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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家面對的挑戰(zhàn)
初次接觸西方學(xué)者探討我國古代哲學(xué)的作品時,看到「道家具有革命性」一語,不免深受震撼。我們一向認為道家是隨順不爭而自然無為的,怎么會牽連到「革命性」一詞呢?原來這是「旁觀者清」的一個例子.古代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天」,帝王稱為「天子」就是明證。道家從老子開始,卻要公然「以道代天」,這不是革命又是什么? . 老子這么做,理由是什么?依司馬遷所說,老子的年代比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稍早,同樣屬于春秋時代末期。在春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梗ā妒酚?太史公自傳》)在這樣的亂世中,政治領(lǐng)袖的遭遇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般百姓?簡單說來,這種處境是:禮壞樂崩與民不聊生。 禮樂代表社會生活的規(guī)范,禮樂的瓦解失效,將引發(fā)人間的動亂不安,不僅是非善惡混淆難辨,連善惡的適當報應(yīng)也全部落空。這種危機可以稱之為「價值學(xué)的虛無主義」。其次,長期的民不聊生,將引發(fā)悲觀的情緒,甚至帶來絕望的念頭,認定生命的本質(zhì)是虛幻的,一死百了,萬化皆空。這種危機可以說是「存有學(xué)的虛無主義」。這雙重虛無主義的危機,正是儒家與道家這兩大哲學(xué)體系共同面對的挑戰(zhàn)。 以儒家的孔子為例,他眼見禮壞樂崩的危局,知道社會規(guī)范的重建,要靠個人真誠的自覺,于是大聲疾呼:「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在此,「仁」即是由真誠所引發(fā)的行善力量。不僅如此,他還進而撰述《春秋》,希望藉此重建社會秩序,亦即以歷史評價對領(lǐng)袖階層作出善惡的適當報應(yīng)。孟子明白孔子的用心,所以會宣稱:「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由此亦可見,儒家意在化解價值學(xué)的虛無主義所造成的困境。 相對于此,老子采取不同的策略。他在面對價值方面禮壞樂崩的威脅時,指出人類社會的價值觀無可避免地都是相對的,亦即都有虛無化的危險,除非能夠找到一切存在的終極基礎(chǔ)。換言之,老子的意圖是要針對存有學(xué)的虛無主義,設(shè)法排除萬難找出天地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無形無象亦無以名狀的「道」。他認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梗ㄈ苏拢┰诖耍朗窃嫉耐昝罓顟B(tài),德是萬物得之于道者,亦即人類的本性及稟賦。離開了道,所能把握的只有德,亦即樸實而不刻意造作的自然狀態(tài)。自此以下,則是「仁、義、禮」之類屬于人類所珍惜的價值規(guī)范。 因此,從上述的角度觀察,可以肯定儒家與道家所面對的是同樣的挑戰(zhàn),亦即雙重虛無主義??鬃酉胱龅氖牵嘿N近百姓的需求,先解除價值學(xué)的危機,再向上追溯到存有學(xué)的依據(jù)。他的生命轉(zhuǎn)折點是「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知天命」進而畏之與順之,正是要歸依于存有學(xué)的基礎(chǔ)。奈何學(xué)生及時人并不明白此意,以致孔子不得不感嘆:「莫我知也夫!」(《論語?憲問》)他一生說了多少話,最后依然感嘆無人了解他。 那么,直接扣緊基礎(chǔ)來談的老子,又如何自覺他的處境呢?他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梗ㄆ呤拢┧c孔子竟有類似的感嘆,只是立說的方向不同而已。老子是想一勞永逸界定那作為根源的道,徹底解除虛無主義的陰影,然后人間秩序自然回歸安頓。換言之,老子同樣懷著深刻的情感,要為世人指點迷津,只是得到的是誤解遠遠超過了理解。幸而后來有一莊子,充分領(lǐng)悟及應(yīng)用老子的智能,進而形成了道家學(xué)派,成為我國哲學(xué)史上的重要資產(chǎn)。
二、老子的虛靜
1. 認知作用的轉(zhuǎn)化
面對天下大亂的局勢,探本求源,至少不能忽略一個原因,那就是人類與生俱有的認知能力。作為萬物之靈,人的認知能力無疑是他出類拔萃的必要條件,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的偏差發(fā)展,給人間帶來了各種困境。 那么,「認知」是怎么回事?它的正確作用以及正常發(fā)展又應(yīng)該如何?以下依序討論三點:一,以認知為「區(qū)分」;二,以認知為「避難」;三,以認知為「啟明」。 首先,人在求生存時,認知能力必須「對萬物」加以分辨,厘清外在事物的利與害。譬如,水果之可食與不可食;動物之可近與不可近;環(huán)境之可處與不可處。沒有這樣的區(qū)分能力,人的生命必然陷于危險狀態(tài);充分使用此一能力,則有利于人類控制萬物,進而推演為日益精巧的文明社會。問題在于:一旦區(qū)分,產(chǎn)生好壞與貴賤之別,則人們自然群起追逐與逃避,猶如孔子所謂的「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梗ā墩撜Z?里仁》)接著就難免出現(xiàn)競爭、斗爭與戰(zhàn)爭了。 其次,藉由經(jīng)驗與學(xué)習(xí),人們了解自己「與萬物」的關(guān)系,也明白短視近利可能造成的后遺癥,于是以認知為「避難」之方,不與一般人同樣見識,并且提前采取防范措施?!痘茨献?人間訓(xùn)》有一段「塞翁失馬」的故事,描述一位老翁的得失觀念「總是」與鄰人的相反,而事后又一再證明他的遠見有理。這正符合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明白此一道理,無異于深通人情世故,免于責(zé)怪與患難,可以平靜而安全地度過一生。
