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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昭王是怎么死的,這在歷史上一直是個謎。大體而言,周昭王率師游楚,途中遭遇不測身死師喪,除了疑古派之外,這是史家們的共識,但具體遭到什么不測,其死因究竟如何,則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更多的是不談具體細節(jié),而是概而述之。 《詩經·大雅·樸棫》之詩云:“周王于邁,六師及之”。按周代初年制度,“天子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古文之中,“軍”“師”同義,六師即是六軍。而周代一軍為二千五百人,是以周天子之六師,總數(shù)約為一萬五千人。一萬五千人的軍隊在今天來看當然微不足道的,但對于三千多年前的周代前期來說,應該是一枝十分龐大的軍隊。周昭王率軍游楚,率領著這樣一枝強大的軍隊,難道還會有什么意外?難道作為對手的楚國當時已十分強大,足以制周昭王于死命?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周昭王時代的楚國,國力十分微弱,論爵位只是個子爵,論地位只是個附庸類型的小國,其軍隊按周制充其早也就是一軍(二千五百人),無論如何,面對率領六師以南征的周昭王來說,當時的楚國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絕對不是作為天下共主周天子的對手,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周昭王居然死于非命而周師盡喪呢? 前代史家談到這個問題時,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采取虛無主義態(tài)度,以為周昭王之死不過是個傳說,沒有什么史實根據(jù),不值得去深究,清末及民初一些疑古派人士基本都是這個態(tài)度。胡適有一句名言叫做“東周以前無史”,意即東周以前的史事都是古人之傳說,是不可相信的,周昭王是西周前期的君主,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其可信度很低,根本不值得一提。 而另一類史家基本認可周昭王死于南征的史載,他們是根據(jù)古載之所載有關的史實來推論其真實存在的。關于昭王之死,《左傳》中有一段文字十分重要:僖公四年,齊桓公率兵伐楚,為了使師出有名,于是齊桓公將數(shù)百年前周昭王南征死于楚地的事端了出來,由其大夫管仲以此為由去責問楚國,打算以此作為進攻楚國的理由。為此楚國也派出能言善辯的的大夫屈完作為使臣,雙方進行對話。 管仲對屈完聲稱:“昭王南征而不復,寡君是問。”意即:從前周昭王南征時死在你們楚國的范圍之內,是以我受我們齊國君主的委托來向你們楚國責問這件事情。言下之意,楚國要是對這件事沒有合理的解釋的話,那齊國攻打楚國的理由就成立了。 然而這楚使屈完也不是好對付的,他半軟半硬地回答:“昭王南征而不復,君其問諸水濱!”意即對于這件事,楚國不能負其責;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話,那就去問問江漢之畔那致使昭王死因的江岸吧!從《左傳》的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確信,周昭王死于楚地是有依據(jù)的,那是因為,《左傳》一書的真實性很高,自古以來從沒有人對《左傳》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即使是疑古派頭面人物姚際恒、閻若璩、毛奇齡、顧頡剛、劉起釪等人,也從來未對《左傳》產生過異議。 從《左傳》的這一段記載來看,如果當時沒有周昭王之事,齊國不可能借此以發(fā)難,而楚國也不可能認可昭王死于楚地的事情。總而言之,疑古派采取不認可周昭王死于南征的態(tài)度是十分輕率的,然而通過《左傳》我們可以認為,既然疑古派認可《左傳》的真實性而又否認周昭王之事,這只能被我們看作是疑古派的一次自相矛盾。 下面我們繼續(xù)討論周昭王死因之事。 