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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約”都不是儉約的意思,更不是指窮困,而是“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的“約”?!凹s”作動詞是“守一”的意思。孟子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守約是“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平治天下是“施博”,子貢所謂“博施于民,而能濟(jì)眾”,有許多條理節(jié)目,但修身是大本,是“守一”,能盡其性,自然就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叭f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萬物皆備于我”是“多”,“反身而誠”是“約”?!巴咔玻瑏碚咝乓?,屈信相感而利生也”,“往者屈也”是“多”,“來者信也”是“約”?!懊鲜┥嶂貧猓植蝗缭又丶s也”,曾子守約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再如,浩然之氣“配義與道”是“約”,坤“簡則易從”以成物是“約”。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qiáng)”。同樣,他說“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顯然是把“為學(xué)日益”與“為道日損”絕對對立起來。而儒家是格物窮理以盡性,把“博學(xué)于文”與“約之以禮”自然統(tǒng)一起來,如孟子說“博學(xué)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中庸》云“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孔子對子貢和曾子說自己非“多學(xué)而識之者”,而是一以貫之。儒學(xué)不僅是道德倫理的說教,以及各種技藝的學(xué)習(xí),區(qū)分君子儒與小人儒的關(guān)鍵是能否由博返約以成就內(nèi)在德性。古希臘人也說知識就是美德,對外界事物的認(rèn)識如何能轉(zhuǎn)化為認(rèn)識主體自身的德性呢?現(xiàn)代人的認(rèn)識是外向的,往而不返,知識與德性是分裂的。古人的認(rèn)識是向內(nèi)的,是逆覺體證,能由博返約,知識即是美德;能以“一”御“多”,美德就是知識。
孔子說“以約失之者,鮮矣”,如《大學(xué)》“心誠求之,雖不中也不遠(yuǎn)矣,未有學(xué)養(yǎng)子然后嫁人也”。君子守約也可能會有過失,所謂“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耙弧彪m然能御“多”,但“一”也是分層次的,對于心之義理統(tǒng)攝范圍之外的領(lǐng)域,也可能犯錯誤,所以學(xué)不可以已,窮理盡性是一個無限的過程。但君子所犯錯誤的性質(zhì)不同,孔子曰“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孟子曰“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柏琛笔莾?nèi)在的,“欺”是從外面來的,君子守約,以誠敬存心,只可欺不可罔。
儒家不像佛家把話說得那么飽滿,而是要留有余地。復(fù)圣顏子也只是“不遷怒,不貳過”;孔子自謙:“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對于佛家來說,成佛作祖以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儒家則是“賢希圣,圣希天”,孔子“入太廟,每事問”,“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僧肇大師說:“圣心無知,故無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到“無所不知”好像就一勞永逸了。而孟子則說:“知者無不知也,當(dāng)務(wù)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wù)。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wù)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禪宗六祖惠能有偈曰:“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shù)起,菩提作么長”?;菽堋安粩喟偎枷搿北取皩承牟黄稹币羞b自在,但畢竟不是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物之性。孟子則說:“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文王把自己融入到化民成俗的整體事業(yè)中,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這是《系辭》所謂“富有之謂大業(yè)”;“望道而未之見”即是“日新之謂盛德”,這不正是“菩提日日長”嗎?
陽明子說:“圣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圣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后,卻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shù)、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圣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dāng)知的,圣人自能問人…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jié)文所在”。佛家要明心見性,一旦覺悟就全知全能;儒家是窮理盡性,圣人知“只是知個天理”;能“只是能個天理”?!吧w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學(xué)所以為謬也??鬃幼灾^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此亦不是謙言”。“孔子自謂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見《論語·衛(wèi)靈公》篇:“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薅怪?,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吧w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履其事才能造其理,如孔子說:“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先事后得,非崇德與”?“不踐跡,亦不入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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