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美]宇文所安 譯者:鄭學勤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出版時間:2014年3月
導論:誘惑及其來源
早在草創(chuàng)時期,中國古典文學就給人以這樣的承諾:優(yōu)秀的作家借助于它,能夠身垂不朽。這種文學不朽性的承諾在西方傳統(tǒng)中當然也不少見,然而,在中國傳統(tǒng)的長期演變中,這種承諾變得越來越重要,越來越像海市蜃樓似地引人入勝:它不但能使作家名垂千古,也能讓作家內(nèi)在的東西流傳不衰,因此,后世的人讀了他的作品,有可能真正了解他這個人。這種承諾喚起的希望越大,引起的焦慮感就越嚴重,帶來的困難就越難克服。
由于這種強烈的誘惑,中國古典文學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在中國古典文學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昂笾暯?,亦猶今之視昔”,既然我能記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后人會記住我,這種同過去以及將來的居間的聯(lián)系,為作家提供了信心,從根本上起了規(guī)范的作用。就這樣,古典文學常常從自身復制出自身,用已有的內(nèi)容來充實新的期望,從往事中尋找根據(jù),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復現(xiàn)。但是,任何強烈的期望都有相應(yīng)的恐懼伴隨出現(xiàn)。懼怕湮沒和銷蝕的心理,須臾不離地給永恒地“寫下自我”的希望罩上了陰影。
在傳統(tǒng)的西方文學論著里,披著面紗的真實,作為文學的象征,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論題。作品猶如衣裳,有的透明些,有的不那么透明,它們?yōu)橄胂蠊蠢粘錾矶误w態(tài),同時卻遮住了衣服中嬌好的肉體。成文的東西同它要表達的意義之間,表面顯露的東西和真實之間,總有一段距離、一條鴻溝。在這種認知形態(tài)里,隱喻法占有重要的地位,同一個詞,既向我們揭示,又向我們隱瞞,既告訴我們真情,又向我們散布謊言。
這種認知形態(tài)在中國古典文學中通常也可以見到,不過,比起另一種認知形態(tài)來,它是次要的。另一種認知形態(tài)也有鴻溝,另一種鴻溝,時間、消逝和記憶的鴻溝。這里,舉隅法占有重要地位,以部分使你想到全體,用殘存的碎片使你設(shè)法重新構(gòu)想失去的整體。猶如招魂典禮上非用不可的某些衣物,用它們來替代死去的人。如果說,在西方傳統(tǒng)里,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意義和真實上,那么在中國傳統(tǒng)中,與它們大致相等的,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
無論在哪一類傳統(tǒng)中,鴻溝或者說障礙,都有它的魅力。按照西方的摹仿這個概念,摹仿者對于被摹仿者來說,一定是從屬的、后起的,永遠如此。無論什么時候,摹仿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一旦摹仿完美無缺,摹仿就不再是摹仿,它成了被摹仿物本身。記憶者同被記憶者之間也有這樣的鴻溝:回憶永遠是向被回憶的東西靠近,時間在兩者之間橫有鴻溝,總有東西忘掉,總有東西記不完整。回憶同樣永遠是從屬的、后起的。文學的力量就在于這樣的鴻溝和面紗存在,它既讓我們靠近,與此同時,又不讓我們接近。
摹仿物同被摹仿物之間的鴻溝,把真實劃分成兩個迥然不同的層次。一幅畫著一只蘋果的油畫有它自己的物質(zhì)實體,但是,作為對蘋果的描繪,它同現(xiàn)實的蘋果有不同的存在層次;如果兩者同時出現(xiàn),就像有時廚房里既有蘋果又有蘋果畫,或是另一幅圖畫既畫了蘋果又畫了蘋果畫,那么兩者的并列會使我們意識到藝術(shù)與經(jīng)驗世界之間的區(qū)別。藝術(shù)品有自己的邊界,它們把它同周圍的世界隔開:它可以取代現(xiàn)實世界,但不會同它混為一體。對希臘人來說,《伊利亞特》是完整地、生動地展現(xiàn)在眼前的英雄史跡,如同它所再現(xiàn)的阿喀琉斯的盾牌一樣,是一件圓整的工藝品,而且通過再現(xiàn),取代了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時代。正是這種自成一體的狀態(tài),這種藝術(shù)品內(nèi)在的生存力,使得它能夠脫離歷史而自立。
我們來看一看下面這首小詩,一首中國詩中的名作,考慮一下是什么原因使得它為人們傳誦贊賞。這是一首同追憶有關(guān)的詩,無聲的回憶縈繞在詩人心間,給詩染上了人們熟知的風采。這又是一首幫助我們記住它的作者的詩,它為我們在今天充分地了解“他是誰”提供了一部分線索。為了完成追憶的任務(wù),把詩人的過去帶到我們眼前,這首詩向我們展示了它周圍歷史的世界,呼喚它的讀者從簡潔的行文里去尋找形成它的完整的情景。無論是詩所表現(xiàn)的詩人記憶中的場景,還是這首作為詩人以及他那個時代的紀念物的詩,都是不完整的。然而,藝術(shù)的力量恰恰來源于這樣的不完整,正如在西方的傳統(tǒng)里,這種力量來源于摹仿的嬗遞。
歧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這里詩意何在呢?沒有值得注意的詞句,看不到動人的形象,整個景象太熟悉了,詩人也沒有用什么新奇的方式來描寫,使得熟悉的世界看上去不那么眼熟。假定我按字面的意思來敘述它的內(nèi)容,那就是:“我在歧王和崔湜那里經(jīng)常看到你,聽到你歌唱,現(xiàn)在,在晚春,我在江南又遇到你了?!彪y道這也算詩?更不用說是為人交口稱譽的詩了。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不能僅僅從詩本身著眼,或許問題應(yīng)該這樣提:既然我們明知這首詩確實富有詩意,那么,在什么情況下,才有可能發(fā)掘出這首詩的詩意呢?
