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夢是華語影壇的“女神”,其地位與奧黛麗·赫本在好萊塢相仿佛。本文為作者為《夏夢從影六十五周年紀(jì)念畫冊》撰寫的前言。 小城分兩區(qū),都不小。一區(qū)歐陸風(fēng)情,荷蘭殖民時代林蔭街巷粉墻洋房都在。另一區(qū)是唐人區(qū),馬路窄,唐樓多,店鋪住宅分不開,熙熙攘攘仿佛盡是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聞一多朱自清。門廊上樓道里悠悠閑閑倒是張恨水筆下一些少奶奶和大閨女了。到底是老民國老唐山飄洋飄過去的舊派人物,像綺華綢緞莊轉(zhuǎn)角那家戲院那么舊。演話劇演京劇唱南管唱粵曲都在里頭,電影最多,全是香港拍的影片,右派電影公司左派電影公司的電影輪番上映,戰(zhàn)前戰(zhàn)后上海拍的老片子塞空檔,黑白拷貝雨聲雨絲棄不掉,周璇唱的《桃李春風(fēng)》破了桃李斷了春風(fēng)。熄了燈小販摸黑兜售零食飲料,付錢找錢靠他胸前掛的手電筒照明。都說那家電影院三分像北方聽?wèi)虻牟鑸@,戲臺兩邊的楹聯(lián)聽說也是唐山民間慣見的劇場聯(lián)語,很長,年久記不清了,也許又是“演悲歡離合,當(dāng)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顏體穩(wěn)重,金粉斑駁,氣勢還在。南洋天熱,天花板上吊的幾把大風(fēng)扇轉(zhuǎn)得慢,一圈一圈吹掉不少暑氣。少年同學(xué)都愛喝汽水,我喝甘蔗水,清冽,甘潤,像銀幕上的夏夢。1951年到1959年夏夢的電影大半在那家戲院看,從小學(xué)看到中學(xué)。奇怪,那年月書都好看,電影也好看,規(guī)規(guī)矩矩體體面面,鄰家的哀樂鄰家的故事,很親切,很踏實。學(xué)校教國文教英文的老師都教我們講故事,寫故事,說是像編電影,演電影,故事是神髓,連演電影的演員也要學(xué)會演故事,不是學(xué)會做明星。起先我聽不全懂,初二初三慢慢懂了,看出夏夢像演員不像明星,是在講故事不是在擺姿態(tài)。她的《禁婚記》我印象不深?!兑患掖骸飞陨杂浀?。《娘惹》到老忘不了,也許講的是南洋故事,我熟悉,看完電影碰見小城歐陸區(qū)里一些娘惹聯(lián)想翩躚。1951年美國小說家賽林格(J.D. Salinger)的《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出版,大紅,寫一個中學(xué)生遭學(xué)校開除獨自在紐約瞎混三天,口語文字很淺白,很生動,不避粗話,1953年我的家教英國老師給了一本要我讀。真好看,跳開生字讀完了很過癮:少年人反叛有理。那年看夏夢的電影看了好幾部,古裝片《孽?;ā贰督^代佳人》看的是她的古典扮相,有點隔膜?!堕T》很好?!栋兹諌簟泛汀痘ɑㄊ澜纭芬铂F(xiàn)代,也喜歡?!尔溙锊妒帧放涯嫘袨楦腥鞠挛疫€愛看電影里的夏夢,教國文的鍾老師說那是夏夢平和的形相少年人不忍抗拒。也許是。書里那個中學(xué)生一心最惦記老家清純率真的小妹妹。翌年,夏夢演的《歡喜寃家》和《都會交響曲》我都看了兩遍。1955年的《不要離開我》感動更深,依稀記得是金庸先生編劇,有一回跟他談天談起這部電影也談起《絕代佳人》,他說《不要離開我》片名好。猜想他還是偏愛他的《絕代佳人》。1956、1957年我在小城唐人區(qū)開明書店捜羅一些沈從文的舊書,課余一本一本讀得仔細(xì)。沈先生文字大好,意境淡遠(yuǎn),讀深了心中飄著輕愁,比茅盾惹人尋味,難怪那時候我格外愛看夏夢的《新寡》和《望夫山下》??此摹度粘觥肺铱床坏剿豢吹讲茇?。曹禺的劇本浮宕,只適合舞臺劇。夏夢的《故園春夢》是1964年的電影,我到臺灣升學(xué)了,看不到,八十年代在上環(huán)舊貨店里買到錄像帶才補看,真好。夏夢是左派電影公司演員,左派電影臺灣禁止上映?!豆蕡@春夢》是巴金小說《憩園》改編,夏夢演技越見凝澄,畢竟巴金筆下老民國倫理氛圍寫得凝厚,電影編劇又是夏衍和朱石麟,朱石麟還當(dāng)導(dǎo)演,夏夢修養(yǎng)精微,不難神會。1958年南洋那邊政局波蕩,排華熱烈,中文僑校奉命關(guān)閉,我到另一個城市萬隆讀英文中學(xué),一位教英國古典文學(xué)的王老師是杭州人,二三十年代在上海認(rèn)識朱石麟先生,經(jīng)常贊許朱先生學(xué)問好,品格高,說朱先生1948年在上海執(zhí)導(dǎo)姚克編劇的《清宮秘史》他五十年代初在香港看過,好得不得了。我六十年代中期從臺灣移居香港,姚先生相熟了,朱先生卻從來無緣拜識?!拔母铩背跗穑肚鍖m秘史》被批為賣國主義影片,那年朱先生六十八歲,讀了姚文元的文章腦溢血逝世,我的朋友胡金銓說朱先生死得寃?!缎鹿选分猓膲粑迨甏€演過朱先生的七部電影?!舵⒚们肺蚁矚g?!缎禄榈谝灰埂犯木幱≌f家哈代的《黛絲姑娘》?!稉屝吕伞肥谴▌ 独膳洹返墓适隆!斗蚱藿?jīng)》和《甜甜蜜蜜》我在萬隆跟王老師一起看?!斗Q心如意》南洋1960年初才上映,我還在臺灣,當(dāng)然看不到。1963、1964年的《同命鴛鴦》和《董小宛》也沒看過。夏夢演我們董姓那位苦命女人的故事我最想看。轉(zhuǎn)眼幾十年,四十一部影片一部一個境界,中國電影史上少不了夏夢一個章節(jié)。八十年代初她成立青鳥影業(yè)公司,監(jiān)制了三部電影,《投奔怒?!穼?dǎo)演是許鞍華,七十年代她跟我同時旅居英倫,我還在她導(dǎo)拍的實驗電影里跑過龍?zhí)??!端扑髂辍返膶?dǎo)演嚴(yán)浩也是我的朋友,少小時代讀他父親的書,大了老了看他的電影,真是書香世家。明年,夏夢從影六十五周年,也是中國電影一百一十周歲,內(nèi)陸要為夏夢出版紀(jì)念畫冊,囑我寫這樣一篇觀影憶往隨筆。流年果然似水,往事難免如煙,昔日小城那家戲院老早不在了,戲臺上銀幕里一出出悲歡離合終歸如夢似幻,只剩夏夢依舊。夏夢1958年拍過一部《眼兒媚》,片名是詞牌名。我這篇隨筆索性也借個詞牌題為《如夢令》。 2014甲午年白露前夕在香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