析,這分明不合生理自然,更無法轉(zhuǎn)指。 畫中坐于平交椅之人,將一尺來高、二尺來長的紙,放于幾案上書寫,豈不省事,卻讓書童如此抻紙,倒是證明了當時文人足一般不存幾案上書寫的。古人總是要有書童在側,“磨墨抻紙”,早年的“抻紙”,大概就是這樣的。 北齊《校書圖》與西晉瓷俑的書寫方式如出一轍。 從西晉到北齊,其問近三百年,這正是書法所處的巔峰期,正是王字一統(tǒng)天下的時期。比如著名的《竹林七賢》圖、《列女傳》等,都如實反映出當時“席地而坐”的生活狀態(tài)。 《女史箴圖》中,畫有一站立女史,左手拿紙,右手執(zhí)筆書寫。細看,正是用的“經(jīng)典”執(zhí)筆法。古人說的“倚馬立就”大概就是這樣的??梢詳嘌?,同時代的王羲之決不是在幾或桌子上書寫。 由此而論的筆法,是源于此姿勢,成于此姿勢。 書法之“法”的界定,首先應該在這種姿勢的前提下,再論轉(zhuǎn)筆運指。 我還觀察到最關鍵之處:《校書圖》畫面中,一人左手持紙時,是將一張紙向后彎過去,左手如握。另一人是將整張紙展開看,其紙明顯是經(jīng)過書寫時的彎卷。正如同期紙張的大小,高不過一尺,長不過二尺有余。 只有當紙厚硬堅韌,才有可能這樣持紙。 可以設想,若不用硬的簡牘書寫,亦無桌幾依托,將紙拿在手里書寫,紙必須硬挺不易折,所以當時的紙,無論麻紙、繭紙、側理紙、藤紙,都符合此要求。史料記載王羲之用麻紙或繭紙書寫,應是毫無疑問。 到有桌子以后,紙平鋪于上,有桌面作托墊,有椅子坐,視覺距離合適,當然就無須要那么堅挺厚硬的紙了。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宣紙,薄而軟,無論如何是無法拿在手里書寫的。 我懶得去圖書館,就近在古籍書店找《校書圖》,找《女史箴圖》,柜上柜下翻了三個小時,一身汗,一點買拈的意思都沒有,書店的店員無一不投我以仇恨又無可奈何的目光。 20.“古法”的絕唱 隋唐、五代時期的造紙業(yè),基本無新創(chuàng),僅為六朝的遺風而已。我查了一下,除皇室與貴族書畫仍用絹素;用紙者,主要還是為硬黃紙、麻紙等。 好,這又是一個證據(jù)——還是堅韌厚挺的紙。可見,隋唐、五代的紙仍是適合于拿在手里、無依托書寫的。 在中國,高的桌子晚于椅凳產(chǎn)生。桌子源于幾案,椅凳產(chǎn)生六七百年以后,才和高桌相配,幾、案仍有它們的用處。 我不由得想,在垂足坐而又無桌子相配的六七百年中,人們又是怎樣寫字的呢?好在也還有圖可鑒: 唐五代已有了桌子,但往往供放置餐飲、祭祀用具。唐代的《宮樂圖》、《六尊者像》、周防的《聽琴圖》中較高的桌子,似都未作書寫之用。 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床榻邊有幾張桌子,但高低如同今天的幾。同代王齊翰的《勘書圖》中,主人坐于椅,身后亦有一張高桌,其高度剛好與圖中的椅子相配,而筆、紙、硯卻置于面前齊膝高的方桌上。圖告訴我們,這齊膝高的方桌才是用來書寫的。 我再強調(diào)一下“齊膝”二字。 請設想,隋唐尚書小字,人坐于椅上,無論懸臂或臥齊膝幾案朽寫,頭與上身都將曲至膝部,先輩哪能這樣捉弄自己。所以,我肯定,隋、唐、五代,紙是六朝的遺風,書寫的姿勢亦是六朝的遺風,所不同的是,魏晉尚未乖足坐,而隋、唐、五代是垂足坐。 商周時期就有的憑幾及晉代出現(xiàn)的圈幾,有可能成為書寫時肘部的依托。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卻也是符合生理的。肘部的依托叮時有時無,并不關鍵。只要試驗一下,便可明白,將肘部夾靠在腰部,其穩(wěn)定性完全不亞于依靠扶手。 五代,周文矩的《文苑圖》中,我們可看到,右邊一人將卷起的紙握在手里,右手執(zhí)筆。而左邊坐者,手里拿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在觀賞。依然是,將紙拿在手中書寫。 我在前面曾插入過一張傳日本空海在中國學書法時的“執(zhí)筆法”圖,最有意思的是,圖中的手是“舉”起來的,又分明寫著“轉(zhuǎn)動”二字,正像西晉成公綏昕說的“動纖指”、“舉弱腕”。也只有拿在手里書寫時,才可能是這種“舉”起來的執(zhí)筆姿勢. 沙孟海先生在《古代書法執(zhí)筆初探》中稱這種姿勢為“斜勢”執(zhí)筆,并說道:“啟功先生提供我一件資料,日本中村不折舊藏新疆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唐畫殘片,一人面對卷子,執(zhí)筆欲書。王伯敏先生也為我轉(zhuǎn)托段文杰先生摹取甘肅安西榆林窟第二十五窟唐代壁畫,一人在樹下寫經(jīng)?!蔽译m然沒有看到上述之畫,卻有沙老真實的依據(jù)。 不管古人是席地而書,還是倚馬立就,都是拿在手里書寫的。所以右手“舉”到、“斜勢”到什么角度合適,應該是因人而異,因個人的“閱讀”角度而異。 唐代孫位《高逸圖》,為竹林七賢殘卷,畫中有四人席地列坐,其中一人地面置有展開的書卷,除了描寫晉代文人的生活方式之外,也為研究晚唐文人的生活方式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唐人尚法”,徹頭徹尾,千真萬確。 隋唐就開始使用幾、桌子書寫,只是僅僅“開始”而己,不普及、不“正規(guī)”罷了。少數(shù)的“開始”,遠遠抵擋不住絕大多數(shù)“正規(guī)軍”,以堅實的步伐行進于“尚法”的征途。 后代書家總說唐以后“古法漸衰”,我以為其“古法”即指將紙拿于手里書寫時所用的筆法?!肮欧u衰”是由于使用了桌子,這種無依托的書寫方法當然就逐漸衰亡了。 唐代的“古法”已為“絕唱”奏響了序曲。 21.不自覺的喪失 該看看宋畫了。 北宋張擇端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中,已四處可見高的桌凳、桌相配使用。 在宋人《十八學士圖》里,分明告訴了我們當時的書寫姿勢:人坐于床榻之上,面前放一高桌,桌面上平鋪了一張紙,紙依舊是一尺來高、二尺多長,人則執(zhí)筆欲向紙書寫。