這是一首描述相逢的詩,它追憶的是很久以前的某一時刻,要讓對方想起這個時刻,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就可以了。因為關(guān)系密切,所以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就像與一位老朋友談話時,我只需要說:“還記得那個夏天嗎……”,各種細節(jié)會涌入我們的記憶,也許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方式,但無疑都是無聲地涌入腦海,都是事實原來面目的再現(xiàn)。因此,詩人在這里只需要提到“歧王宅”就夠了。而我們這些后來的、當時并不在場的讀者,由于這種私人間打招呼產(chǎn)生的吸引力,想要重溫隱藏在字里行間發(fā)揮作用的事件:他們的相逢成了我們與之相逢的對象,我們因此也沉入無聲的回憶——回憶我們曾經(jīng)讀過的東西,回憶在我們的想象里,當時是怎樣一幅情景。
沒有這些閱讀和已有的想象,就沒有詩:我們會被排斥在外,成為既不了解說話者也不了解受話者的局外人。然而,如果我們知道這首詩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知道它作于770年, 我們就會由此想到杜甫一生的流離顛沛,想到安祿山之亂和中原遭受的蹂躪,想到失去的安樂繁華,它們在玄宗開元年間和天寶早期似乎還存在,對作此詩的杜甫來說,卻已成了過眼煙云。我們想到,這是一首杜甫作于晚年的詩,這位游子此時終于認識到,他再也回不了家鄉(xiāng),回不了京城。與此同時,我們也記起在我們頭腦中李龜年是什么樣的形象,他是安史之亂以前京城最有名的歌手,是最得玄宗寵幸的樂工之一。樂工在安史之亂中四散逃亡,李龜年的聲望和特權(quán)也隨著喪失了。這時,他已年入暮齡,流落到江南,靠在宴會上演唱為生?!睹骰孰s錄》告訴我們:“唐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特承顧進?!浜簖斈炅髀浣?,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shù)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保ň硐拢┰诮涎缬握哐劾铮铨斈昃褪嵌鸥λf的“馀物”——他站在他們面前不僅僅是為他們歌唱,同時也使他們想起他的往昔,想起樂工們的境遇變遷,想起世事滄桑。他站在我們面前歌唱,四周籠罩著開元時代的幽靈,一個恣縱耽樂、對即將降臨的災難懵然無知的時代。
這四行詩的詩意究竟在哪里?在說出的東西同這兩個人正在感受和思考的東西之間是存在距離的,詩意不單在于喚起昔日的繁華,引起傷感,而且在于這種距離。讓我把這一點闡述得更清楚一些:詩意不在于記起的場景,不在于記起它們的事實,甚至也不在于昔日同今日的對比。詩意在于這樣一條途徑,通過這條途徑,語詞把想象力的運動引導向前,也是在這條途徑上,語詞由于無力跟隨想象力完成它們的運動,因而敗退下來。這些特定的語詞使失落的痛苦凝聚成形,可是又作出想要遮蓋它們的模樣。這些詞句猶如一層輕紗而徒有遮蓋的形式,實際上,它們反而更增強了在它們掩蓋之下的東西的誘惑力。
杜甫記起岐王李范提供的聚會場所,李范是開元早期詩歌和音樂的贊助者。假如對開元時期的詩歌和文壇軼事有足夠的了解,我們也會記起這些聚會。不過,杜甫在這里說的是經(jīng)常見到(“尋常見”)和多次聽到(“幾度聞”)。同許多其他的回憶不一樣,這里不是回憶某一具體的時刻,而是回憶自從不能再與李龜年經(jīng)常相遇以來的這一段時間距離。說不定就是在他們經(jīng)常相遇的日子里,杜甫也很珍視他們的相會,但是,沒有人會對“尋常”的東西給予足夠的珍視?,F(xiàn)在,失去了可以隨意相聚的機會,相逢的經(jīng)常性本身也成了值得珍視的東西。“尋?!背闪水惡鯇こ!4藭r此刻,記憶力使他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某種東西,由于這種失落,過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現(xiàn)在有了新的價值。
