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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詩余話(66):李易安之《鳳凰臺上憶吹簫》曲解
其辭曰: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1】徐伸之《轉(zhuǎn)調(diào)二郎神》,有“熏徹金爐燼冷”句。然篆香燃盡,為尋常意象,似不能以此斷定“香冷金猊”為“襲用”前人。
【2】清真之《花心動》,有“象床穩(wěn),鴛衾漫展,浪翻紅縐”句,與“被翻紅浪”絕相似。其實二者都源自柳屯田的一首《鳳棲梧》,其辭曰:
蜀錦地衣絲步障。屈曲回廊,靜夜閑尋訪。玉砌雕闌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爐溫斗帳。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3】起來慵自梳頭:《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云:“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有的詩友,欲以軟件搜查“抄襲”或“襲用”,正討論著以多少字重復為度,這也是有益的探索。不過對于“用前人意”的“抄襲”或“襲用”,軟件恐怕就要失效了。而“用前人意”,還有像這句的情況,就是只說一半。讀者若是不知道《詩經(jīng)》里的那幾句,幾乎不可能理解易安的情緒。此非藏詞法,是藏意法也,屬于用“語典”的范疇了。
【4】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既然“起來慵自梳頭”,理當如此,屬于“找補”之法。所謂“塵滿”,可算是夸張?解作有一段日子了,或許更近實情。
【5】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點出“離懷別苦”之主題?!稐钌髋c草堂詩馀卷四》:“欲說還休”與“怕郎傷,又還休道”同意。王仲聞按:“怕郎傷,又還休道”乃孫夫人《風中柳》詞。其辭曰:
銷滅芳容,端的為郎煩惱。鬢慵梳、宮妝草草。別離情緒,待歸來都告。怕傷郎、又還休道。
利鎖名韁,幾阻當年歡笑。更那堪、鱗鴻信杳。蟾枝高折,愿從今須早。莫辜負、鳳幃人老。
孫夫人的小詞,很單純,就是“離懷別苦”,可是易安的“多少事、欲說還休”,真的只是“離懷別苦”么?我看未必。
【6】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此“一拖二”也。馮正中之《鵲踏枝》云: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未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易安之“非干病酒”者,用其句,非用其意。至于“不是悲秋”,注者或引宋玉《九辯》之“悲哉,秋之為氣也”,或引老杜《登高》之“萬里悲秋常作客”,其實呢,易安但用“悲秋”詞也,不關乎士之不遇,也不關乎客愁的。(趙長卿《醉花陰》中,有“老去悲秋人轉(zhuǎn)瘦”句,亦是用詞。)易安此處用意,若是非得找尋先例,恐怕只有柳屯田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為近似了。
【7】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陽關別曲,看似泛泛。然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之句。焉知此處不隱“故人”二字?若是再加引申,不免就想到古詩《上山采蘼蕪》了:“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8】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武陵人”當采自《桃花源記》,用意為何,難解難解。不過桃源雖好,終是無覓無果,此處或有“諷諫”意?“秦樓”有兩解,一為弄玉之秦樓,二為《陌上?!分?/span>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王仲聞先生認為,此處之“秦樓”,為“秦氏樓”之縮寫。對此我是很贊同的,因為弄玉蕭史,情無芥蒂,而《陌上?!分?,尚有“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等語,前面的“多少事”,若果真“有事”,則宜乎易安言“名分”了。
【9】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新仇舊恨”?早有“前科”?(這是調(diào)侃啊,不必當真。)
我覺此詞不單純,最淺亦是最深處,應在“多少事、欲說還休”。是曲解么?非得牛頭馬面拘了趙明誠夫婦來問,才得真相。不過呢,才女也好,淑女也罷,也并不能遠離“家務事”的,她們的不同之處,在于能“粉飾”而已。我的疑心,起于“被翻紅浪”,柳屯田那首,明明是冶游之作,易安拿來就用,好奇怪,莫非真的如張敞所言,“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么?網(wǎng)上贊“新女性”曰:“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墻。開得起好車,買得起好房。斗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呵呵,“斗得過小三”,或許易安就是如此吧。
2014.1.23.歡迎瀏覽,謝絕回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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