紙的兩頭分別放置一棍狀物,以使紙抻平,這就是我們至今使用的“鎮(zhèn)尺”。當然是金屬、玉石、硬木之類的重物。“鎮(zhèn)尺”的產(chǎn)生,是用于紙平鋪于桌面書寫而不易卷折和移動,與抻紙的作用相同。 又,南宋馬遠《西園雅集圖》中,可見一人立于桌案邊,一狹長的手卷平鋪于上,人懸臂書寫,亦有“鎮(zhèn)尺”之物于上。 宋代,劉崧年的《攆茶圖》更是將當時的書寫狀態(tài)描繪得一覽無余:一和尚坐于圓凳上,倚肘在長案上寫手卷,紙上方的左右角均壓著類似鵝卵石的紙鎮(zhèn)。我尤為注意到,和尚手中的毛筆筆毫只是筆尖一點黑。在許多古畫中均可以看到。這有幾種可能:一是用的兼毫筆;二是古人寫字蘸墨只是于筆尖;三是不將毛筆全部泡開,只用筆毫的三分之一。而三種可能均是與古法用筆的要求相符。 這倒令我想起明代唐寅臨的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他自作主張,在最后兩女簇擁著一坐客的背后,加上了一張高的長桌,上面放置了筆墨,鋪有一卷紙,上面竟然壓著“鎮(zhèn)尺”。而五代顧閎中的原作,只有椅子、幾、齊膝的方桌,從頭到尾不存在高的桌子。至多在唐或唐以后的五代,將幾置于床榻上從事書寫,這個時期王維的《伏生授經(jīng)圖》、衛(wèi)賢的《高士圖》便已明確地反映出來。這與唐、五代同期的家具發(fā)展狀況完全一致。 唐氏浪漫成性,他把明代“伏案”書寫的情景強加于五代,可見明代人對五代以前的書寫方式已不了解。這種現(xiàn)象,錢鐘書先生在《七綴集》中也嘲笑過:“都穆《寓意編》:王維畫伏生像,不兩膝著地用竹簡,乃箕股而坐,憑幾伸卷。蓋不拘形似,亦雪中芭蕉之類也。”可見王維也將唐朝人的習俗強加于西漢的伏生,真好比硬要將炎夏的芭蕉長在寒冬的大雪中??磥?,“關公戰(zhàn)秦瓊”,古來有之。雖然唐氏、王氏浪漫,卻真實地反映了作者客觀的時代背景?!?/p> 所以,宋畫明白地告!訴我們那個時代的人真實的書寫方式。翻閱宋代書論,仍舊講究轉(zhuǎn)筆運指。然。而,與過去不同的是:紙,從拿于手中轉(zhuǎn)為平鋪桌面;執(zhí)筆的手,從“舉腕”變?yōu)椤捌酵蟆?;毛筆接觸紙面,從閱讀面的垂直變?yōu)樽烂娴拇怪薄?/p> 這一微小的變化,似不大起眼,卻是尤為關鍵的變化。 手在執(zhí)筆無依托,呈閱讀面垂直的情況下,由于手的生理限制,手指運轉(zhuǎn)靈活,腕舉,必受牽制,幅度較小,因而不適于寫大字。再則是,左手持竹簡或紙,正因為是手,所以總歸不能絕對穩(wěn)定。有了桌面,代替了左手作附墊,絕對穩(wěn)定。毛筆與桌面垂直了以后,不僅手指上下左右運轉(zhuǎn)的空間加大,不知覺中還帶來另外的巨大的變化。 22.桌子的功與過 當有桌面作附墊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不用“古法”轉(zhuǎn)筆亦可自由穩(wěn)定地書寫字的形狀。古人因此有日:“師法不傳,人便其所習。便其所習,此法之所以不傳也?!?/p> 所謂“便其所習”,就是隨意以腕依靠桌面,不用轉(zhuǎn)筆技法了。豈止是我們今人,宋代以來的中國人,從生下就用桌椅,手臂、肘、腕自然有桌面依托。因此,久而久之,便忽視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不使用桌椅和使用桌椅牽涉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書寫姿勢。書寫姿勢的不同必然牽涉到用筆的不同。如果我們忽略了這個歷史事實,由此帶來的誤會及混亂,是一系列的。 宋代以后的書家反復強調(diào)要規(guī)范執(zhí)筆,要懸肘、懸腕,其目的就是要保持那種無依托的姿勢,以便于古法用指運筆,竭力地維系書法之正宗。清書家朱履貞道:“懸臂作書,實古人不易之常法。上古習地憑幾,又何案之可據(jù)?凡后世之以書法稱者,未有不懸臂而能傳世者.特后人自幼據(jù)案作書,習于晏安,去難就易,以古法為畏途,不以為常,反以為異矣?!?/p> 這是二百年前的實況??梢姰敃r古法已逝,僅剩少數(shù)書家懂得。而二百年后的今天,那些少數(shù)書家早已作古,鋼筆、圓珠筆、鉛筆、水彩筆一統(tǒng)天下,新世紀出生的孩子,用計算機打字,恐怕連筆都不需要。又還有誰會去問津筆法呢?今天起勁強調(diào)的所謂正確執(zhí)筆,懸肘、懸腕,意義何在? 我們聰明的祖先在手臂無依托的原始條件下,發(fā)明了便捷的書寫筆法,完成了中國漢字優(yōu)美獨特的造型,成為兩干多年來歷代文人騷客手中神秘高深的藝術,成為炎黃子孫的驕傲。也正是我們聰明的祖先繼而又啟用了桌椅,舒適了人類,使書寫時臂腕有了依托,卻在無形之中,一代一代,逐漸模糊、淡化了筆法,以至最終遺失了筆法。 可慶乎?可吊乎?喜耶?悲耶? 倒是想到了辛棄疾的詞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p> 23.“八分書”的解釋 感嘆完,還得轉(zhuǎn)回去。 前面曾得出過結論:以筆桿直徑0.6cm至0.7cm的硬毫或兼毫筆,以滑翔之力用筆,就會出現(xiàn)楷書的方折。書史中,“八分”總是和“楷則”連在一起,稱做“八分楷則”。 記得前面第五章提到的東漢王次仲造“八分書”嗎?記得“八分”的三種解釋嗎?現(xiàn)在又該提到它了。 其一,“去隸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這是蔡文姬傳其父蔡邕之言。從字面上解釋,即“八分書”二分像隸書,八分像小篆。 隸書,于今的概念是一種書體。從文字發(fā)展角度看,隸書,是為了省事,簡約官方文字的“速記”。 我在此暫時將這個概念稱之為“隸化”。 官方文字自小篆、楷、老宋字、館閣體,一直發(fā)展到印刷體、美術字。而“隸化”卻延續(xù)著簡約性,形成規(guī)律,向草書、行書發(fā)展。