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喝酒的爸爸

潘世流

爸爸老了，唯一不變的愛好就是喝酒。

爸爸年輕時候就愛上酒，他喝酒幾乎不吃飯菜，空腹干，耐不久就醉了。

我們家里有七個兄弟姐妹，我是老大，曾謔稱自己是超生游擊隊的大隊長，我以下有三個弟弟，三個妹妹，加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全家人有十一個。吃飯圍擠在一桌，難免推拉碰撞，哭鬧對打時常有之，最為熱鬧；輪流打飯猶如螞蟻搬食物一樣，你追我趕，蔚為壯觀，誰慢半拍，誰可能就喝西北風，直到現(xiàn)在我吃得快吃得熱就是當時鍛煉出來的。爸爸在家常常吃不飽飯，若有客人來了，去鄰居家賒一壺濁酒來，三五一群聊家常，喝酒不用吃飯吃菜那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也是在那個時候爸爸才肆無忌憚地說笑。

爸爸平時沉默寡言。上有羸弱的雙親，下有嗷嗷待哺的子女，他整天急于奔命，家居山里，信息閉塞，交通不便，有力無處使，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口多勞動力少，年尾結算全年工分，常常入不敷出，吃不飽還不算，還得賣豬賣羊填進去，年終看著人家殺豬過年，劃拳行令，歡天喜地，爸爸回到家里，看著爺爺奶奶，看著我們七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子女，他苦不堪言只得借酒消愁。打我懂事起，除夕之夜，爸爸都是早早就喝醉了酒，迷迷糊糊過新年。

我考上大學得到錄取通知書的那晚，爸爸親自去借兩塊錢，打了幾斤酒，沒有肉，讓媽媽炒了一碟黃豆，堅決要我和他一起喝酒。

“來，我們爺倆喝?！卑职志七^三巡，話開始多起來。

酒，高三畢業(yè)宴會上我曾喝過，像馬尿一般苦，不好喝。那晚我并沒有喝，只是坐在桌邊陪爸爸說說話，說過去的苦難，說未來的設想。說得他手舞足蹈，高興像個小孩一樣，而我只想哭。

“來，為你考上大學，我們喝。”

“來，為潘家出了大學生，我們喝?！?/SPAN>

“來，為我們苦盡甘來，喝！”

“來，為我們潘家將來的榮耀，喝！”

那一夜，爸爸喝得酩酊大醉，自言自言直到大半夜。

我上大學，家里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我到學校后，學費、生活費，我盡量不跟爸爸說，自己想辦法解決。我競聘學校記者團的團長，采訪寫稿，抄墻報；我當學校臨時清潔工，掃廁所，掃通道；我當洗衣工，幫同學洗衣服洗褲子；我當臨時搬運工，搬重物，卸水泥。凡能得錢，不死人不犯法的活我都干。

寒暑假放假我都沒有回家，不想回到山旮旯里去。媽媽托人捎話來，說爸爸比以前更瘦了，更不愛說話了，時常獨自一人喝悶酒，有時一整天就坐在山坳上，遙望遠方，反反復復叨念著你的名字，喝醉了就睡在路邊，那山路就是爸爸當年送我走出山門的路，我怎么能忘記喲。

大學期間，爸爸給我匯來十五塊錢，也是唯一一次匯錢給我。這事還是爸爸出車禍后媽媽講給我聽的，我弟妹多，家里開支大，為養(yǎng)活他們，爸爸往往顧此失彼，捉襟見肘，我讀大學他沒有給過生活費很過意不去，他為此想了很久才痛下決心，丟下爺爺奶奶和媽媽弟妹不管，到巖灘電站打臨工，干了一個月，扣除生活費，截留一塊酒錢，剩余十五塊錢全部匯給我后，買了一斤酒和幾顆花生米，坐在紅水邊獨自喝到滿天星斗。

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深。

現(xiàn)在爸爸大不如前，我每逢回家都要勸勸他少喝酒多吃菜，保重身體。

“老人喝酒就像小孩吃奶，久不久又來。” 爸爸比劃說，又是爽朗的笑聲。

“喝酒，我喜歡，讓我自由飲讓我慢慢品”爸爸說，“何況我都七老八十了，又能喝多久呢？”

我心一震：風雨人生幾十年，其實就是一杯酒，苦過甜過，淡過濃過，而個中滋味也要用一生去品嘗，苦甜濃淡全在自己舉手投足之間，為何又不讓我們慢慢去品嘗呢？我望著正在慢慢品酒的爸爸，想著他一路走來，不禁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