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北京

作者:朱天衣

前一陣子，北京朋友寄來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王欣的《在不安的世界安靜的活》，雖說的是時尚圈的故事，但對我這個1990去過北京后直至2013才又重新踏上這既熟悉又陌生古都的人來說，這本書很可以填補這中間二十多年的空白，也解開我許多的疑惑。

二十五年前隨著兩岸探親潮，我走訪了內(nèi)陸幾個地方（南京、廣州、海南、西安、北京），其中當然以北京最具國際化，光是機場規(guī)模便遠超出其他城市許多。航廈雖只及現(xiàn)在新機場一個區(qū)塊大，但比之于當時的南京、海南機場已有天淵之別。那時也還沒高速公路，直通市區(qū)的道路，筆直寬敞通行無阻。搭乘實在便宜的出租車（43元）進入市區(qū)，這首府市容和其他城市一樣少見高樓大廈、一樣的缺乏亮麗色彩，但那帝王之都的氣派是濃厚的。不止是天安門廣場、故宮一帶，那串聯(lián)南北橫亙東西的道路，都如《我的祖國》中所詠唱的“條條大路都寬暢”，這對常處繁華卻也雜亂擁擠臺北的我而言很是沖擊。去時正值深秋，整個京城透露的是蕭瑟肅靜的況味。

我投宿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由謝飛老師安排住在外籍師生宿舍，一間雙人房十元美金一晚，若多加二元可提供清潔。我原來最怕麻煩人，但這有些小費意味的服務(wù)，我自然就接受了。比之于酒店（當時能選擇的并不多）真是太便宜了。雖盥洗得到公共浴室，但那蓮蓬頭灑下的水熱力十足，真是沒甚么好抱怨的。住在那兒的六天，每個清晨都是在學(xué)生吊嗓子聲中醒轉(zhuǎn)，頓時將我拉回學(xué)生時期學(xué)習(xí)京戲的氛圍。

第一次覺得北京的大，是知曉想去的地方只有兩個站的距離，便決定徒步前往，不想走了快兩公里連下一個站牌都沒看到，繼續(xù)走前途茫茫，回頭走又不甘心，想攔輛出租車都沒個影兒，真是欲哭無淚。那時節(jié)鮮少看到出租車在街上空跑，多是定點停在熱門景區(qū)供人叫車。一夜逛完王府井搭上了輛黑色廂型車，才坐定便發(fā)現(xiàn)高頭大馬的司機旁還坐了個彪形大漢，車駛離鬧區(qū)在黑夜里疾馳著，越走越荒僻，完全辨識不出行經(jīng)的是哪條路。心頭正憂慮著前面那兩個大個子，若頓時翻臉成綠林好漢，那可真是沒轍了，幸好沒多會兒，北京電影學(xué)院的門楣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下車付錢時（起跳6﹒8元，每公里1﹒2元），才發(fā)現(xiàn)乘客和司機間隔著張鐵網(wǎng)，原來不止是我們會害怕，他們深夜出來做生意一樣怕遇劫匪，這才結(jié)伴同行的吧！


謝飛老師為盡地主之誼帶我去看了舞臺劇老舍的《茶館》，我自個兒也去了前門的老舍茶館看了晚表演，附點心茶資一人30元（還有15、20元可選，爾今卻已漲到380元去不起的地步了）。那晚的表演挺精彩的，有京劇、相聲、京韻大鼓等。最讓人驚艷的是蘇小燕的《含燈大鼓》，她咬字清晰唱做俱佳，難以想象嘴里銜著一組不小的燭臺，還能有如此精湛的演出。我曾很認真的嘗試這門絕活，嘴里才咬張紙頭說話便語無倫次了，可見這門功夫真是超高難度。

那晚我還出了個大糗。因為到得有些晚，怕錯過精彩表演，上廁所時，看到個紅色標記便往里鉆（在臺灣向來是男藍女紅）。出來洗手時，怎的冒出個男子來，我心底還暗啐：“這男的怎么跑進女生廁所來。”待等和兩三名男子錯身而過時，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跑錯了門。當時只覺得太幸運了，因為那時節(jié)的公共廁所多是不設(shè)防的，老舍茶館的廁所是難得有門可遮掩的。

那次北京行去了天安門，也進了故宮，一路游人寥落。從午門進、神武門出，一個早上不過就遇到兩三組觀光客，像我這般自由行的散客更是少見。??！那真是美好年代呀！可靜靜在里頭晃蕩，任何一個角落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便在珍妃井前探了又探，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人背脊發(fā)寒，莫非在某段輪回中我也曾命喪此處？不管是想象力忒豐或惡人膽小，若事隔二十年再回那井前巴頭瞧眼想多佇足會兒，以現(xiàn)今人潮擁擠的程度，肯定又會被推落井底一次，這是我很確定的。

所以，前年春天再次來到天安門前，先就被午門外摩肩接踵的人潮嚇得打退堂鼓了，后來到鼓樓胡同、什剎海、恭親王府，乃至北海公園，一樣黑鴉鴉的都是人，中午想找個歇腳的館子也處處人滿為患，在長城上更是擠的人鼻歪眼斜的，我這才知道二十五年前那趟北京行是多么幸福，除了人少、觀光景點票價便宜，連物價也低到不行，地鐵票三角（當時只有一線），烤羊肉也是三角一串，全聚德一整只烤鴨四十五元（在此用餐境外人士得用外匯券付費），且偌大一個餐廳只有我們這桌生意，而在王府井逛一晚，十元鈔票都花不完……

當然這是我們這些外來客的感慨。這二十多年來，臺灣的薪水始終保持一樣的水平，彼岸卻直翻了十倍有多，當然物價也就跟著水漲船高，現(xiàn)在輪到北京來的朋友，直呼臺灣一切都好便宜，這真可謂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呀！也許從王欣的《在不安的世界安靜的活》中，可一窺這期間的北京到底發(fā)生了甚么事，是如何從那樸拙的古都幻化成如今現(xiàn)代化的都會，期間有大刀闊斧的建樹，也有再也無法挽回的破壞，這中間將近一個世代的睽違，我只看到了結(jié)果，對這樣的巨變是沒甚么資格置喙的，但回首二十五年前那場與北京的邂逅，至今仍令我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