中國文字的實用與藝術,既是雙軌,又時常咬合,一直是同步發(fā)展。 古代對字體的稱謂因時而異,很容易會造成混亂。因此我們在閱讀或理解古人的書論時,務必要先鑒論者所在的朝代。唐人稱楷書為隸書,稱隸書為八分。張懷璀;言“八分則小篆之捷,隸亦八分之捷”。這里的“隸”,無疑是指楷書;而蔡邕此處說的“隸”,想必指的是八分楷則。 東漢的碑文,正文是一般的隸書,而碑額都是篆書,與秦篆不同的,是以隸(或可稱楷則)的用筆。從東漢開始,以篆字寫碑額成為因襲的程序。我于是想起,東漢與西晉銜接時,三國的一塊名碑——《天發(fā)神讖碑》,其中字的造型基本像篆字,但是用筆明顯呈“懸針”狀,也就是隸的楷則用筆。 在《天發(fā)神讖碑》之前,大約相距二十余年,有一塊魏正始年間的碑——《三體石經(jīng)》,其中的古篆幾乎筆筆“懸針”,足以想見書寫的原來面目。清代朱履貞言“八分書”訣“方勁古折,斬釘截鐵”,用來形容這兩塊碑用筆,恰當不過。 蔡邕的解釋,有可能是指這種以楷書用筆而寫的篆體字。 24.“向背”出形勢 解釋二,指像“八”字的造型那樣“分”清筆勢向背。元代陳繹曾是這樣解釋的: “向()。首搶左上右,右上左,尾搶左上左,右上右,偏蹲偏駐,側搶側過?!?/p> “背)(。與相反。” “向”,如同兩人面向;“背”,相反背向。歐陽詢舉出屬“向”的字:“非、卯、好、知、和”;屬“背”的字:“北、兆、肥、根”,道理一目了然。若了解一些古法轉(zhuǎn)筆,就不難得出結論: “向”,是先向左轉(zhuǎn)筆,后向右轉(zhuǎn)筆,“搶”字是指快速地落筆。 “背”,相反,是先向右轉(zhuǎn)筆,后向左轉(zhuǎn)筆。 筆法的核心不外乎就是左右來回轉(zhuǎn)筆,“向”、“背”就是左、右一個來回,一個還原。落實到筆畫,“八”字的寫法既可“向”勢,亦可“背”勢,正好可以說明,寫一個字既可先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又可先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所謂“分”,就是分清“向”、“背”,目的是把筆還原到開始的位置。 可見,這是一種合理的方法,利用轉(zhuǎn)筆左右來回發(fā)力一次還原的慣性,將一個字寫成。推而廣之,令不斷還原的慣性,連綿寫一行字、一篇字,這就是古人說的“一筆書”。這種合理的用筆方法,正符合文字發(fā)展的“便捷”趨勢。 此種慣性快速而順手,發(fā)力之時,形成勢頭,不可阻擋。因此,當時蔡邕的“九勢”書法論述隨即而至,可謂及時也:“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左右來回轉(zhuǎn)筆的“自然”確立了“陰陽”,“陰陽”就是指“向背”,“向背”出“形勢”,書法中所論的“勢”,毋庸置疑,應如是也。 古人日“取勢”,即根據(jù)不同的筆畫,設計不同的“筆勢”。而“筆勢”則是根據(jù)或左或右轉(zhuǎn)筆發(fā)力的這種慣性形成的筆毫順向;“取”,即選擇、決定、利用,非轉(zhuǎn)筆不能“向背”,非順手不能“取勢”也。 王羲之說的“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就是指取勢時的用筆狀態(tài)。這種轉(zhuǎn)筆取勢,是非常細微巧妙的,錯一點點就“勢背”。正如南朝書家王僧虔言:“纖微向背,毫發(fā)死生”,不懂的人看不出。黃庭堅這樣說:“字中有筆,如禪家有眼,直須具此眼者,乃能知之。” 古人為了說明、記錄此種科學的筆法,費盡了心思。 蔡邕創(chuàng)“飛白書”的辦法不失為高計。重墨容易遮掩許多用筆的方法,通過筆墨的“飛白”,將筆毫的轉(zhuǎn)向、發(fā)力處及機巧暴露出來,亦可示人、教人。后人釋“飛白,‘八分’之輕人。后人釋“飛白,‘八分’之輕者”,可謂心悅誠服。 我一直想找到飛白書的墨跡,但非常困難,米芾《尺牘》這幾個枯筆字,飛白中可略見關節(jié)處的轉(zhuǎn)筆機樞。 “永字八法”僅以一個“永”字,最概括、最準確、最直觀地說明了所有的用筆筆法及“取勢”方法,贏得人們青睞,因而傳世最久,也最廣。 楷書的“便捷”原來是筆法的“便捷”,亦是手與毛筆科學配合的“便捷”。 25.好大一頭象 解釋其三,字有八分大小。 只要用筆桿直徑0.6厘米至0.7厘米的較硬毫或兼毫的毛筆,筆毫長2.5厘米之內(nèi),以西晉瓷俑的書寫姿勢,懸肘、懸腕,以“精典”執(zhí)筆法,左右轉(zhuǎn)動筆桿,向背還原,其寫出的字正是八分大小,不到一寸。正好印證了元代鄭杓之說:“寸以內(nèi),法在掌指”,“魏、晉間帖,掌指字也?!?/p> 我這樣將三種解釋逐個細摸,兜攏來,恍然所見,果真是一頭大象呢。 26.“章草”是書法演變的句號 傳漢元帝時,有一個叫史游的黃門令,作“急就章”,后稱為“章草”,也叫“章程書”。 眾所周知,草書是由“章草”而來,是為了快速記載或簡便行文?!罢隆?,從字面上說,又有“條理”、“法則”、“明顯”等意思,如《書斷》中引王情:之語說,“急就章”是“解散隸體粗書之,漢俗簡墮,漸以行之”。 章草中有許多與楷書完全不搭界的、難以認識的字,因此,“急就章”是楷書、章草二者對照的,以日常分類編成韻語,如同章草字典,普及到學童。因首句有”急就“二字,故名。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云:“急就者,謂字之難知者,緩急可就而求焉?!?/p> 后來,古人將“急就章”演變,借指倉促完成的文章?!凹本汀?,從字面而言,即對付緊急情況。“章程”,亦屬官方公務一類。我倒是想,原先的“急就章”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即在正規(guī)奏事時急就書寫的、簡約的、有法則的、規(guī)范化的草書。意思很像現(xiàn)代教人怎樣速記的書。“急就”的性質(zhì)一樣,方法不同而已。 