不過,在老子的理想中,還須再往上躍升,亦即以認知為「啟明」。所謂啟明,就是要由「整體」觀點來看待我與萬物,使一切合而為一。在此,「整體」所指涉的正是「道」,因為萬物(包含人類)皆由道而來,并且也將回歸于道。老子推許「明」的意境,談及的有:「知常者明」(十六章),「見小曰明」(五十二章),「自知者明」(三十三章),「不自見故明」(二十二章)。人若排除自己執(zhí)著的念頭,覺悟自己與萬物皆在同一個道之中,明白了永恒的常態(tài)現(xiàn)象,然后人生自然可以離苦得樂了。《莊子?秋水》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一語,所展現(xiàn)的即是啟明之境,以此為憑借,才可進而逍遙無待。 以上已就認知作用的轉(zhuǎn)化與提升稍作說明,其原則也符合老子求道的態(tài)度,亦即:「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梗ㄋ氖苏拢┮馑际牵禾角笾R,每天要增加一些;探求道,每天要減少一些。減少之后還要減少,一直到無所作為的地步。無所作為卻什么都可以做成。何以如此?因為人的智力有限,不如減損成見與欲望,讓萬物自然運作發(fā)展。
如果克就老子的方法來說,則關(guān)鍵在于「虛」與「靜」二字。他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梗ㄊ拢┮馑际牵鹤非蟆柑摗?,要達到極點;守住「靜」,要完全確實。萬物蓬勃生長,我因此看出回歸之理。一切事物變化紛紜,各自返回其根源。在此,虛之后,能空能明;靜之后,能安能觀。能夠明而觀,就將覺悟萬物源生于道,也回歸于道。然后個人不僅不會輕舉妄動,刻意造作,喜怒隨人,而且還可展現(xiàn)「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趣味。老子在這段話的最后,說了「沒身不殆」(終身免于危險)的結(jié)語。 「沒身不殆」聽起來有些消極,好象處于亂世之中,對于眾人爭奪之物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而事實上,這只是老子思想的初步效應(yīng)。世間能夠轉(zhuǎn)化認知作用,從區(qū)分到避難,再由避難到啟明者,實在并不多見。能夠沒身不殆,進一步才可以欣賞老子的積極表現(xiàn)。當然,所謂的積極表現(xiàn),并未脫離他「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主軸。
2. 「三寶」的效應(yīng)
老子直接介紹「道」的章節(jié),內(nèi)容無不高深莫測,因為人的語言文字不足以擔(dān)當這個重任。「道可道,非常道」(一章)算是開宗明義,意思是:道,可以用言語表述的,就不是永恒的道。
既然道的本身無法描述也難以理解,那么不妨退一步從道的作用來想辦法。道的作用展現(xiàn)于萬物中,因為萬物無不源生于道。因此,談及萬物(包含人類),首先要注意的是「德」。德與「得」通,為「獲得」之意,亦即萬物「得之于道者」。簡而言之,就是萬物的本性及自然狀態(tài)。老子的書又名為《道德經(jīng)》,這也是一個原因。 從道的角度來看,道對萬物是「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玄德?!梗ㄊ拢┮馑际牵荷L萬物,養(yǎng)育萬物。生養(yǎng)萬物而不據(jù)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導(dǎo)萬物而不加以控制,這就是神奇的德。由此可知,道的作用是神奇的德;而「德」字在萬物為「獲得」,在人則有天生所具的自然稟賦以及人為的刻意修德兩種意思。 這種看法在〈三十八章〉最為清楚,亦即「上德儉故能廣。」其意在此。不僅如此,悟道者的統(tǒng)治原則越儉約,則天下百姓越能夠自由發(fā)展個性。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梗ㄎ迨耪拢┮饧矗褐卫砣嗣瘢路钌咸?,沒有比省約更好的方法。這種說法正是出于類似的背景。
「不敢為天下先」,是說悟道者既不認為自己勝過別人,也不率先倡導(dǎo)某種言行風(fēng)氣。他的溫和謙虛與退讓居后,是為了代替道來為眾人服務(wù)。老子接著說:「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挂饧矗喝绱瞬拍軌虺蔀楸娙说念I(lǐng)袖。人類的社會組織,即使是「小國寡民」,也總是要分工合作,也必然會有領(lǐng)袖人物。悟道者的最佳表現(xiàn),是做到「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梗ㄊ哒拢┮馑际牵旱鹊酱蠊Ω娉?,萬事順利,百姓都認為:我們是自己如此的。在老子書中,「自然」一詞出現(xiàn)五次,全部是就「自己如此」而言。 悟道者「無所作為」,或者更好說是「無心而為」,然后百姓也好,萬物也好,都以「自己如此」的方式在運作及發(fā)展。這正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具體例證。 因此,老子筆下的圣人,或悟道者、有德者,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體現(xiàn)「道」的神奇功能,讓世間平靜安詳,人與人,人與萬物也都可以和睦相處。 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意為:推崇稟賦的人不刻意修德,所以保存了稟賦;貶抑稟賦的人不忽略修德,所以失去了稟賦。在此,稟賦與修德之間,似乎難以并存。