杜甫現(xiàn)在這副模樣或許不會讓李龜年想到,這樣一個人以前在官宦士紳和騷人墨客的、美事紛陳的聚會上曾經(jīng)是常客——然而,當時誰又能料到李龜年今日的遭遇?杜甫“認出了”李龜年,從李龜年的眼中看出了自己目前的境況,他希望李龜年也能認出他,能知道他與他曾經(jīng)是同一種人?,F(xiàn)在,我們重新聽一聽這首詩,就可以聽出他要求得到承認的愿望:“那時我是經(jīng)??匆娔愕难?。”
同很久以前的“經(jīng)?!焙汀岸啻巍毕鄬φ?,我們面對的是發(fā)生在眼前的“又一次”(“又”):這是孤立的一次相逢,由于失去了以往那種經(jīng)常相逢的機會而變得珍貴難得,人們過去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種機會的可貴,孤立的一次相逢以長期的分離為背景,既有往日的分離,也有可以預見得到的未來的分離。沒有付諸文字的東西給能夠體會出這層詩意的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杜甫沒有直抒表現(xiàn)在感遇詩中最常見的情感:“你我何日再相會?”眼前的相遇說不定是最終的一次,他們倆都明白:他們都已是老人了。杜甫沒有講到這件事,相反,他只談此時此刻(“正是”),只談景色的美麗。
他揮手指向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美麗景色,把我們注意力從對消逝的時間的追憶上引開,或許還從未來上引開。然而,這個姿態(tài)是一種面紗,它是這樣透明,以致使我們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我們所失去的東西。當我們說:“讓我們別再談它了”,而且試圖轉(zhuǎn)移話題時,我們所處的正是個令人痛苦的時刻,它說明了一個真情,標志著我們的思想難以擺脫我們同意要忘掉的東西,而且現(xiàn)在比以前更難擺脫了。
不過,還是讓我們把這深一層的真情放在一邊,光是來留意一下可愛的景色(“好風景”)吧。這樣,我們會進一步注意到這幅景色所處的季節(jié)(“落花時節(jié)”)。盡管迷人的景色令人分心旁騖,它還是叫人忘不了,這是同末日、凋落和消逝遙相呼應(yīng)的、與它們有關(guān)的形象。
詩人追憶的是人的聚會和人所居住的華屋廣廈、官宦文人的聚會和岐王的宅邸,它們結(jié)聚在頭兩句詩力,接著消失了。記憶的幻象剛從我們眼前消失,面對的自然風景就取而代之,出現(xiàn)在后兩句詩里。但是,這種取代又深化成為提示我們想起失落物的東西,落花又一次使我們想到,繁華的季節(jié)已經(jīng)終結(jié)了。
詩的結(jié)束是現(xiàn)實場景的開始:“我又碰到你了”(“又逢君”),在這個陳述中伴隨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敘述。詩好像在說:“我以前見過你好多次,現(xiàn)在又碰到你了”,似乎只不過在相逢的總數(shù)上又加上了一次。這個陳述是符合事實的,然而,毋庸置疑,這次相逢不是簡單的“又碰到你”,就像開元年間經(jīng)常發(fā)生的相遇一樣:這是一次非常特別的“又逢君”,同以往的都不一樣。并不像它聲稱的那樣是簡單的重復。詩人把它說成是普通的重復——“我又碰到你了”——有一半是為了裝樣子,裝作他想要掩飾他由這次相逢而承受到的重量,以及從中感受到的獨特的歡愉和痛苦,而它們恰恰是因為這次相逢同以往的相逢全都不同而造成的。這個姿態(tài)又是一層透明的面紗:他通過無言而喊出想說又沒有說的東西。
這四行詩是回憶、失落和悵惘的詩:失去了的過去,可以想見的、完全沒有希望的將來。然而,整首詩中沒有一個字講到同喪失有關(guān)的事。它談到的只是相會: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