古時君臣無紙奏事時,臣總是持一狹長條板,或記載呈報的事,或隨時記錄君之指令,此物為“笏”,也叫“手板”?!凹本驼隆本褪菍懺凇绑恕鄙系模桥c插在頭上的簪筆配合著使用。由于有桌子以來,人們已逐漸習慣于伏案書寫,所以“笏”到后來就成為臣上朝時所用的飾品。 “章草”源于隸書,又“解散隸體”,一眼看上去,字形中“捺”的筆畫很多,亦很醒目。 在楷書的規(guī)范點畫尚未形成之前,“捺”亦稱做“波挑”。有關于“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很早。周代青銅器的銘文,類似“捺”的筆畫比比皆是,這無疑是毛筆書寫留下的痕跡;其余的筆畫經(jīng)過雕刻、燒鑄,已完全失去筆觸??梢姟稗唷钡奶卣魇翘怀隽?,幾經(jīng)折騰還保留著。 我總想看到鐘鼎文的原始用筆,前面提到的《侯馬盟書》大概是最好的參照:書丹于黑玉之上,筆筆向背斷開、斬釘截鐵,筆畫有許多“捺”的形狀??梢姲坠俏脑趦?nèi)的大篆都是這樣用筆。當然,小篆亦不會例外。我們還可以在元代康里蠖《李白詩卷》中看到非常接近《侯馬盟書》的用筆——雖然相隔近兩千年!小篆中斷了“捺”,顯然是美術字化之故。在秦簡中完全不是這樣。 請查第二十三章有關“隸化”的概念,我暫時將中斷“捺”的現(xiàn)象稱為“美化”。 “捺”,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 小時候練字,在“捺”上下的功夫最大,還不易寫好。我常想,“捺”,美在何處?很奇怪,古人要費勁去做這樣的筆畫。到我弄清了古法用筆以及一系列問題時,謎底也解開了。 左右轉(zhuǎn)筆啟始于毛筆發(fā)明時,正如古人所言,“肇于自然”。在轉(zhuǎn)筆過程中,是不可能均勻地一下將筆從頭轉(zhuǎn)到尾的,是因為手指有骨節(jié),一畫中往往要自然發(fā)兩三次力,古人謂“一波三折”就是這個意思。 鐘鼎文中常見的向下趨勢的“捺”,偶爾有像“懸針”的“撇”,就是兩次發(fā)力的結果?!稗嘟恰奔词窃僖淮无D(zhuǎn)筆發(fā)力的產(chǎn)物。 按常理,如若用轉(zhuǎn)筆次數(shù)計算速度的話,當然是次數(shù)越少速度越快。所以,把轉(zhuǎn)筆次數(shù)減少到最低限度,便是最快速的。這就是“八分”的原理,章草就是依據(jù)這個原理造的。往往把一個字盡量控制在手的左右一次還原中,如結體辦不到的字,就按手左右一次的轉(zhuǎn)筆規(guī)律,生造一個順手的字。所以,我們可在草書中發(fā)現(xiàn),有一部分字的寫法是與楷書的結構完全不搭界的。如“曹”、“等”、“疑”、“愛”、“欲”……。 章草由于盡量減少發(fā)力次數(shù),因此多連續(xù)同一方向用筆,當有力富余時,便毫無保留地“發(fā)”掉。故章草中的“捺”不是按正常規(guī)律的。 章草中的“捺”有兩種。一種是上仰狀的,一種是下抑狀的。上仰狀分明是左轉(zhuǎn)筆最后的發(fā)力,下抑狀分明是右轉(zhuǎn)的最后發(fā)力。 章草是拿在手上寫,因附墊不穩(wěn)定,不能一字與一字相連,只能以一次轉(zhuǎn)筆結束為一字。逐漸,轉(zhuǎn)筆技巧豐富起來,可以自擬機樞,發(fā)力就不受一次轉(zhuǎn)筆結束為一字的限制,把作為還原標志的“捺”取消,將在一字的末尾還原這種程序打亂,巧妙地把“還原”用到下一字中去,形成字字相連。“今草”就此形成。 毋庸置疑,無論是“章草”還是“八分”,它們的始創(chuàng)核心,都是出于轉(zhuǎn)筆的快速、順手。順手即“便捷”。 27.隸化”與“美化”的生理極限 我已理出了許多條線索,是否先歸納一下: 請注意:上兒章我提到了“隸化”與“美化”兩個概念。 轉(zhuǎn)筆的技巧方法,始自于毛筆誕生時,起初可能沒有法定的規(guī)律性,從象形文字中不難看出,一字間有許多反復的轉(zhuǎn)筆。到甲骨文,漢字的結構基本形成,但轉(zhuǎn)筆還是多次的。綜上所述,多次轉(zhuǎn)筆是影響速度的,為此,人們不斷在想辦法改進。這個改進的過程,就是“隸化”的過程,也就是“便捷”的過程。顯然,“棗華”旱針對子母傷睪竽的。 毫無疑問,在“隸化”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美化”。而“摹華”實際暈視覺上的要求。典型的是小篆中極其對稱的字型、筆直光滑的線條,作為官方文字,以示慎重。 “隸化”與“美化”說白了是指手和眼,也是作為“書法”和“美術字”的最重要的分野。 “八分”書的始創(chuàng),用向背的取勢原理,在“隸化”的過程中,獲得書法中作為“法”的最便捷、最重要的結果。隨后,“章草”的始創(chuàng),將便捷發(fā)展到極端。 極端是什么呢?人類的嗓音唱到高音c,就算是極端了。男子百米短跑運動員借助藥物,至今亦突破不了9秒7。人始終是有生理極限的。就說書法,漢字造型的演變是受毛筆的限制,毛筆又受捻轉(zhuǎn)的限制,捻轉(zhuǎn)又受手的限制,手又受拇指的限制:人類的拇指上節(jié)只有3厘米左右長短。這就是我們用筆的極限。 換言之,一切便捷的用筆技巧,都是限制在這個生理極限內(nèi)。“隸化”的“章草”和“楷法”的“八分”,把這個生理極限內(nèi)所能運用的技巧發(fā)揮到了極致。 于是,漢字造型就停止發(fā)展了。 我想,我已經(jīng)找出了本文第四章所提出的問題的答案。 28.三根細繩搓成一根粗繩——“完法” 少年時我喜歡體育,愛動?,F(xiàn)在不愛動了,卻依舊愛看。任何比賽的輸贏,運動員的水平,觀眾的情緒,場外的評論,實際上完全是由運動的規(guī)則所決定。只有當運動規(guī)則完備時,才能相應有運動員的水平,才能談得上伴論。 這是一個眾所周知、淺顯易懂的道理。同樣印證書法。 只有當漢字書寫及造型規(guī)則完成時,才可能有評判、有理論。所以,書法發(fā)展至東漢,漢字演變停止發(fā)展時,方出現(xiàn)完整的書法理論,亦是必然。 到魏晉時代,造紙、制筆技術進一步成熟精致,眾多書家一齊運用筆法,群賢畢至,群策群力,將書法的筆法與造型的優(yōu)美兼融一體。