那么試問:老子心目中的有德者,并不具備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美德嗎? 為了厘清此一問題,必須由老子的「三寶」入手。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老子書中,「我」、「吾」與「圣人」這三個字詞,所指涉的對象為一,皆是「悟道的統(tǒng)治者」。前引之文的意思是:我有三種法寶,一直掌握及保存著。第一是慈愛,第二是儉約,第三是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 「慈」是描寫母親的愛。萬物源生于道,道對萬物有如母親,無不包容、肯定與珍惜。同理,悟道者對百姓也是一片慈愛之心。老子接著說:「慈故能勇?!怪灰怯欣诎傩盏?,包括鋤強濟弱,亦即「損有余而補不足」(七十七章),都樂于去做,這不是真正的勇敢嗎?換言之,心中存著無私的愛,自然孕生大勇??鬃右苍f過類似的話,就是「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
「儉」是對待萬物的態(tài)度。只有自奉儉約的人,才會充分利用資源,讓萬物的功效推廣開來,亦即讓天下人都分享得到所需之物。
三、莊子的逍遙
1. 修養(yǎng)方法
道家立說的目的,在于化解存有學(xué)的虛無主義,因此要扣緊「道」來尋求啟明。悟道者是極少數(shù)人,他們即使無緣以其「三寶」來治理百姓,至少可以安排自己的人間際遇,做到游刃有余,進而消遙自得。在老子之后,戰(zhàn)國時代的莊子就是道家的最佳代表。 莊子能夠悟道,當然有一套修養(yǎng)方法。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準確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么回事。簡而言之,莊子要由人的生命現(xiàn)象著手,看穿人的生命本體,然后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針,最后抵達悟道的境界。 那么,人的生命現(xiàn)象有何內(nèi)容?人有身體與心智。身體有感官,由此引發(fā)情緒與欲望,造成各種困境。莊子的觀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意思是:人承受形體而出生,就執(zhí)著于形體的存在,直到生命盡頭。它與外物互相較量摩擦,追逐奔馳而停不下來,這不是很可悲嗎?這樣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齊物論〉)意即:人們睡覺時心思紛擾,醒來后形體不安,與外界事物糾纏不清,每天勾心斗角。很明顯地,這樣的困境可以推源于心智的偏差作用。
人的心智擁有認知、判斷、選擇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于「區(qū)分」的層次。莊子質(zhì)疑說: 人所肯定之「正處、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處、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悅目的美色),對于其它動物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齊物論〉)即使專就人的社會而言,所謂「仁義、禮樂」也都難免是偏頗的、相對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結(jié)果則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莊子的建議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大宗師〉)意即:擺脫肢體,除去聰明;離開形骸,消解知識,同化于萬物相通的境界。 簡單說來,針對人的身體與心智而言,莊子的立場是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齊物論〉),要讓身體好象沒有血氣與欲望,并且讓心智好象沒有執(zhí)著的意念。做到這一步,才可進入修行的領(lǐng)域。 修行共分七個階段,依序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大宗師〉)意即:遺忘(或超越)天下(代表人間的一切,包括仁義與禮樂之類的價值觀);遺忘萬物;遺忘生命。這三步皆用「外」字,表示不受干擾之意。然后,是透徹通達,有如陽光照亮一切(類似「啟明」狀態(tài));看見一個整體(一切合而為一,皆源于道)。接著,沒有古今之分,時間不再具有意義;最后是不死不生,亦即與道合一,永恒不變。 以上雖然列出七個階段,但是要做到第一步「外天下」已屬困難之至。譬如,誰能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遙游〉)亦即做到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稱贊,他也不會特別振奮,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責(zé)備,他也不會特別沮喪」?要有多強的內(nèi)在定力,才可完全無視于「天下」的左右?莊子期許人們由習(xí)以為常的「重外輕內(nèi)」,提升到「重內(nèi)輕外」,而最高目標是「有內(nèi)無外」。但是,這個內(nèi)在自我還需要下另一番工夫,就是莊子著名的「心齋」之說。 「心齋」(〈人間世〉)即是要由「氣」的角度化解自我對身心的執(zhí)著,成為「虛而待物」的狀態(tài),然后可說:「唯道集虛」(只有在空虛狀態(tài)中,道才會展現(xiàn)出來)。由此可見,關(guān)鍵依然是「道」。說得清楚些,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后,「心」并未真死,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展現(xiàn)出「精神」境界(又稱為「真君」、「靈臺」、「靈府」)。換言之,人的修養(yǎng)可以達到「精神展現(xiàn)」的層次;以此為基礎(chǔ),才可以進而欣賞莊子的生命情調(diào)。