在認可周昭王死于楚地的史家之中,司馬遷是較早的一家。《史記·周本紀》載:“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然而太史公的敘述相當籠統(tǒng),后人僅靠讀《史記》來了解這段史實,仍是不得要領。 除《史記》之外,昭王之死的具體情況還有另一種說法。皇甫謐《帝王世紀》稱:“昭王德衰,南征,濟于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于水中而崩。其右辛游靡長臂且多力,游振得王,周人諱之?!?br>這一說有其合理之處。其一,以當時楚國的弱小,根本無力抵抗周昭王的大軍壓境,但力不能敵則智取,很是適合楚國的身份。對于周師的南侵,楚人當然很不愿意,但不愿意又能怎么樣,硬打當然是不行的,于是楚人用計,獻上用膠粘合的船只,周人不知,糊里糊涂地上了船,然后船至中游而膠粘脫落,不識水性的周人只能葬身江河,即便是身為周天子之尊的周昭王,同樣也要遭受滅頂之災。其二,按皇甫謐的說法,周昭王死于水,而《左傳》中楚使屈完也對齊人辯爭時聲稱“君其問諸水濱”,這兩者是相吻合的;不但如此,其與《史記》所載的“卒于江上”也是吻合的。 但皇甫謐之說也有其不合理的地方。我們知道,周昭王來到楚地,可不是游山玩水的只帶少數(shù)隨從,而是率領六師,耀武揚威而來,光軍隊就有一萬五千人,如果加上儀仗及宮女等其它隨行人員,人數(shù)當在二萬人左右,這么多的人要過河,以當時的造船技術,只能分坐多艘船只才行,既然分坐多艘船只,必定有先有后,而昭王以周天子之尊,不可能坐在前行的船中,那么,先行的船必然會首先脫膠而解體,后面的周昭王不可能明知前船已解體而仍然坐這樣的船過江,而且更不可能周之六師皆因此而沒入水中,因此皇甫謐之說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不太可能的。更何況,如果真的是因為膠船解體而導致周昭王殞命,那就是人為謀殺,而人為謀殺的話楚國是不能辭其咎的,是以數(shù)百年后的楚使屈完就不可能振振有辭地叫前來問罪的齊國之師去“問諸水濱”。 哪么,有沒有比皇甫謐之說更合理的記載呢?答案是肯定的。出書于先秦時代的《呂氏春秋》之中就有這樣的記載,其《音初》篇中說:“周昭王親將征荊,辛余靡長且多力,為王右。還,反渉漢,梁敗,王及祭公抎于漢中,辛余靡振王北濟,又反振祭公?!?br>該記載的關鍵詞是“梁敗”。所謂梁敗,即為“橋梁倒塌”。也就是說,周昭王以及他的六師(至少是其中的不少人)行進在橋梁上的時候而橋梁突然倒塌,于是包括周昭王在內的人們都跌入水中從而釀成大禍。是以楚使屈完的所謂“君其問諸水濱”就合情合理了,那就是,橋梁倒塌是人不可預知的突然災禍,絕非人為因素,這只能怪周昭王自己倒霉,與他們楚國毫無瓜葛。試想,如果正如皇甫謐之說,周昭王之死是膠船解體之故,當時正要找碴伐楚的齊國能夠輕易放過楚國嗎?只有周昭王所遇上的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災禍,齊國才不可能以此為口實而征伐楚國。 《呂氏春秋》之說比皇甫謐之說,除了完全合符有關的歷史、自然條件之外,還完全避開了皇甫謐之說中的膠船解體有時間先后的問題。但是,《呂氏春秋》之說隨之而來的又出現(xiàn)兩個問題:一是西周前期人們能在滾滾的漢江之上建造能讓很多人同時行進的大橋嗎?二是好端端的橋梁為什么會突然倒塌呢? 對于第一個問題,筆者以為,三千多年前的西周之人是有力量架設能夠讓大部隊通過漢江的大橋的。筆者曾專程前往湖北的漢江上中游一帶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這一段漢江水流不是太湍急,同時江水也不是太深,而漢江兩岸長滿了粗大的毛竹,周師完全可以因地制宜地用岸邊的毛竹以架成臨時的橋梁以供大軍通過。這種毛竹所架的橋梁其實十分簡單:三根粗竹可以扎成一個三角架,兩個三角架就能組成一個橋墩,數(shù)百個橋墩連成一線,上面就可以架上橋梁,而橋梁上則可以鋪上橋板,以當時周軍的人力物力,再加上漢江這一段的水流平緩與河床淺平,架此竹橋并非難事。 還有一個史實可以證明當時的周軍確實是有此能力架此橋梁的?!吨駮o年》載:“(周穆王)三十七年,大起九師,東至于九江,架黿鼉以爲梁,遂伐越,至于紆?!敝苣峦跏侵苷淹醯膬鹤?,兩父子都是喜歡興師動眾征伐藩國之人。