這時繼蔡邕、鐘繇、張芝、索靖、陸機諸家之后,有一人“備精諸體”、“無所不工”,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貴越群品”,世“莫有及者”。這個人就是王羲之。 王羲之有七子,最小者名獻之,傳“變父體”,創(chuàng)“一筆書”,“無跡因循”,其“逸氣蓋世”,“最為風流者也”。世稱羲之獻之父子為“二王”。 王羲之顯然是以一次左右轉(zhuǎn)筆周期成一字,字字斷開,每字的轉(zhuǎn)筆痕跡皆可循。小王所謂“變父體”,創(chuàng)“一筆書”,即是用筆字字相連,不以一次左右轉(zhuǎn)筆周期成一字為限,巧妙地造“勢”,所以轉(zhuǎn)筆“無跡因循”。 注意,這正是“今草”的實質(zhì)。我在前面已說過。 王羲之及“二王”書風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書法作為“法”的全面成熟,標志著“隸化”與“美化”、筆法與視覺完美的統(tǒng)一,標志著書法史上一個無與倫比的高峰。是那個時代孕育了無數(shù)的契機,造就了英雄,造就了天才。 讓我們先好好欣賞一下王羲之的《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 倘若畫一條山峰的曲線,以最高點為魏晉時代,左面的上坡面,應作為是漢字及筆法從起源到成熟的過程。 這個不斷的書寫過程就像一根粗繩子,是由三股細繩搓成: 一、右手在無依托書寫時的生理特點; 二、相對適合的工具(包括筆、簡、紙等); 三、人類奏事趨向快捷、簡約的心理。 這三股細繩相互搓合、相互牽制、相互遞進,約定俗成。 好比是體育運動中,以生理自然為前提,配以適合的器材,最終而形成的規(guī)則。而運動器具的不斷改革,也提高了運動成績。小時候,參加百米賽跑,穿的是釘鞋,是為了在煤渣跑道上不打滑。20世紀70年代改用塑膠跑道,運動員不用釘鞋了,因跑道有彈性,世界百米跑記錄一下突破了10秒大關。 作為書法,這個過程未免漫長了些,從啟用毛筆開始,這根粗繩子足足搓了有六七千年。其間,雖然兼有人類視覺所要求的控制與審美,但人類的主攻方向,卻必然是趨向于手操作毛筆的“便捷”,創(chuàng)造和完善“法”的。 此時的視覺,是依存于“法”、受“法”的制約的。 鑒于這個過程,我概括稱它為“完法”過程。 29.了如指掌,爛熟于心——“尚法” 在魏晉這個巔峰上,可惜留給后世的真跡太少了。大致原因有二: 其一,魏晉禁立碑,故石刻殊少;有,也屈指可數(shù)。 其二,當時書家書寫所用惟縑與紙,縑紙之壽,不過千年,豈能續(xù)延至今。不能處晉代真跡,也只有從晉簡或很少的殘紙上。 南朝尚帖,依然是“二王”的天下,江左風流絕世。北朝興碑,楷法盛行,故留下眾多石刻可鑒。大約十多年前,一個朋友對我說:“漢碑到北魏碑之間,幾乎全是行草書,沒碑,好像銜接不上,缺了一段什么?”這句話對我很有啟發(fā)。 從漢簡到魏晉行草,再到隋唐書風,相承脈絡之清晰可辨。我堅信相承是割不斷的,缺的那一段,就是因為“魏晉禁碑”。從另一角度看,古人刻碑必講究工整、莊嚴,以楷書入碑最為合適。元代鄭杓于《衍極》中言:“初行草之書,魏晉以來,唯用筒札。至銘刻必正書之?!痹谖覀冇∠笾?,“魏碑”時代似只有楷書,是因為行草不宜人碑之故。我們只需參照漢碑之端正、漢簡之隨意的差異,便可見古人正書入碑是由來已久的。 或是可看樓蘭出土的晉代書法殘紙,雖不是名家或書家所為,卻令我們立即想到赫赫有名的陸機《平復帖》,再與唐人摹本比較,晉人書風之可信度可略見一斑。 使人驚奇的是,在新疆出土的高昌時代的墓志與墓表。好就好在有許多是墨跡寫成未刻的墓表,它給我們提供了“真跡”,提供了當時“碑”的原始面目。高昌地處大西北,雖然晉室已經(jīng)南遷,卻依然完整保留了魏晉遺韻,與南朝書風如出一轍。 唐代是書學鼎盛的時代,帝王均享有善書之名,加以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達,俗稱“盛唐”。由于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的頂禮膜拜,命御府以重金搜購王字真跡,“得真行二百九十紙,裝為七十卷;草書二百紙,裝為八十卷”,其中包括“天下第一”的《蘭亭序》,遂又令魏徵、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趙模等予以鑒定真?zhèn)?、雙鉤廓填。據(jù)史說,《蘭亭》真跡已隨唐太宗人了昭陵,其余真跡即使有存,亦無法完好保存至今。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的王字,最早都是唐人的摹本。唐人功不可沒。 后人對王字的真?zhèn)伪娬f紛紜。我倒是認為,如若是唐人的臨本,即便不是王字真跡,亦是一流高手所為。只需看看唐太宗本人的字, 看看唐代書家歐陽詢、柳公權嚴謹?shù)恼?,看看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臨王羲之《蘭亭序》真跡,看看顏真卿老到的行書, 看看張旭、懷素淋漓的狂草,看看當時的筆法論述,可謂對王字亦步亦趨,不出左右??梢娞迫藢ν踝质橇巳缰刚?,爛熟于心。 當魏晉“完法”之后,接下去無疑是法的普及和運用。 唐代將“法”推到了世人關注的高度,如設立科舉制度,書法居中;選官員,必取“書才”“楷法遒美”。垂世的孫過庭《書譜》、張懷罐《書斷》、張彥遠《法書要錄》等書史、書論,以歐陽詢、虞世南、張旭、褚遂良、柳公權、顏真卿等為杰出代表的一代書家,使魏晉“法”的那個最高點一直持續(xù)了五六百年。 這個過程,無疑是“尚法”的過程。 30.“結字因時而傳,用筆千古不易”——“變法” 之后,右邊的下坡面是什么過程呢? 由于“法”的操作,繼而產(chǎn)生的“結果”,不外乎是字的造型與姿態(tài)。 在“完法”過程中,字的造型,原則上是由手勢的便捷而決定的,視覺在其中并不居于主導地位。 