2.與道同游的境界
《莊子.天下》談到當時的七派思想,其中關(guān)于莊子自身的描述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莊子「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輕視萬物,不質(zhì)問別人的是非,而能與世俗相處。在上與造物者同游,在下與超脫生死、忘懷始終的人做朋友?!乖诖?,莊子把「道」具體描寫為「造物者」,因為道是萬物之源;同時,他也把造物者視為「天地精神」,亦即造物者是「使天地成為天地的力量」;換言之,莊子并未把「天地」視為道,因為道并非天地,而是天地之本。 由此可知,莊子自己無疑是「悟道者」,然后,他在人間的表現(xiàn)如何?他隨遇而安,不過問別人的是非,但是,他也少有朋友可以來往。聽來有些感傷(當然這是我們讀者的感覺),在《莊子》全書中,莊子有名有姓的朋友只有一位,就是惠施,而這位惠施經(jīng)常扮演唱反調(diào)的角色,距離與莊子「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的好友層次,可謂十萬八千里。不僅如此,莊子有名有姓的學(xué)生也只有一位,就是藺且,但是他的背景及思想皆不詳。換言之,莊子在人間是十分孤獨的。于是,我們不禁要問:悟道者如何處世?莊子的秘訣是「不得已」三個字。不過,所謂的「不得已」,并非被迫、被動、無奈、委屈,而是明白自身的處境及相關(guān)條件的配合,進而采取順應(yīng)的態(tài)度。譬如,身體若有殘疾或衰老,則視之為「氣」的變化過程,如此就連死亡也不必在乎了。又如,貧窮只是不愿曲學(xué)阿世,真正可悲的是未聞大道、虛度一生。即使就算命而言,莊子也認為世間禍福相生相倚,與其希求福報,不如調(diào)整自己的觀念與欲望,使自己不受外物的干擾。 那么,莊子對于儒家最為重視的「孝道」有何看法呢?他提出了六個由下而上、由易而難的層次,依序是:敬親,愛親,忘親(忘記父母的角色而與父母和諧相處),使親忘我(使父母忘記我的角色而與我自在相處),忘天下人,使天下人忘我。(〈天運〉)最后兩步是要忘記人間的一切規(guī)范,就如魚在江湖中彼此相忘一樣,亦即大家在「道」之中融為一體。凡是存在之物,皆有其特定的條件;認清這些條件,就是了解「不得已」。莊子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意思是:知道這些是無可奈何的,就坦然接受為自己的命運,這就是德的極致。他的態(tài)度看似消極,其實還有積極的一面。 莊子說:「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梗ā慈碎g世〉)意思是:順著萬物的自然狀態(tài),讓心神自在遨游;把一切寄托于不得已,由此涵養(yǎng)內(nèi)在自我;這就是自處的最高原則了。由此可見,人的內(nèi)在自我,亦即人的心神或心靈,是需要「養(yǎng)」,并且是能夠「游」的。真正的游是「逍遙」之游,不受時空及各種條件的限制,做到「無待」(〈逍遙游〉)人若能夠無待才有真正的自由。 那么,落實在人間,具體的做法又是如何?莊子的建議是「外化而內(nèi)不化」(〈知北游〉)。意思是:隨外物變化而內(nèi)心保持不變?!竿饣辜词抢献铀^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四章〉)亦即:收斂銳氣,排除紛雜。調(diào)和光芒,混同塵垢。能夠做到這一點,自然與物無爭,與人無尤,隨順自在,平安清靜。但是,更重要的是「內(nèi)不化」,亦即內(nèi)在自我必須保持「悟道」狀態(tài),時時刻刻都在與道同游,享受生機洋溢的天樂。 莊子所展示的意境是純屬幻覺,還是真正可以實現(xiàn)的理想?答案很清楚,莊子自身即是最好的見證。我們學(xué)習(xí)道家,一方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另一方面也須努力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相信自己有悟道的可能性。
四、結(jié)論:道家的永恒價值
道家以老子與莊子為其代表,有時也加上列子。列子的年代可能早于莊子,但是著作散佚,到了西晉的張湛為其作注,再傳于后世。然而,目前所見的《列子》已受魏晉玄學(xué)的影響,甚至夾雜了佛教故事。至于思想主旨則是:人生苦短,死后萬事皆休,一切皆為氣化,不如及時行樂。這種悲觀厭世之情,顯然有違道家意旨,不必在此深究。 老子有「小國寡民」的觀念,莊子也向往「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君主有如高處的樹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天地〉,亦即都有「無為而治」的理想。這種理想在漢代初期形成「黃老治術(shù)」,與民休養(yǎng)生息。然而,一但形成治術(shù),落實為「用」,則其原始理想難免打了折扣。道家固然是如此,儒家呢?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即體言用,注定將會變質(zhì)走樣,那么在未能明體就想致用時,后果不是更加不堪設(shè)想了嗎?于今之計,我們只能盡力準確把握道家的思想,至于能否應(yīng)用于生活中,則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今日處于「后現(xiàn)代社會」,對于傳統(tǒng)基于理性所建構(gòu)的價值觀(如仁義、禮樂),全都加以質(zhì)疑,形成「價值歸零」的現(xiàn)象。