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虞 山 記

（ 尤 侗 ）

      虞山，去郡城七十里，其山半入城中，半倚城外，背枕大海，面瞰照山湖，河流奔激，山影參差，亦東南一奇觀。      憶乙亥歲，余有江上之行，從父兄便道登此。時背秋涉冬，萬象蕭瑟，陰風(fēng)怒號，野鳥悲鳴，游子凄然，有故鄉(xiāng)之思。未半道，足力苦煩，竟掛帆而去。      辛已暮春，錢子方明有臨社之盟，期于拂水巖。十五之夕，余與沈子石均、章子允文、湯子卿謀買一葉鼓行而東，泊于齊女關(guān)。四子連床夜臥，窗外雨聲，湛湛不休，胸中作惡，詠孟襄陽“永懷愁不寐”之詩，悵然久之。因蹴三子足，與談古今史書，天下大事，及齊魯饑荒、晉楚盜賊之變，相對慷慨。鼓三下，始睡去。舟子欸乃之聲，泛月下之棹。東方既白，披衣而起，遙望虞山一點(diǎn)，在我目中矣。      卓午，渡照山湖，四子踞坐船頭。浪紋微起，風(fēng)色和暢。見孤洲芳草，沙汀鷗鷺，與萬艇漁舟，爭出沒山之上。雜樹浮青，遠(yuǎn)煙籠碧，閑云一片，隨風(fēng)游戲，若收若卷于平岡低岫之間。顧而樂之，欣然舉杯，招山靈與語。已而凄惘，便有一生幾兩屐之嘆。薄晚艤舟，命肩輿登山。山徑攲曲，草木蒙茸，高峰怪石，交錯糾紛，與行人若相迎送。其影倒入湖中，湖光千頃，照人顏面。昔人所云，不惟神情蕩滌，亦覺日月清朗，應(yīng)不減此。至拂水巖，稍歇，土人言，雨過東南，風(fēng)發(fā)其水，上拂丈余，殿宇俱濕。惜不及見之。      日暮下山，憩舟中，酌斗酒，呼盧痛飲。至夜分，明月初升，人聲悄寂。予與卿謀先登岸，率意徑往，徘徊曠野中。少頃，章子來，少頃，沈子亦來，相與撫掌大笑。忽聞隔岸有吹簫而歌者，其聲嗚嗚然。微步聽之，偕坐板橋之上。憑欄眺望，攜手言愁，仰視月影，悄然泣下，如桓子徒喚奈何，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　∈呷眨五X氏紅豆莊。莊外有綠柳長堤，桃花古岸，墓門石馬，麥隴泥犁。莊內(nèi)有草堂竹樹，曲水斜橋，春鳥亂啼，落紅滿地。予顧而言：“昔乙亥一來，于今七載，入門出門，如見故人。然風(fēng)景不殊，歲月頓異。乃知攀條流涕，吾輩于此，感復(fù)不淺?！彼炀彶蕉鴼w。沈、章二子已倦游矣。予與卿謀重振衣，登數(shù)仞岡，一上再上，據(jù)大石而坐。時夕陽到影，從石隙中遙射，波面潾潾有光，湖中颶風(fēng)驚駭，狂濤亂舞，杳然不聞舟楫之聲，惟見蒹葭蘆荻搖揚(yáng)于水中央而已。因與卿謀收此佳景，盡入奚囊中。久之，石均、允文來，催赴方明之約。座上客為西泠陸麗京，疁城黃韞生、夏啟霖、侯紀(jì)原研德，松游虞山陵吳羽三，而方明與薄遠(yuǎn)之、歸朗星、葉景如、陸幼子為琴上主。酒半，與諸子銜杯酬答，賦詩相贈，極歡而罷。是夕，辭主人?！　∈巳眨饩S張帆，乘長風(fēng)直下，頃刻抵家。執(zhí)手歧路，戀戀殊不忍別。予語之曰：“斯游也，友不過四人，時不過三日，地不及百里，而對床風(fēng)雨，并馬高邱，有賓朋之樂焉，有山水之適焉，有羈旅邂逅，歡愁離合之殊焉。昔七賢鄴下，子桓嘆斯樂之難常；三月蘭亭，逸少悲陳跡之不再。吾輩他日，登車作客，拔劍出門，千里相思，十年不見?；厥捉袢罩危L(fēng)流云散，邈若山河不重，可念邪！”予請執(zhí)筆記之，三子曰：“諾?！彼旆质侄?。
　　

附錄:尤侗（1618-1704），字同人、展成，號悔庵、艮齋、西堂老人，長州（今江蘇吳縣）人。清順治拔貢，康熙時舉博學(xué)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參與纂修《明史》三年，告歸。擅詩、詞、駢文，同時有傳奇和雜劇多種，顯示了多方面的才能。有《西堂曲腋》、《鶴棲堂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