一旦規(guī)則形成,漢字造型的創(chuàng)造任務已告結束,“法”已不再成為主攻的方向。相對來說,在運用法則、不犯規(guī)的前提下,漢字造型體態(tài)的變化逐漸轉(zhuǎn)為主攻的方向。 此時,視覺便由“從屬”地位變成“主導”地位。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 清梁松齋日:“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p> 說得好。 再引用一遍元代鄭杓《衍極》精辟的論述:字“寸以內(nèi),法在掌指;寸以外,法兼肘腕。掌指,法之常也;肘腕,法之變也。魏晉間帖,掌指字也”。魏晉的“掌指法”延續(xù)了四百年,便滲以“肘腕法”。 宋以前是沒有“腕法”一說的。因為都是拿在手里書寫,“指掌法”運作起來,腕是不動、不知的。直到元代陳繹曾《翰林要訣》才提及“腕法”,概括為三種:“枕腕,以左手枕右手腕。提腕,肘著案而虛提手腕。懸腕,懸著空中最有力?!?/p> 陳氏是緊接“撥鐙法”——“指法”之后論“腕法”的,可見是指轉(zhuǎn)筆運指時腕所處的三種狀態(tài),都是相對在桌面上書寫而言,并非不運指而運腕。 枕腕,令右腕不得動,實際上主要靠掌來控制,限寫方寸大小的字。但是,腕死,不利于橫向用筆,而縱向自如。所以用“枕腕”法寫的字形必然狹長。當代有南京的高二適用此法,已是鳳毛麟角。 提腕,是以肘為支點轉(zhuǎn)筆運指,適合寫鴨蛋大小的字。 懸腕,是以臂為支點轉(zhuǎn)筆運指,適合寫更大的字。 后兩種“腕法”,腕在其中起了輔助運指的作用。古人常言“小字促令大”,正是指此?!靶∽帧?,皆“寸以內(nèi)”,屬“掌指”法;“大”,皆“寸以外”,屬“肘腕”法。即以寫小字的轉(zhuǎn)筆運指方法,加以肘腕配合,促成大字。宋人因有桌面支撐肘,即使運指不足到,往往可用腕來彌補。 朱履真日:“法出于指”,運指才為法。“肘腕,法之變也”,意指兼用肘腕,尚在“法”之中。如若不運指,不能謂“變法”,只能謂“無法”。 這是有關“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 好,至此,讓我劃分一下:自宋代書寫廣泛使用桌椅以來,至清初,大約八百年,改毛筆閱讀式垂直為桌面垂直,變“舉腕”為“平腕”,這一個過程,似可稱為“變法”過程。 “法”一旦有“變”,又尚兼三種“腕法”,所以字形也變化多端。我們在“變法”的年代,可以看到宋徽宗、米芾、黃庭堅、蘇軾、鮮于樞、趙孟頫、祝枝山、文徵明、徐渭、宋克、邢侗、董其昌、黃道周、張瑞圖、倪元璐、王鐸、傅山的不同風格。他們充分發(fā)揮了各自的視覺才能和轉(zhuǎn)筆習慣,又兼生、熟紙,長、短鋒,軟、硬毫,可謂是千姿百態(tài)。 值得一提的是元代書家楊維楨。今人常用他《真鏡庵募緣疏》的字來作為“變形”、“夸張”,甚至是“創(chuàng)新”的借口或先例。其實,他是用提腕法滲入章草筆法,運指發(fā)力,來勢兇猛,不大顧忌所致。 臺北故宮藏張雨題倪云林肖像,圖中,倪氏坐在床榻上,背依圈幾,左手持紙,右手執(zhí)筆,將元代士大夫文人保持的魏晉書寫方式描繪得淋漓盡致。倪云林的書法用筆有些奇特,個性尤為明顯,結字生澀,甚至不大橫平豎直,可能就是用圖中的姿勢書寫的。 這些偉大的書法家,即便再謂“狂士”,再謂無羈,始終還是恪守著最后的轉(zhuǎn)筆運指加運腕的“陣地”。讓我們重溫趙孟頫的諄諄教導:“蓋結字因時而傳,用筆千古不易。”
31.最不愿承認的現(xiàn)實——“無法” 自完全不轉(zhuǎn)筆運指以來,完全由視覺所控制字形的過程,理應為“無法”過程。 我考慮再三,實在是不忍心用“無法”二字。然而,又苦于尋不到確切的字眼。 32.書法是視覺藝術嗎? 書法,毫無疑問地被完全挪人“視覺藝術”的范疇,似已蓋棺定論,也許至今無人懷疑。依我之見,并非這樣簡單。 我們是否這樣劃分一下: 文字是由“六書”而成,雖然間有“象形”,但最終是屬文字范疇。書法最后留給后人的,無論筆法還是才情,都是通過墨跡的真實記錄,無疑是屬視覺的感受。 在這個意義上看,書法確是“視覺藝術”。 然而,書法筆法的運作過程,即手的轉(zhuǎn)筆技巧,又恰恰是書法的核心。古人總說“心手達情”,“心手合一”,用“心”不用“目”,正是說明在書寫的過程中,視覺不是不起作用,是不起決定性作用,因為手的轉(zhuǎn)筆技巧無形中控制和局限了視覺。 從這個意義上看,書法能說是完全的“視覺藝術”嗎? 所以,我是懷疑的。 古人其實早已將書法視覺與手的配合這樣一個觀念敘述得十分明了、十分透徹了,只是我們沒有深究其中罷了。 記得當時與一個搞科學的朋友談及,他不解,執(zhí)意要我說“清楚”了再走。我只好遵命,從日頭當空講到日落西山,到底是講“清楚”了。講得嗓子都啞了。 我深知,要說清,實在是難。 我之所以在前面舉了一個“九連環(huán)”的例子,是想告訴讀者,由此還牽扯到其他許多重要問題。 下面,我還將逐一道來。 33.“屋漏痕”、“坼壁之路”、“折釵股”、“錐畫沙”、“印印泥”解密 理清了書法起源、發(fā)展的脈絡,又經(jīng)過反復的嘗試、實驗,再掉轉(zhuǎn)頭去,看歷代古人論書。那些名言、那些形容,確切明了,完全不像今人說的云里霧里。 嘗舉幾例,以期能矯枉過正。 傳誦最多的要屬“屋漏痕”、“坼壁之路”、“折釵股”、“錐畫沙”、“印印泥”。 “屋漏痕”與“坼壁之路”是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之言,“素日:‘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人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媲淙眨骸昂稳缥萋┖郏俊?/p> 從字面上看,“坼壁之路”是指墻壁裂開的縫跡。“屋漏痕”是指雨水由上而下淌,自然順勢的痕跡。均是指受力之后,物體自然留下的軌跡。從筆法上看,意指一旦發(fā)力,筆畫便順勢而就?!