譬如,近十余年來蔚為流行口語的「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就是鮮明的例證。在古代,遭逢天下大亂,個人在社會上懷才不遇,所以一方面明哲保身,同時也培養(yǎng)悟道的智能,冀求精神上的逍遙無待。在今日,則有民主制度保障人權(quán),自由輻度少有拘限,信息設(shè)備又提供了無比開闊的虛擬世界。這真是個「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美麗新世界??!然而,越是多樣的選項,也將使選擇越加困難。自由一變而為壓力,因為在未能了解「自我」之前,「自由」往往只是任性盲動或恣意盲從的代名詞,其后果常為懊惱與悔恨,最后淪于「重復(fù)而乏味」的不堪之境。 有一弊,也可能有一利。道家批判社會上的既成規(guī)范時,也說過「絕圣棄智,絕仁棄義」之類偏激的話,聽起來有些后現(xiàn)代的意味。但是,這種「破」是建立在「讓生命在道中安頓」的智能上的;破小所以立大,要讓自我回溯于一個完整而永恒的根源。任性不是自由,盲從更不是自由,只有回歸于整體的道中,化解了身心的執(zhí)著,開啟了靈性的力量,以此為自我的真正主體,做到「外化而內(nèi)不化」,然后才有自由可言。換言之,今日社會的外在自由,正是我們尋求內(nèi)在自由的最佳契機。后現(xiàn)代社會所能提供的唯一優(yōu)勢,正是道家思想可以大顯身手的新天地。
如果從哲學(xué)角度評估道家的得失,則正面的肯定是不言可喻的。西方學(xué)者習(xí)于以儒家為「倫理學(xué)」的宣講者,我們的辯護是「儒家不僅只有倫理學(xué)的成分」;但是要揭示儒家的形上學(xué)內(nèi)含,總是難免多費唇舌而未必有效。至于道家,則自從老子說出了「道可道,非常道」一語之后,學(xué)者無不肯定「道」為形上學(xué)所欲彰顯之本體,因而也對道家另眼相看,視之為極富智能的哲學(xué)立場。 西方哲人觀察萬物,見其流變生滅,不免提出深刻的質(zhì)疑:「為何是『有』而非『無』?」萬物依其本質(zhì),皆為有始有終,在始之前及在終之后,本無一物,因此「無」才是萬物的真相?,F(xiàn)在居然是「有」,著實讓人驚訝,而哲學(xué)即是「起源于驚訝」進而探究其真相的一門學(xué)問。那么,聽聽莊子怎么說,他說:「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齊物論〉)意思是:古代的人,他們的知識抵達頂點了。抵達什么樣的頂點呢?有些人認為根本不曾有萬物存在,這是到了頂點,到了盡頭,無法增加一分了。換言之,「未始有物」正是「無」的境界。這個無并非虛無,而是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是道。能夠悟道,即是解脫桎梏,隨物而化,孕生無窮無盡的美感。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梗ā粗庇巍担┮庠谒购酰?nbsp;
用什么灌溉心靈·財富與自由 人有無窮的欲望,所以難得快樂。英國文學(xué)家王爾德說:“人生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得不到我所要的”,這與佛教所說的“求不得,苦”,意思相同。王爾德接著說:“另一種悲劇是得到我所要的?!睘槭裁础暗玫健币彩潜瘎∧? 因為欲望是很奇妙的東西,它不是順著直線前進,而是可以隨時轉(zhuǎn)彎,處處比較,以至于“得到”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自己所要的?!皭壑渖?,惡之欲其死”,愛惡之間的轉(zhuǎn)換,不可以常理來判斷。不僅如此,更多的人在“得到”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付出的代價太高,譬如,得到了財富,失去了青春或健康,豈非令人怨嘆!取舍之間,左右為難,人生實在是相當辛苦的。 既然如此,何不設(shè)法“化解”欲望?化解的方法有二:一是宗教,二是哲學(xué)。 以宗教而言,虔誠的心意勝過一切。有趣的是,凡是擁有外在條件的,如財富、權(quán)力、地位、名聲,就會自以為有些依恃,無法放下身段,表現(xiàn)虔誠的心意。茲以二例說明。筆者幼年看過一些電影,內(nèi)容情節(jié)多已淡忘,始終印象深刻的則是以下所描寫的一幕。眾多佛教信徒,前往大廟祈禱。根據(jù)當?shù)仫L(fēng)俗,每人各攜一只蠟燭,點燃置于身旁,既可代表信心,又可大放光明。于是,富者所備的蠟燭,有如一棵大樹,甚為壯觀,贏得大家贊賞。貧者的蠟燭就乏善可陳了,只得找一角落安頓。眾人中有一寡婦,家中赤貧,所帶蠟燭細如絲,燭光亦模糊難辨。 有佛必有魔,有祈禱必有誘惑及考驗。魔鬼化做一陣狂風(fēng),呼呼聲中,越大的燭火越先熄滅,誠所謂“燭大先招風(fēng)”。最后,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赤貧寡婦的小蠟燭仍然發(fā)出光明,因為她在虔心祈禱,再大的魔力也無可奈何。電影至此結(jié)束,不需奢談道理,已可扭轉(zhuǎn)觀眾對世間成就的看法。 另一例見于基督徒的《圣經(jīng)》中。猶太人在安息日群赴圣殿禱告,依例必須奉獻金錢,既可維持圣殿開銷,亦可表達個人心意。富者前呼后擁,在圣殿前投下大筆捐獻,眾人無不欣羨。這時,有一窮寡婦趁眾人不注意時,低頭上前投下兩毛錢的奉獻。耶穌說話了。他說:“在天父面前,這個窮寡婦所捐的錢,比任何人的都多?!睘槭裁?因為虔誠的心意勝過一切,上帝對人的判斷,全在“誠”字,所以宗教不僅帶給所有的人希望,也警惕我們不可耽溺于世俗。 不再主導(dǎo)心靈,得到或得不到也就不再構(gòu)成悲劇了。那么哲學(xué)又能提供什么藥方呢? . 哲學(xué)建議我們以理性去了解人間規(guī)則,與其禁欲,不如順欲,就像大禹治水,疏導(dǎo)勝過圍堵。疏導(dǎo)須是雙向的:一、按照游戲規(guī)則,以正當手段發(fā)揮個人才華,在社會上贏取成就,因為任何成就都有相對的貢獻在內(nèi)。二、一旦獲得成就,必須予以超越,提升到心靈層次。說得更清楚一些,譬如,賺得財富,不可成為守財奴,卻須以金錢為踏板,躍入心靈自由的世界。換言之,財富可以使人自由。 現(xiàn)代社會日漸富裕,與其宣揚安貧樂道,不如肯定“安富行道”財富使人有能力行善。行善與否,要靠機緣;若想求得心靈自由,則財富可以立即發(fā)出效用。由于不虞匱乏,大家不再為五斗米折腰,不必做許多勉強的事。既然無所求,就可以無所待,然后開始品味人生,以審美的眼光取代功利實用的態(tài)度。如此一來,快樂就不再難以企及了。 然而,多少財富才能使人自由呢?這個問題也許沒有標準答案,但是一位羅馬哲人說:“致富的最佳途徑,即是輕視財富。”聽起來有些犬儒,其實含有至理。 真正的卓越
