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玻璃、切菜、端鍋、掃地,做家政工時的日常動作也常常被引入到戲劇表演中
緊緊抱著花格子編織袋,蔣秀華女士被急躁的人流推擠著,下火車,傻眼了。全是人,人山人海的,哪都是道,往哪邊走?5月的北京,已經(jīng)很熱了,她拖著包,曬得頭昏眼花。內(nèi)衣口袋里僅有的500塊錢被汗水打濕了,黏在肉上。她鎮(zhèn)靜下來,決定走人多的那個口。
這是2006年,她剛過完40歲生日。這個在小縣城里踏踏實實做過教師、公務員、已經(jīng)為人妻母的女人,在這一年丈夫患病,離世,事業(yè)編制給人頂了,失去工作,負債累累,女兒得上學,家里連2塊錢的鹽錢都翻不出來。實在沒轍了,她要去北京做保姆。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會蹚出這樣一條道兒來—因家政工和話劇演員的雙重身份,為人所知。
2014年8月13日,在北京蓬蒿劇院的追光燈下,她深情而哀傷地念道,「你在林中跋涉著,疲憊得快要暈倒,說老實話,我已忘記了我們的路,要是你同意,郝米婭,讓我們一起休憩?!股勘葋啞吨傧囊怪畨簟分袗矍閼蜻x段,她演男主角。
演女主角的演員明顯忘詞了,有點茫然地望著她。蔣秀華不動聲色,雙手大張,猛跪在地上,「啊,郝米婭,我愛你,你看看我的心吧。」她為救場臨時加的詞,對方一震,被點醒,順利地接了下去。
演完了,閃光燈咔咔響,蔣秀華被人團團圍著:央九紀錄頻道,拍「地丁花劇社」紀錄片的在補鏡頭;媒體的遞名片,約采訪;一個三口之家,父母讓孩子給她獻了枝花,「阿姨真棒!」她的表演老師、來自哈佛大學的美國人莫蘇力,給了她一個擁抱……帶著羞怯的驕傲,蔣秀華一一回應。直到朋友閻成梅不管不顧扒拉開人群,沖上去,熊抱住她,狠狠親了一口。蔣秀華沒忍住,哭了。
1967年,蔣秀華出生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的大山里。人到中年的變故,讓她「不信命就這樣了」。村里有女人在北京掙著了錢,蔣秀華去套話,對方猶豫了下說,還不就給人端屎端尿的,包吃住,掙一分存一分。蔣秀華懂了,她的小名是鴿子,「那就往外撲棱,別回那糟心地方了?!?/div>
一周后,卷了幾件衣裳,坐11個小時硬座后,她到了北京,擠公交,交給家政公司150塊,暫住地下室。上下鋪,被子臟成黑色,又濕又沉。她累癱了,一躺下去,立刻被臭得彈坐起來,腦袋撞房頂,咣咣響。她不悲反怒,「就是生氣!想想這命就生氣?!?/div>
2011年9月,她去家政公司,恰好公益組織「打工妹之家」打電話過來,要找人去一個主要由家政女工組成的公益類劇社——地丁花劇社參加活動。旁邊人說,看你成天愁的,去玩玩嘛。她挺好奇,啥是話劇?去了。
當天排練的情節(jié)是雇主刁難女工。她縮在最后一排抹眼淚,「這演的可不是我們的事兒嗎?都太苦了。」
此后半年,每周六,一壺水、一張一塊五的烙餅,她在這個位于東城區(qū)社區(qū)服務中心的排練室待上一整天。一大早就去,幫著掃地、燒開水,有人勸她加入,她沉默慣了,「就搖頭,咋叫我也不去,就在那老實坐著?!挂回灥?,縮角落里,不敢演、光看,哭笑都藏著。
直到2012年初,劇社排了一個家政工受氣的劇,「演完所有姐妹都哭了」,她受到極大觸動,「不能再憋憋」,加入了。
表演老師有央戲的教授和國外的志愿者。解放天性,老師讓蔣秀華嘴大張著,吼出來。她牙不好,又羞又怕。她也總是想起來,剛做保姆時,因為嗓門大,坐、站都隨意,她老挨雇主罵,久了,她變得縮手縮腳,不敢大聲說話,吃飯不敢夾菜,怕被甩臉子,怕人家嫌棄,自個兒就把自個兒看得特別低。于是,一點點開嗓,啊啊啊啊地練,最后吼得幾層樓都能聽見。
在地上打滾、痛痛快快出汗。練大跳,學獅子老虎,張牙舞爪比劃。她逐漸放開了,「過家家似的,太好玩了?!?/div>
一開始演哭戲很吃力,哭不出來,還老笑場,她就想受過的委屈:收入低、沒朋友、思念女兒。她曾小心翼翼地隱瞞心事,劇社鼓勵她們分享自己的故事,然后排練成節(jié)目。
其他人都坦誠地講起自己受過的苦,蔣秀華也試著傾訴:帶老人散步,老人獨自回家,她以為帶丟了,嚇哭了。這事她們排到了劇里,蔣秀華很高興,自己的事兒真正被人看到了。
她也不再小心翼翼地哭,而是學會了暢快淋漓地表達委屈或憤怒,「最起碼你該哭的時候想到這些事哇哇大哭,沒人擋你,這時候別人不懂,你自己心里知道,我終于出氣了。」
第一次上臺,她腳發(fā)軟,人都站不直了,勉強說完臺詞,姐妹們使勁給她鼓掌,她捂著臉說謝謝,特別不好意思。練一句「就是你偷我的錢」,叉著腰對鏡子比劃幾天,揣摩那種尖酸刻薄。再遇到人夸,「也不躲了,學大城市人說謝謝啊?!?/div>
表演漸入佳境,人也舒展、敢表達自我了。
雇主家老太太一度教訓她演話劇張揚,她呢,就不緊不慢地悠悠地回話:「我說阿姨,那不叫張揚,各有各的追求,像你兒子有你兒子的追求,你有你的追求,我就沒說我,她不說了。不給錢有啥做的?我們是公益啊?!?/div>
共鳴、歸屬感、舞臺的奇妙,被人關注和肯定,「夏天小冷風吹著,有人跟你嘮嘮嗑」,她太喜歡這兒了,2年來,從未缺席一次排練。
7月底,劇社排練《仲夏夜之夢》,她起初分到的角色是小仙女,配角,粉紅色小裙子,亮晶晶的發(fā)卡,在臺上蹦蹦跳跳,揮魔法棒。演男一號的臨時有事,4天后就得演出。作為劇社的大梁,蔣秀華去救場,擔心「演砸鍋」,臺詞「咬嘴」,她切菜拖地都在背,「背著背著自個兒就嘟囔,他們(雇主)就想干啥呢這?我一開門他在門口聽我呢,我就樂?!?/div>
兩年來,蔣秀華演過受氣的小保姆、懷疑家政工偷她錢的老人、哭鬧不吃飯的小孩。在北京的蓬蒿、9劇場、工人劇院都演過,劇社還去濟南交流。坐高鐵,住酒店,在趵突泉玩,全程免費,還有教授請她們吃大包子。蔣秀華拍了好多照片,開心得不行。
蔣秀華說,她總記得她剛來北京那天,擠在公交車上動彈不得,她努力掠過人腦袋,看窗外,日頭明晃晃地扎眼,好多車、大樓房,她想,我要在這兒活得好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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