拔萋┖邸钡摹鞍l(fā)力”顯然指轉(zhuǎn)筆而形成的順勢,而“坼壁之路”的順勢則綹蠓季毒。左轉(zhuǎn)或右轉(zhuǎn)都可以發(fā)力,就看如何“取勢”了。 “釵股”是一種古老的金屬工具,呈半圓狀?!罢垅O股”是張長史筆法,大都指草書中的圓潤轉(zhuǎn)筆,過一圈以上,收筆呈有力的剎勢,即可作“勒”或“束”。而剎勢用筆的末端,往往像折斷釵股,斷口參差不齊。 “錐畫沙”、“印印泥”之說,見于顏真卿述張長史日:“問于褚河南,曰:‘用筆當須如印印泥?!级晃?,后于江島,遇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險勁之狀,明利媚好。自茲乃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 后人一直延續(xù)說是形容“藏鋒”,這只說了一面。過去的筆毫是兔毫之類的硬毫或兼毫,因有硬的筆心,故轉(zhuǎn)筆運指時,筆鋒始終是裹住的,尤其在枯筆狀態(tài)下,“墨皆由兩邊漸燥,至中一線細如絲發(fā),墨光晶瑩異常,紙背狀如針畫”?!板F”是尖而硬的,是指硬的筆心,畫在沙上,沙于兩邊翻出,錐線居中,深而細。“錐畫沙”亦指用硬毫轉(zhuǎn)筆常出現(xiàn)的典型筆畫,即居中的細線。蔡邕早在《九勢》中明示:“令筆心常在點化中行?!庇刹淌蟿?chuàng)造的 “飛白書”,正好印證:“飛白”即枯筆,而往往在枯筆時,才能看到筆畫居中,有一根細線。這就是被長期忽視了的另一面。 “印印泥”亦如此(指印封泥)。因為印章是石質(zhì)或銅質(zhì)的,刻出字的線條是硬的,而印泥是軟的,印章壓在上面,印泥會沿著線條的中心溢向兩邊,其狀正如“錐畫沙”。所以,古人總是將“印印泥”與“錐畫沙”連在一起論說。 蔡邕的這句名言,被后人一再誤解,晚清以來一直強調(diào)的“中鋒”用筆,以為筆鋒垂直于紙面,就能“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實屬大謬。 惟“利鋒”能出“險勁”,“錐畫沙”與“印印泥”時相同,意使力“透過紙背”。此種力,乃轉(zhuǎn)筆“取勢”發(fā)力的“力”,決非用力的“力”。唐代林蘊述盧肇言之鑿鑿:“子學吾書,但求其力爾。殊不知用筆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筆死矣。” 前章已說過,由于“取勢”而發(fā)的力,無疑是迅猛、果敢、快捷、順手的。無論翻到哪一章古人論書,那些形容書寫動作快速、用筆力量險絕夸張的比喻舉目皆是,如“勇士伸鉤”、“百鈞弩發(fā)”、“危峰墜石”、“晾雷掣電”等,包括“永字八法”說明筆畫的八字。南宋姜夔言“速以取勁”,可見險勁的“零摯”謄阜于蘋零。“取勢”用筆發(fā)力之快速,從懷素的詩中便能略見一斑:“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碑斈旯湃撕脮?,是因為沒有那么大的紙,書壁的姿勢最適合轉(zhuǎn)筆的發(fā)力,而且空問面積大,手臂上下活動范圍廣,最利于性情的發(fā)揮。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壁來書呢?也只能是偶爾為之了。 古人總是說“書法遒媚”,這個“遒”字,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作了準確的解釋?!板佟?,包含了快速、勁健、緊密、控制、駿爽等意思,是一種準確控制快速發(fā)力的完滿“境界”。其實,古人“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悟出筆法,是非常道地、非常精辟的一個比喻,正像古人從“力”的其他不同角度喻筆法為“撥鐙”、“屋漏痕”、“印印泥”等一樣的精彩。 而今人所謂“力”,口口聲聲謂“提按”,此說法與“中鋒”用筆都出自于清末。不轉(zhuǎn)筆運指了,用力豈不是只能“提按”了?我是體會深切,因為我從小到大“提按”了二十年。 今人以“提按”的用力輕重造成筆畫的粗細,而古人則是以轉(zhuǎn)筆的“取勢”發(fā)力輕重造成筆畫的粗細。今人是不轉(zhuǎn)筆,以目取形;古人是轉(zhuǎn)筆,以勢取形。完全徹底的兩回事,決不可同日而語。 古人的書法字典中,是沒有“提按”二字的。 34.“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的答疑 當周圍人談到書法用筆,“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已為口頭禪。這本是米芾的一句名言,后人繼有“欲下先上,欲上先下,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之說,神乎其神,弄得初學者不知所描。,我幼時也曾經(jīng)過如此“訓練”。 到底為什么要“做”這樣的筆畫?既費事又不自然。我當時困惑,卻無答案。 后來,我弄清了“筆法”的原理,自然就理解了: 南宋姜夔說得很地道:“意盡則用懸針,意未盡須再生筆意,不若用垂露耳?!泵总赖摹盁o垂不縮”,顯然是指“垂露”?!盁o往不收”是指無論向哪個方向,都得收筆,意思同“無垂不縮”大同。所謂“再生筆意”,即“再生轉(zhuǎn)筆的勢頭”。 米芾不外乎是解釋他自己的用筆,是在“筆勢”尚未到盡時,就”再生筆意“的。即轉(zhuǎn)筆不等到勢盡,就開始再次轉(zhuǎn)筆銜接下一個字。因此往往有“銜接”的筆畫痕跡。 周汝昌先生1982年出版的《書法藝術答問》一本小冊子中,將此稱為“芒角”?!泵⒔恰皝碜杂诹何涞鄣恼摃骸胺蜻\筆正則無芒角,執(zhí)手寬則書緩弱?!敝芟壬J為書法史就是一部“芒角得失史”,非常中肯。 而楷書是無“銜接”的。一筆與一筆之間的筆勢銜接,黃庭堅形容為“快馬入陣”。這個比喻十分形象。