希臘文的「arete」,是蘇格拉底經(jīng)常討論的題材。這個字一般譯為中文的「德」,但是含意較為豐富。在蘇氏眼中,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是人的理性。理性的首要功能是分辨善惡,以便決定言行,使人生趨善而避惡?;诖艘粯?gòu)想,蘇氏說了一句著名的格言:「知識即是德行?!惯@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他所謂的「知識」,不是關(guān)于自然界的知識,也不是對人間事物的瑣碎認知,而是涉及「德行」的知識,亦即人生應(yīng)該何去何從的知識。其次,這種知識不可能光說不練,亦即不可能沒有具體的行動來配合。譬如,一個人若是真的了解善是什么,他就必定樂于行善;同理,他若真的了解惡是什么,也將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一個人不可能「明知故犯」而為惡。當他為惡時,他心中所想的是:「惡??!請你做我的善吧!」 譬如,一個學(xué)生考試作弊。他知道作弊是惡,但是他也知道不及格是更大的惡,于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就真的考試作弊了。問題在于:他的「知道」是偏頗的。作弊是自欺欺人、違害正義;不及格是考察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成效的結(jié)果。換言之,不及格只是某種「不利」,表示學(xué)生不適合念書,或者念書不夠用功。這是公平競爭的方法,本身無所謂善惡;但是,作弊則是不折不扣的惡了。若是真正明白這一點,就不會明知故犯了。 人必須不斷求知,由正確的知識帶來正確的德行,然后人生將走在光明大道上,無負于身為一個人的尊貴本性,亦即人是理性的動物。 由此觀之,「德」顯然有「卓越」的含意,因為人必須努力求知與實踐,然后才可能抵達這種高層次的境界。由此引申而言,「德」就成為一個人實現(xiàn)其「可能性」而使生命趨于完美的理想。試問:有沒有什么理想,是我們寧愿為它而犧牲生命、在所不惜的?如果答案是沒有,則人類無異于一般生物,活著只是偶然,只求及時行樂,「只要我喜歡,又有何不可?」,反之,如果真有這樣的理想,那么要如何界定它呢?蘇格拉底以自己的生命做為見證,具體實現(xiàn)了此一理想。但是,像蘇氏那樣的特立獨行,最后甚至受到不義的審判而處了死刑,畢竟不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所能夠或所愿意追隨的。因此,不妨換個角度思考,從正面來看,亦即把「德」當作:與一切保持和諧的關(guān)系。人要努力與自然界和諧,與群體和諧,與自我和諧,與神明界(包含祖先在內(nèi),推而至于信仰中的至上神)和諧。這四方面的和諧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需要經(jīng)由長期的修養(yǎng)過程。在此一過程中的考驗與磨練是千變?nèi)f化而層出不窮的,因此這種和諧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tài)的,是需要保持高度警覺,并且日新又新的。 如果過度強調(diào)和諧,就可能注重表面功夫。譬如,一個人禮貌、禮節(jié)、禮儀都非常周到,但是誰猜得透他的心思?他的真誠也許在客套的交往中隱而不顯,甚至他自以為真誠而別人并無此一感受。那么,這樣的和諧又有什么意義呢? 結(jié)論是:「德」是真正的卓越,是人生應(yīng)該追求的理想。在維持各種和諧的關(guān)系時,不能忽略內(nèi)在的真誠。于是,我想到孔子的一句話,他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意思是:質(zhì)樸多于文飾,就會顯得粗野;文飾多于質(zhì)樸,就會流于虛浮。文飾與質(zhì)樸搭配得宜,才是君子的修養(yǎng)。在此,質(zhì)樸是就內(nèi)心的真誠而言,文飾是就外在的禮貌而言,這兩者如果「搭配得宜」,則是君子(卓越人格的象征)的表現(xiàn)。問題正是在于「搭配得宜」。這是要求做到動態(tài)的和諧,并且要在實踐過程中向上提升,使人格日益高尚。如果不是如此,又怎能稱為真正的卓越? 走出命運的局限
子夏曾經(jīng)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一語。這句話應(yīng)該是他聽孔子說的,不然不會記在《論語》書中。更重要的是,子夏繼續(xù)引述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梗ā搭仠Y〉)意思是:不論個人命運如何,君子依然可以努力做到敬與恭,然后到處都可以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深入分析,不難察覺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人性向善」,不然為什么大家都會欣賞「敬與恭」,以致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呢? 孟子秉承此一觀點,認為對于天與命,人確有無可奈何與無法理解之處。