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月
如果有人要我選金庸筆下最幸福的夫妻，我多半也會選郭靖和黃蓉這一對。他們“夫妻相愛，久而彌篤”，雖然大半生共度的時光都耗在守城上，可回想起來，卻是“咱倆共抗強(qiáng)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真是情深意重，可算是恩愛夫妻的典范了?！?/span>
可細(xì)想起來，又有些疑問。難道僅有愛情，就能維持一樁幸?；橐鲞_(dá)數(shù)十年之久？在他們幸?；橐龅谋澈螅瑫粫€有幾分遺憾？
沒錯，郭靖是愛黃蓉，愛她、遷就她、包容她。可我覺得，他其實是不懂黃蓉的，不懂她的心，更不懂她的才情。
《射雕》第31回說，“對于這種女兒家的心事，郭靖實是捉摸不到半點”，那邊“黃蓉已在泫然欲淚，他卻是渾然渾噩噩的不知不覺”，還自顧自地問個不停。黃蓉掩面不理。他還沒反應(yīng)，又問一句，黃蓉怒道：“你這傻瓜，什么也不懂？”郭靖還不知她何以忽然發(fā)怒，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只道：“蓉兒！我本來是傻瓜，所以求你跟我說啊。”
這是作為“愣小子”的郭靖，夫妻共度幾十年，該有點進(jìn)步了吧，沒有。我們來看《神雕》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郭襄遇上楊過，情竇初開。回家后就總是呆呆出神，一會羞澀靦腆，一會又口角含笑。郭靖對此毫無知覺，黃蓉一再提醒，他還以為她是“受了驚嚇，心神不定”，又或者是“小孩兒家忽得高人援手，自會乍驚乍喜”。對此，黃蓉微微一笑，心道：“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你年輕時尚且不懂，到得老來，更知道些甚么？”
可見，郭靖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木訥遲鈍。人與人交往，最高境界是“相視一笑，莫逆于心”，其次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可郭靖卻是“心無靈犀再點也不通”。如果是木頭對木頭倒也罷了，可偏偏黃蓉又是那樣的聰明絕頂。這么多年面對一個絲毫不明白自己心情的人，會是一種什么滋味？那些曾經(jīng)細(xì)致溫婉的女兒情懷，恐怕早已被雪藏冷凍，變得堅硬粗礪了。那“微微一笑”多半有些須是苦笑吧？
是，浪漫不能當(dāng)飯吃，可最起碼的互相理解總該要吧。熾熱的愛情過后，是日復(fù)一日的平淡生活，他們平時能說些什么呢？我看不出他們有什么共同愛好、共同語言?！?/span>
黃蓉第一次以女裝與郭靖相見，為他唱了首梅花詞，一曲既終，黃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俊辈缓靡馑?，看到這里，我總想起韋小寶在揚(yáng)州禪智寺聽名歌妓唱查慎行的新詩，結(jié)果卻問人家：“你會唱“十八摸”嗎？”
二人同游太湖，面對美景：黃蓉贊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惫阜叛鄣娚角嗨G，天藍(lán)云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什么叫掃興？這就叫掃興。什么叫對牛彈琴？這就叫對牛彈琴?？梢哉f，他們在文藝欣賞方面的檔次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既是不懂，就該努把力稍作彌補(bǔ)，拉近一下距離?？墒?，很遺憾，郭靖從頭到尾都不見有任何努力的跡象。 
《射雕》中朱子柳與黃蓉以《詩經(jīng)》對答。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么梵語么？”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jīng)》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理會”。少年時“不做理會”，到中年時，就一樣還是“不懂文學(xué)”，聽到自己熟悉的田忌賽馬故事的原文，要“瞠目而視”，看朱子柳的房玄齡碑，只能目瞪口呆，黃蓉卻“看得舒暢”?！ ?/span>
這類能讓黃蓉賞心悅目的事情，郭靖一律是一竅不通。和他說吧，他不懂，也不想懂。不和他說吧，可又能和誰說？也難怪黃蓉每次見到朱子柳都那樣的興高采烈。想來平日她只能一個人看看書，唱唱曲，發(fā)發(fā)思古之幽情，甚至可能早就沒這份閑情逸致啦。幾十年下來，黃蓉的個人魅力指數(shù)直線下降，估計也跟缺乏知音互相交流切磋有關(guān)吧。
還有個明顯的例子，想當(dāng)初黃蓉的烹調(diào)本事天下無雙，可婚后卻“久已不動”，直到三十多年后為哄郭襄，她才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為什么？因為郭靖就只知道“牛嚼牡丹”，“菜好菜壞，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唉，真是可惜了那幾樣“玉笛誰家聽落梅”“好逑湯”，還有“二十四橋明月夜”了。
毋庸置疑，黃蓉的才情，郭靖永遠(yuǎn)也無法欣賞。黃蓉聰明絕頂，自然早就明白這一點。她對楊過說“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在她心里，最感激的是郭靖對她的包容、遷就。有這一點也就夠了，更何況，郭靖還是“俠之大者”，有著至高無上的人格魅力，其他方面差點就差點吧。沒有共同語言？沒關(guān)系，還有共同事業(yè)，是什么？守襄陽啊，幸好他們還有一個襄陽可以一守幾十年。共同事業(yè)也是愛情保鮮的重要因素，也難怪她要說“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這襄陽城上……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所以我說，郭靖黃蓉，他們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但離完美似乎還差了一點。不過話說回來，能做到他們這樣，你敬我愛，互相包容，也已經(jīng)“勝卻人間無數(sh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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