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謂“紙者,陣也”,黃庭堅謂之陜馬”,想必來源于“撥鐙法”?!扮嫛睘槲逯?,筆為“馬”,“快馬,,無疑指快速的轉(zhuǎn)筆?!翱祚R入陣”指馬蹄在陣之外就飛奔起來,是由空中“入陣”。于筆法,意為在筆人紙之先,就已快速轉(zhuǎn)筆發(fā)力,不是在接觸紙之后才發(fā)力,銜接下一筆而“再生筆意”的“銜接”往往在空中形成,留在紙面的筆跡是“意盡”而不“再生”的。 在楷書中能見到筆勢“銜接”的,可看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大字陰符經(jīng)》等楷書。 其中典型的“豎”、“撇”畫尖上的一小彎,是前一筆的左轉(zhuǎn),此一落筆即轉(zhuǎn)右轉(zhuǎn)的標志。 孫過庭《書譜》之所以“點畫狼籍”,就是因為“芒角”、“銜接”處處皆是。說白了,就是將轉(zhuǎn)筆的機樞與技巧盡量留在紙上,使筆法暴露無遺。 至于“欲下先上,欲上先下,欲左先右,欲右先左”,可以在前面解釋“向背”的用筆處得到答案。不外乎是講轉(zhuǎn)筆的“取勢”,具體是指在起筆時的轉(zhuǎn)筆發(fā)力。只要基于轉(zhuǎn)筆發(fā)力,其結果必然如此。 譬如人要右轉(zhuǎn),全身之力必先迅速向左,才可發(fā)力;要向上拋物,必先向下使勁;要出拳,必先收拳。這是最簡單的發(fā)力常識,只是總被忽視罷了。 如今,為初學者印的楷書字帖中,大都有楷書“規(guī)范”筆畫的“說明圖”,筆畫空心雙鉤,按照今人理解的“欲下先上,欲上先下,欲右先左,欲左先右”的寫法,逐步于內(nèi)填墨,實在是荒謬。 35.“內(nèi)撅”、“外拓”詞詮 古人在書論中,常用“內(nèi)撅”和“外拓”來形容筆法。 “撅”,前面已說過,是呈“撅笛”、“撅脈”狀,右轉(zhuǎn)筆時,掌心向內(nèi),食、中、無名指指尖分別用力,即是“內(nèi)撅”?!巴馔亍眲偤孟喾?,“拓”大指壓筆桿,呈“押”狀,指左轉(zhuǎn)的用筆?!皟?nèi)撅”和“外拓”是形容手的動作的連續(xù)狀態(tài),而絕非是字具體的筆畫狀態(tài),然而,卻間接自然地體現(xiàn)了筆畫的狀態(tài)。 如:向上仰的“橫”,就是“外拓”用筆,左轉(zhuǎn);相反,向下伏的“橫”就是“內(nèi)撅”用筆,右轉(zhuǎn)。“捺”亦如此。 如:草書的“花”是“外拓”,左轉(zhuǎn)筆,但在一點上右轉(zhuǎn)還原;草書的“王”是“內(nèi)撅”,右轉(zhuǎn)筆,王羲之習慣在最后一畫左轉(zhuǎn)還原 “外拓”。 如:“土”字邊旁,可以”外拓“左轉(zhuǎn)筆,呈左包狀;亦可以“內(nèi)撅”右轉(zhuǎn)筆,為右包狀。 又如孫過庭《書譜》中“也”字,分別用“內(nèi)撅”與“外拓”兩種寫法,“內(nèi)撅”一開始右轉(zhuǎn)筆,最后一畫還原立即變左轉(zhuǎn)“外拓”?!巴馔亍遍_始是左轉(zhuǎn)筆,立即變右轉(zhuǎn)“內(nèi)撅”至終。 “歐”字起筆多為右轉(zhuǎn),即“內(nèi)撅”,“外拓”收筆,是“背”勢用筆,故字型收得較緊。而“顏字恰恰相反,起筆多用左轉(zhuǎn),即“外拓”,“內(nèi)撅”收筆,屬“向”勢用筆,故字形寬厚。 總之,始于“內(nèi)撅”,必止于“外拓”;始于“外拓”,必止于“內(nèi)撅”。始于左轉(zhuǎn),必止于右轉(zhuǎn);始于右轉(zhuǎn),必止于左轉(zhuǎn)。 古人所謂大家,皆是“外拓”、“內(nèi)撅”俱能,運用自如,技法全面。當久浸其中,看出”字“中之“筆”,“禪”中之“眼”時,就會感嘆,大書家自古享盛名的,無人不是技法靈活多變,滴水不漏,點畫狼籍,無有失處。 多“外拓”還是多“內(nèi)撅”,多用左轉(zhuǎn)還是多用右轉(zhuǎn),完全出于各人的習慣,各體的差異,因此亦有“法無定法”一說。 “中國書畫藝術精品網(wǎng)”站名題字: 柳清芬,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女書畫家學會會長,北京市門頭溝區(qū)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北京市門頭溝區(qū)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中央國家機關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中韓書畫聯(lián)誼協(xié)會副秘書長,山東省諸城市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 擅長草書、榜書。其書畫作品及詩詞楹聯(lián)分別多次在中國美術館;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軍事博物館;全國政協(xié)禮堂;人民大會堂;首都體育館等等展覽,并在韓國,日本,美國等國家展出。 書法入展中國書協(xié)主辦的“全國第六屆楹聯(lián)書法展”,“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堯山杯新人展”,第四屆中國中青年優(yōu)秀書法邀請展,第二、三屆迎奧運電視書法大賽,北京十三.十四.十五屆書法篆刻精品展等。 曾榮獲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培訓中心教學成果榮譽獎,首屆中國女性書畫攝影大賽金獎,首屆孔子藝術獎的提名獎等。被人民大會堂,中央黨校,西柏坡紀念館,聞一多紀念館,上海政協(xié)等收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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