譬如,為何善人未必有善報,而惡人未必有惡報?當然,在判斷一人為善人或惡人時,恐怕找不到全面而合理的標準,但是世間的好壞遭遇卻一直在發(fā)生之中。那么,問題在于,人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孟子對此有一套「順受其正」的說法。不過,必須配合的是個人的志向,亦即要努力把命運提升為使命。若無志向,則命運將會操控人的一生,而人生也難免于徒勞無功或怨嘆造化。孟子自己以追隨孔子為目標,由此顯示他的理想。儒家的特殊情操在此清楚展示出來。以下且由二文敘說之。一、命的限制 「命」的原意是命令,有所指示、規(guī)定、限制或教誨;可以引申為人的遭遇。人的一生總有許多事與愿違的情況,既不是理性可以推測得到,也沒有經(jīng)驗可供參考,只能歸之于命了。由于萬物的本源是「天」,所以天與命的關(guān)系是不可分的。 孟子說:「沒有人去做的,居然成功了,那是天意;沒有人去找的,居然來到了,那是命運?!梗ā慈f章〉上)這樣的命,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嗎?孟子還有更完整的解釋。 他說:「沒有一樣遭遇不是命運,順著情理去接受它正當?shù)牟糠?;因此,了解命運的人不會站在傾斜的危墻底下。盡力行道而死的,是正當?shù)拿\;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當?shù)拿\。」(〈盡心〉上) 所謂「順受其正」,所根據(jù)的是「情理」,凡是合乎情理的就接受。如此就不會輕易冒險,也不會犯罪背叛死刑。但是,若要盡力行道,則不必在乎死亡的威脅。孟子主張「舍生取義」就是合乎此一原則。 人生的重大挑戰(zhàn)之一,是把命運轉(zhuǎn)化為使命,就是不論自己的遭遇如何,都要擇善固執(zhí),追求止于至善。這種使命感將帶給人莫大的快樂。二、追隨三圣 孟子談?wù)撟约旱闹鞠驎r,特別提及了三位圣人。 他說:「從前大禹治平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驅(qū)除夷狄、趕走猛獸而使百姓安寧,孔子編寫《春秋》而使叛亂之臣與不孝之子感到害怕。??我也想端正人心,消滅邪說,批駁偏頗的行為,排斥荒誕的言論,以此來繼承三位圣人的事業(yè),這難道是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不如此的。能夠以言論批駁楊朱、墨翟的,才是圣人的追隨者啊?!梗ā措墓迪拢?BR> 三位圣人中,孔子的作為顯然是孟子可以直接仿效的,因為大禹與周公皆有天子的地位與權(quán)力,不像孔子全以學(xué)說作出了貢獻。孟子如何描寫孔子呢? 他說:「到了后來,社會紛亂,正道不明,荒謬的學(xué)說、暴虐的行為又紛紛出現(xiàn)了。有大臣殺君主的,有兒子殺父親的??鬃痈械綉n懼,編寫了《春秋》。《春秋》對歷史人物作評價,原是天子的職權(quán)。所以孔子說:『了解我的,大概就在于這部《春秋》吧!怪罪我的,大概就在于這部《春秋》吧!』」 孟子的志業(yè)是要效法孔子,為天下人展示正確的人生途徑。至于具體的作為,則有待我們進一步去了解。 《莊子》心得·天地之大美
莊子看待萬物,首先要還原萬物自身的價值。他的方法是“不以人作為中心或唯一判準”。那么,要采取何種觀點呢?答案是:“道”?!暗馈笔呛ㄈf物的整體,亦即無所不在;既然如此,我們在萬物中處處可以察覺到“道”的光采,因而可以肯定萬物皆值得欣賞,亦即無一不美。
《莊子·齊物論》做了明確的示范,其中探討“正處、正味、正色”,內(nèi)容如后:“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住到樹上,就會擔(dān)心害怕,猿猴也會這樣嗎?這三者,誰知道真正舒服的住處是哪里?” “人吃肉類,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與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者,誰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么?” “猵狙與雌猿交配,糜與鹿作伴,泥鰍與魚共游。毛嬙、麗姬是眾人欣賞的美女,但是魚兒見了她們就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就迅速逃跑;這四者,誰知道天下真正賞心悅目的美色是什么?” 這三段話足以化解“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使我們看待萬物的眼界向上提升,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進一步品味萬物自身的美妙之處。 萬物確實各有所長,西方有一句格言說:“自然界不跳躍?!币馑际牵鹤匀唤鐩]有所謂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現(xiàn)象皆是連續(xù)發(fā)展的,由此形成一個互動的整體。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東西是可有可無或一無是處的呢? 《莊子·秋水》從“器、技、性”三個角度進行評論,說明萬物各有其優(yōu)劣,所以我們不宜妄分貴賤,關(guān)鍵在于:用得其“時”。請看原文怎么說: “棟梁可以沖撞城門,卻不可以堵塞小洞,這是因為器用不同。騏驥驊騮可以一日奔馳千里,但是捕捉老鼠的本事不如野貓與黃鼠狼,這是因為技能不同。貓頭鷹晚上能抓跳蚤,看清毫毛,但是大白天卻張著眼睛也看不見。 用什么灌溉心靈·舉世莫非受刑人