所不同的是,周昭王征伐的方向是位于現(xiàn)湖北省境內的漢江流域,而周穆王征伐的方向則是位于現(xiàn)江西省境內的長江流域的九江段。二人同樣都是架橋,但九江段的江水顯然要比漢江中上游的江水要深廣急湍得多,是以可以認為,既然周穆王可以在九江段架橋,那么周昭王當然也可以在漢江段架橋。 關于周穆王在九江段架橋,這是得到了史實證明了的(此史事筆者當另行發(fā)文作專題敘述,請等待),當然《竹書紀年》所謂“架黿鼉以爲梁”絕不是像神話傳說中那樣用巨大的烏龜王八腳來當橋梁,而不過是一種文學上的修飾手法,以此來顯示周穆王所架之橋十分結實而已。正因為周穆王鑒于其父周昭王的生命教訓,故所以所架之橋十分堅固。 回到前面周昭王喪命于橋塌的主題上來。好端端的橋梁,何以會在大軍行進時突然倒塌?難道是不歡迎周師入境的楚人做了手腳?筆者認為這種可能不大。那是因為橋梁是周人自己架的,從開始架橋到通過部隊這段時間,楚人未能參與其中,因此這種可能性并不存在。那么難道是周人的運氣實在太差,剛剛架好不久的橋梁正好倒塌了?其實倒也不是。要回答這個問題,筆者以為必須要引入一個現(xiàn)代的科學問題——共振。 所謂共振,其全稱是“受迫振動”(forced vibration),即載體在外來力的作用下隨時間變化的激勵而產生振動。這種振動能夠周期性地激勵分解為許多諧激勵之和,而各諧激勵的響應疊加起來,就會形成力度很大的總振動,其能量足以損壞載體本身,這就叫“共振”。 共振現(xiàn)象是英國人發(fā)現(xiàn)的:當人數(shù)眾多的情況下人們踏著整齊的步伐行進過橋時,即使是十分結實的橋梁,也會在眾人整齊的步伐下產生共振而垮塌,是以現(xiàn)代橋梁都有一個嚴格的限制:嚴禁部隊以整齊的步伐過橋,否則橋梁會因為產生共振而垮塌。 筆者認為,當年周昭王在大軍過漢水之時,很可能是為了顯示其軍容的整肅而以整齊的步伐過橋,而那種十分原始的毛竹橋梁,是無論如何也經受不住上千人的整齊步伐的,自然會在突然之間完全垮塌,從而致使周昭王與他的大部分軍隊落入水中。 關于周軍喜愛用整齊的步伐行進,也是有明文記載的?!渡袝ぶ軙つ潦摹吩唬骸敖袢罩拢豁┯诹?、七步,乃止齊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边@是周武王在討伐殷紂王的牧野前線激勵他的部隊時所講的話,簡而言之,就是告訴他的戰(zhàn)士們要用整齊的步伐去威臨前敵。今天的“步伐”一詞,事實上最早就始自于《牧野》。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周昭王當年之所以與他的軍隊一起落入漢水之中,原因就是因共振而引起橋梁垮塌。但按當時的歷史情況,人們不可能知道橋梁有共振之厄。是以數(shù)百年后楚使屈完振振有辭地請大興問罪之師的齊國“問諸水濱”,而一代智者管仲居然無辭可答,于是后人以此知道,周昭王之死實在是既冤枉又不冤枉。冤的是他被現(xiàn)代一個普通的科學常識所“謀殺”,不冤的是,如果當年的周昭王不準備耀武揚威,而是以低調的方式悄悄地渡過漢江,那么他根本就不會在這里遇險。因此他的死其實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論是皇甫謐之說,還是《呂氏春秋》之載,關于周昭王之死,都涉及到一個重要人物——辛余靡(皇甫謐作“辛游靡”)。這個人是周昭王的車右(貼身侍衛(wèi)),“長且多力”(身長力大),而且很可能熟悉水性,昭王落入水中,辛余靡奮力將其救上岸來,而后尚有余力,又將同樣落入水中的周昭王重臣祭公救上了岸。然而不幸的是,周昭王也許是身體太過虛弱,或者是驚嚇過度,抑或是溺水太多,雖然被辛余靡救上了岸,但最終仍是難逃一死。根據(jù)這一細節(jié),《左傳》所載的楚使屈完的答辭“君其問諸水濱”就顯得更是合情合理?!八疄I”即岸畔,周昭王最后是死在漢江江岸之畔的,通過屈完答辭的印證,我們可以得到當時實情的合理確認。 辛余靡這個人在歷史上實有其人,也是得到了史料證實的。據(jù)有關史料記載,由于相救昭王有功,周穆王封辛余靡為諸侯。今山西省東南部有長治市,自春秋、漢、唐、宋、明以來就一直稱“長子縣”,長子縣之得名,就是因為這個地方曾經是辛余靡的封地,而辛余靡由于“長且多力”,故其封地人稱“長子”。 能夠佐證周昭王死于南征的歷史文獻還有《竹書紀年》。