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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單位華東政法大學,最近又火了,女生因曠課遲到被老師說了幾句,就拿老師的杯子裝滿開水,潑向老師的頭臉?!皠e人向你潑來的冷水,你要燒開了再潑回去?!痹撆闶侵斢涍@條教誨,只不過,這事發(fā)生在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依法治國”半個月后,政法女生知法犯法,頂風作案,潑得很不是時候。 我記憶里,上一次與“法”有關的丑聞,是去年上海法官集體嫖娼事件。對不起,可能我太陰暗了,總記住不好的事。 女生這一杯熱水可謂醍醐灌頂,澆透了我們那被脂肪和麻木浸潤的內(nèi)心,燙傷了我們每個人的臉面。一時間,教育界震驚,社會激憤,全民指責。我的同事頻頻在網(wǎng)上點評和轉(zhuǎn)發(fā)各種相關信息,微信上,有一個學生告訴我:我們班有同學親眼目睹了事件經(jīng)過……還有一個學生正準備寫學年論文,我給她的題目是“針對某起校園真實事件的事件分析”,她正愁沒什么事件可寫,突然間,事件來到她面前。 處在漩渦中心的旁邊,我卻遲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與那位蔣老師并不熟,但一定在教室或食堂里碰到過多次,當他看到女生端著自己的水杯走過來,第一反應竟是想謝謝她幫忙倒水。只是謝字還未出口,100度的開水已迎面澆來。 我在想,那一刻,被開水迎面澆來的,也可能是我。 也可能是我的每一位同事。 也可能是正在讀這篇文章的每一個毫無防備的成年人。 那一刻,蔣老師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仍造成面部、頸部和背部嚴重燙傷。我在想,如果那一刻換作我,或者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可能連躲都來不及躲。 因為我們毫無防備。我們還沒想好如何面對這一杯來自年輕人的熱水或冷水。 那位冷靜的政法女生,甚至記得在倒開水之前,先把杯里的冷水倒掉,以確保杯里的水溫不低于100度。 位于教學樓中部的水房,我曾無數(shù)次在那里接開水。我想,下一次再去,我會心有余悸。 從今以后,我會自己動手倒水,我會終生保管好我的水杯。 大學老師,這群被放逐在郊區(qū)校園草地上的溫順的羊群,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我們。放在過去,我們的筆桿子和嘴皮子可能會讓一些人生畏,但是今天,我們的身心早已被放空,我們幾乎是這時代最手無寸鐵的一群人。 以至于,我們中的多數(shù)人(那個誘奸女生的博導除外),都無力抵擋來自女生的這一杯滾燙的開水。 當我們反復咀嚼這枚活生生的惡果時,每個人都在思考她的種子和土壤。這一次,我袒護我的學校,因為我們接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至少18歲,我們能做的、能改變的,其實很少很少。這一次,我把首犯的位置推給她的父母,那個事發(fā)后仍不思悔改、仍口口聲聲強調(diào)“孩子考研壓力大”的父母。 但是,我們中的每一個成年人都是從犯,都或多或少為這枚惡果的培育貢獻過力量。 事發(fā)當晚,我和我姐通電話,給她講這個故事,讓她務必轉(zhuǎn)告她的兩個女兒。她的兩個女兒16歲,正讀高一,眼里只有“高考”、“沖刺”、“火箭班”。我不知道,現(xiàn)在才向她們講這個悲慘的故事,是不是已經(jīng)有點晚。
二 趁著華東政法大學正火,我也講幾個華政的故事。這幾天網(wǎng)上盛傳一篇“華東政法不是只有一個熊孩子”的文章,我想說,確實不是只有一個熊孩子,而是有很多熊孩子。 那一年九月我初到華政,讓我驚奇的首先是軍訓。讀書時我曾被訓過,后來也見過不少人被訓,但華政的軍訓與我見過的軍訓都不同:學生不穿軍裝,而是各穿各的,有穿T恤的,有穿襯衫的,五顏六色,款式各異,在綠蔭道上踢正步,遠遠看去,像一只雜牌軍,民兵團,地方武裝力量。 我向同事打聽,同事說:政法大學嘛,學生和家長法律意識強,學校本來要統(tǒng)一軍裝,結(jié)果有人不同意,說憑什么統(tǒng)一?哪條依據(jù)?學校領導法律意識也強,知道不能硬來,要尊重學生和家長意見,于是就各穿各的,亂是亂了點,但是合法。 那一刻,我覺得這也是一個進步。我們的年輕人,如果有一天都學會了說“不”,那么這個社會的制度或許不敢再那么蠻橫。 學期末,我又聽同事講了一個故事。這故事我沒有親見,不知道是否有夸張。說是期末考試抓作弊,有學生作弊被監(jiān)考老師抓了現(xiàn)行,扭送至教務處,正要處理,學生抬頭反問:老師,你說我作弊,有什么證據(jù)? 老師傻了,剛才只顧抓現(xiàn)行,哪想留下人證物證?這學生,剛才還垂頭喪氣認倒霉,剛移步到教務處,就想起用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不但不承認作弊,還要反告老師誣陷。 