父親曾在綠島燈塔服務(wù)三年,因此在我的童年回憶中,綠島是相當特別的。大約到了30歲,我還偶爾夢到一座兩面鄰海的燈塔,風(fēng)狂雨驟時,浪花會沖過白色圍墻,灑落在我家門前。幾年前我到綠島演講,回到幼時所居之地,發(fā)現(xiàn)夢中所見正是綠島燈塔。 綠島除了燈塔,還有一座管訓(xùn)中心,通常稱之為監(jiān)獄。監(jiān)獄里的人就是受刑人了。我到綠島演講,對象即是受刑人。那是我第一次受到環(huán)境、聽眾、氣氛的影響而收起原先準備的講稿,讓心中意念自然傾泄而出,說的都是十分感性的題材。面對一排排剃光頭,穿囚衣的人,誰還忍心唱高調(diào)、背訓(xùn)詞?他們正在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難道不值得尊重嗎?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對自己失望。這是我的基本觀點。 如果冷靜下來,與受刑人談?wù)務(wù)軐W(xué),那么要從哪里開始呢?循著這個問題思索,首先我想到柏拉圖,然后莊子進入腦海中,結(jié)論竟是:舉世莫非受刑人。這一連串的思想對我們現(xiàn)代人似乎是生動鮮明的。 柏拉圖認為,身體是靈魂的監(jiān)獄。人的本質(zhì)是靈魂,出生之后必須居住于身體中,宛如受刑人。所受之苦何在?身體憑借感官與知覺,所得莫非變遷無已的現(xiàn)象與幻覺。因此若要獲享真理,只有努力排除身體官能的控制,讓靈魂的理性可以見到永恒的理型世界。唯有如此,才能建構(gòu)真正的知識,不再受困于無常的現(xiàn)象與經(jīng)驗。 這樣的人生是充滿掙扎的,目標則是不朽。若無正確的知識,則不朽也有歧途。柏拉圖指出,一般人以為生物性的繁衍子女即是不朽;中焉者以為在社會上揚名立萬,使后人傳述功業(yè)即是不朽。但是,上焉者從事理性觀照,擺脫俗世念慮,以助成靈魂向上提升,才是真正的不朽。舉目四顧,上焉者并不多見。 柏拉圖對身體的貶抑,連帶使他輕視現(xiàn)實世界。他把人定義為靈魂,卻又不能說明沒有身體的靈魂,如何可能是人。他的哲學(xué)在提醒世人不要沉迷耽溺于俗世功利方面,當然有其作用,但是未能兼顧理想與現(xiàn)實,以致形成逃避主義的傾向,則為美中不足之處。 焦點轉(zhuǎn)到古代中國,我們發(fā)現(xiàn)類似的立場中,以莊子的眼光最為銳利,言詞最為深刻。莊子認為,天下人都忘記了整全的“道”,而在分裂的世界中追逐各自所定的目標。目標也許有高有低,但是為此而傷害天性,則并無差別。譬如,平常百姓奮斗一生,為了累積金錢;讀書人謹言慎行,為了博取名聲;做官的人努力經(jīng)營,為了家族的繁榮昌盛;即使是圣人,也會為了天下而犧牲奉獻。 不論目標是否達成,生命總歸要消逝遠去,最后徒勞無功者有之,弄巧成拙者有之。即使得遂心愿,也無法避免受到“得”的牽制。正如存在主義者常說的:“擁有即是被擁有?!币粋€人得到的越多,就越放不下、看不開,有如身陷囹圄中,何異于受刑人?莊子用“天刑之,安可解”一語來質(zhì)問所有為了某種目標而汲汲營營的人。如何解開呢? 一、“為惡無近刑”,這是莊子的話。人生在世,犯些小錯是難免的,但是嚴重到犯法判刑以致失去人身自由,就太缺乏處世的智慧與自律的修養(yǎng)了。 二、“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主張人應(yīng)該主宰物欲,而不是倒過來受到物欲的擺布而喪失自由。換言之,靈魂要主導(dǎo)身體,使身體不但不是監(jiān)獄,反而成了奉行靈魂命令的伙伴。 三、人的自由表現(xiàn)在“能舍”,只有能舍的人,才真正擁有自己,就是使自己不為任何因素所左右。以此為基礎(chǔ),則人間不再有桎梏,身體不再是監(jiān)獄,受刑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莊子》心得·超凡的意境
惠施是說話高手,自視為辯才無礙;但是,他只要遇到莊子,就經(jīng)常啞口無言。這不是因為他的反應(yīng)不夠敏捷,口齒不夠伶俐,而是因為兩人的智慧相差太遠了。 “智慧”是什么?智慧是異于信息而又高于知識;是對人生產(chǎn)生完整而根本的覺悟。這種覺悟?qū)谷苏宫F(xiàn)特別的言行,不與人爭而自得其樂。莊子是道家人物,而“道”是究竟真實,從“道”的觀點來看待人生,自然可以品味不凡的智慧了。 莊子很希望找到可以“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的朋友,但是從他的書中看來,這個希望恐怕要落空了。他的少數(shù)朋友中,只有惠施一人以真名出現(xiàn)。然而,莊子如何評價惠施呢?《莊子·徐無鬼》記載了一段故事:莊子送葬時,經(jīng)過惠子的墳?zāi)?他回頭對跟隨的人說:“郢地有個人把石灰抹在鼻尖上,薄得像蒼蠅的翅膀,再請石匠替他削去。石匠運起斧來輪轉(zhuǎn)生風(fēng),順手砍下,把石灰完全削去,而鼻子毫無損傷。郢地這個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宋元君聽說這件事,就召石匠來說:‘請你做給寡人看看?!痴f:‘我還是能用斧頭削去石灰。不過,我的對手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詮倪@位先生去世以后,我沒有對手了。我沒有可以談話的人了?!?BR> 莊子自比為技藝卓絕的石匠,但是若無勇敢的郢人對他深具信心,他也難免感嘆“英雄無用武之地”?;菔┤羰堑叵掠兄?可能會悲喜交集,但是又徒呼奈何! 莊子大概認為自己在世人眼中顯得“呆若木雞”。這只怪異的雞經(jīng)過三階段的修煉才成功?!肚f子·達生》記載紀渻子為齊王培養(yǎng)斗雞,經(jīng)過三個什么樣的階段呢?
一是“它現(xiàn)在只是姿態(tài)虛驕,全靠意氣”。
二是“它對外來的聲音及影像,還會有所響應(yīng)”。
三是“它還是目光犀利,盛氣不減。”最后呢?“差不多了!別的雞雖然鳴叫,它已經(jīng)不為所動了。看來像一只木頭雞了。它的天賦保持完整了。別的雞沒有敢來應(yīng)戰(zhàn)的,一見到它就回頭跑走了?!?nbsp;表面看來呆若木雞,而內(nèi)在功力卻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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