其曰:“(周昭王)十九年春……祭公、辛伯,從王伐楚,天大曀,雉兎皆震,喪六師于漢。王陟?!边@里的辛伯,即是前文所提到的辛余靡,而我們據(jù)此可知辛余靡所封之侯是為伯爵。此外,此則記載雖未詳細敘述周昭王死時情況,但卻記下了當時的一些天象與自然景象:“天大曀,雉兎皆震”。 所謂“曀”,用現(xiàn)代漢語來說就是“天色十分陰暗且雷電狂風大作”,在這種異常天氣之下又導致了“雉兎皆震”,也就是當?shù)氐囊半u、野兔被雷電擊死不少?!吨駮o年》為什么要作這樣的記載?筆者以為,古人為了加強對記載特別事件的感染力,往往將當時的天氣或自然界的異?,F(xiàn)象同時載入史冊以讓人們加深印象,《竹書紀年》在記載周昭王之死的時候便采取了這樣的古人常用手法。 關于《竹書紀年》所載周昭王南征而死、其時雉兎皆震之事,在屈原的《天問》之中也有涉及:“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維何逢彼白雉?”在這里,“白雉”一詞,應該是古人之筆誤,其全句應為:“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維何逢彼兔雉?”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其為:“周昭王施政取得成功,于是往游南方之國土,這對楚國的利益沒有任何損害,卻遇上了野兔與野雞都被雷電擊死的倒霉事。”然而漢代王逸注《楚辭》,由于是按“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維何逢彼白雉?”來解釋的,因為王逸之世《竹書紀年》尚未出土,因此王逸不知“白雉”是為“兔雉”之誤,故王逸在解釋此句的時候便十分牽強,作出了“周公時,越裳氏嘗獻白雉。昭王徳不能致,而欲親往逢迎之?!钡腻e誤的解釋。 這樣的注解,以今天看來,當然是十分荒謬的。首先,周初獻白雉的越裳氏遠在南嶺之南,即今天的越南民主人民共和國一帶,而周昭王南巡之所至,不過在江漢之地,兩地相近有萬里之遙,王逸將位于江漢的楚人與位于南嶺之南的越裳氏相混淆,這在地理上是說不通的;再者,周昭王大起六師以南征的目的,王逸認為是為了得到幾只白色的野雉,而今天的我們據(jù)眾多的歷史史籍之載,可知當年周昭王之父周康王所娶的妻子是丹朱之后,丹朱封于房,房在江荊之地,所以周康王在此之前也曾經率眾南巡,游歷江漢,最后還順流而下,攬九江而觀廬山。大概周康王的南巡大獲成功,于是作為兒子的周昭王也就依葫蘆畫瓢,率眾前往漢江游歷一番,也許當時的楚人又在什么地方沖撞了周昭王,這才是周昭王所謂“南征”的目的。王逸未能了解到這些因素,同時又因為未能看到《竹書紀年》而不知“雉兔”之來由,從而導致注解失誤。 還有一個史實可以證明當年周昭王之死不是死于楚人所獻之膠船,而是死于與楚人無關之橋梁垮塌。我們知道,昭王的后繼者是穆王。根據(jù)史料,周穆王可算是一代雄主,也曾東掃西蕩,南征北伐,其軍隊的力量不可謂不強,如果真的是昭王死于楚人之手的話,以穆王之強,面對軍國之辱、君父之死,不可能不對楚國采取復仇行動,然則史實卻是,穆王非但沒有任何報仇舉動,反而曾與楚軍連手殄滅了正在勃然興起的徐偃王。由此推之,皇甫謐在《帝王世紀》里的說法確有疑問,故翦伯贊在他的《中外歷史年表》中對膠船解體的說法認為:“此系晉人之說,不知何本?!笨磥韺矢χk之說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 與皇甫謐相似的還有酈道元,其《水經注》載:“昔周昭王南征,船人膠舟以進之,渡沔水中流而沒死?!边@顯然是皇甫氏說法的一個翻版,只不過將漢書改成了沔水。但是這一說法連酈道元自己也似乎不太相信,因此他在他這段話的后面綴上“村老云”字樣,以示難于憑信,僅供后人參考。 綜括全文,筆者以為,一些疑古派因嚴重懷疑而所斷然否認之事,其實眾多的古籍往往多有涉及,只不過由于時代久遠,而涉及之文往往零星散亂,說法各不相同而已,這需要后之歷史研究者加以分析歸納整理,而疑古派以一種李逵式的“揮舞板斧排頭砍去”的做法,未必如歷史研究有何好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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