這一次,我仍覺得這多少也算一點進步,至少提醒那些有作弊裁判權的人,凡事要有證據(jù),要有程序正義,這本該是政法老師的常識,不想這回被學生問住了。 果然,下一個期末,組織培訓監(jiān)考老師時,主題不是如何抓作弊,而是如何防止被“反抓”。培訓者特別強調(diào):要留證據(jù)!不但留證據(jù),還要留證據(jù)鏈! 上個學期,我又聽到一個故事。這次是我一位同事親歷。周三下午的例會上,例行議程已結(jié)束,平時一向不太講話的他,突然舉手要求發(fā)言,然后就越講越激憤,我們聽下去,竟是因為幾個學生與他爭奪教室。我們學校的規(guī)矩,一般是上個學期就安排好下學期每門課的上課時間和所用教室,一門課一個固定教室,一上一學期。這位同事到了教室,發(fā)現(xiàn)被外班的幾個學生占了,他脾氣算是很好,還耐心向?qū)W生解釋,說我已經(jīng)在這個教室上了半學期了,怎么會中途被外借?是不是搞錯了?結(jié)果學生倒先跳起來,言辭激烈,拒不接受,最后鬧到教務處。同事在例會上講這事時,事情已經(jīng)澄清,教室是他的,但他的氣仍未平。我理解他的感受,被一群年輕人指著鼻子,不僅是憤怒,還有羞辱。 這一次,我不覺得有任何進步。我們年輕的時候,不要說對老師,即使對一個不相識的長者,也還多少有些客氣。 我估計,在別的高校,在年輕人聚集的地方,這類事情也在或明或暗地發(fā)生著。 然后就到了這個學期,雙十一,光棍節(jié),全民狂歡的時刻,一個女生,向她的親老師,冷冷地潑出一杯熱水。 這是十足的退步。
三 這枚女生,這枚因復習教研錯過上課的女生,我們不妨做一個設想,如果沒有發(fā)生這起事件的話,她很可能就考上研了,然后又考上博了,或者考上公務員了,考出司法考試了,找到好工作了,結(jié)婚生子了……總之,如果沒有這起事件,她將是一個現(xiàn)行標準下的合格“人才”。事實上,這起事件發(fā)生之前,她可能一直都被冠以“人才”。 但是,這一切的所謂“成功”、“優(yōu)秀”,都不妨礙她心里那枚惡的種子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不但不妨礙,還可以提供更方便的偽裝和粉飾。 這說明,現(xiàn)行標準,沒有義務教人善,也不負責過濾惡。 這不是孤例。復旦博士投毒案,還有各種校園惡性事件中的主角,都曾是一個現(xiàn)行標準下的好孩子,好學生。 這枚“好”女生,不僅是潑了我們一臉熱水,也在我們臉上打了一巴掌。 我不得不在最后說到我所在的專業(yè):社會工作。如果這枚女生是社工專業(yè)的學生,那么這幾年里,我們可能沒法教會她法律條文,沒法向她承諾一個律師或公務員的好前程,但是,我們多少會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說如何尊重他人,如何與另一個人相處,如何排解自己的壓力,如何找到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一句話,如何做一個“社會人”。 甚至還包括:當你因潑老師一臉熱水而成為千夫所指時,如何理解你,保護你,救助你。 我不得不再次澄清“社會工作”這門專業(yè)的職責或使命:我們不是一定要把你培養(yǎng)成那個傳說中工資很低的人——社工。我們只是用社工的理念和方法去給你補課,補上那些你本該早就知道的社會常識,讓你具備一個社會人的起碼素質(zhì),這樣,下一次,當你被老師或是被這個社會敲打的時候,能夠用一個社會人——而不是一個畜牲——的方式去應對——懂了嗎? 這樣一門致力于“與人為善”的專業(yè),本該成為所有高校和專業(yè)的公共基礎課,成為年輕人的必修課。但是,看看它現(xiàn)在的處境吧: 在華東政法大學,社會工作專業(yè)隸屬社會發(fā)展學院,雖然備受學校和學院的重視,奈何卻在教育系統(tǒng)中被列入“預警學科”,招生數(shù)量逐年降低。教委用管理技校的方式管理大學,一切以就業(yè)為導向,導致全市社會工作專業(yè)被集體戴上“預警”的帽子,一戴幾年,處處低人一等。 我當然不敢保證,學生們學了社會工作專業(yè)就一定不潑水,不投毒,但我至少可以說,社會工作專業(yè)所包含的與“社會性”有關的那些道理,是我們成年人必須要講給孩子聽的——只要你承認這些孩子遲早要進入社會,要與他人發(fā)生關系,而不是終生躲在那對父母的庇護下吃奶和考研! 更何況,在現(xiàn)行教育體系里,針對“如何做社會人”這個課題,我看不到有比社會工作專業(yè)更專業(yè)、更實用的學科。 所以,當這樣一門專業(yè)被預警,當這樣的知識在我們的教育里被剔除得越來越干凈時,也就預示著,我們每個成年人的皮膚和臉面都要被預警——因為那杯開水,隨時會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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