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也者，無定法而有定法者也。詩人一縷心精，蟠天際地，上下千年，縱橫萬里，筆落則風(fēng)雨驚，篇成則鬼神泣，此豈有定法哉！然而崇山峻嶺，長江、大河之中，自有天然筋節(jié)脈絡(luò)，針線波瀾，若蛛絲馬跡，首尾貫注，各具精神結(jié)撰，則又始無法。故起伏承接，開合頓挫，擒縱抑揚，反正烘染，伸縮斷續(xù)，此詩中有定之法也?；蛞藻e綜出之，或以變化運之；或不明用而暗用之，或不正用而反用之；或以起伏承接而兼開合縱擒，或以抑揚伸縮而為轉(zhuǎn)折呼應(yīng)；或不承接之承接，不呼應(yīng)之呼應(yīng)；或忽以縱為檎，以開為合，忽以抑為揚，以斷為續(xù)；或忽以開合為開合，以抑揚為抑揚，忽又以不開合為開合，不抑揚為抑揚；時奇時正，若明若滅，隨心所欲，無不入妙：此無定之不法也。作詩者以我運法，而不為法用。故始則以法為法，繼則以無法為法，能不守法，亦不離法，其為得之。蓋本無定以馭有定，又化有定以歸無定也。無法之法，為活法妙法。造詣至無法之法，則法不可勝用矣。所謂行乎其所當(dāng)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若泥一定之法，不以人馭法，轉(zhuǎn)以人從法，則死法矣。 嚴(yán)滄浪云：“詩有別材，大關(guān)學(xué)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b>按：詩貴悟，而非廢學(xué)。老杜“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上句重在學(xué)，下句意含悟。挾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流連光景，半吐半吞，自袊高格遠韻，以為超超元著矣；不知其言無物，轉(zhuǎn)墜膚廓空滑惡習(xí)，終無藥可醫(yī)。其以學(xué)為主者，又貪多務(wù)博，淹塞靈機，饾饤書卷，如涂涂附，亦不免有類墨豬。 自來詩家，源同流異，派別雖殊，旨歸則一。蓋不同者，肥瘦平險、濃淡清奇之外貌耳，而其所以作詩之旨及詩之理法才氣，未嘗不同。猶人之面目，人人各異，而所賦之性，天理人情，歷百世而無異也。至家數(shù)之大小，則由于天分學(xué)力有淺深醇疵，風(fēng)會時運有盛衰升降，天與人各主其半，是以有高下等差之不齊也。 天不能歷久而不變，詩道亦然。其變之善與不善，恒視乎人力。力足以挽時趨，則人轉(zhuǎn)移風(fēng)氣，其勢逆以難，遂變而臻于上。力不足以挽時尚，則風(fēng)氣轉(zhuǎn)移人，其勢順而易，遂變而趨于下。此理勢之自然，亦天運之循環(huán)也。蓋一代之詩，有盛必有衰，其始也由衰而返乎盛，盛極而衰即伏其中。于是能者又出奇以求其盛，而變之上者則中興，變之下者則愈降。 迨新者既舊，則舊者又復(fù)見新，新舊遞更，日即于變。大抵先后乘除之間，或補其偏，或救其弊，恒視其衰而反之，此詩道所以屢變，亦有不得不然者矣。 大約樸厚之衰，必為平實，而矯以刻畫；迨刻畫流于雕琢瑣碎，則又返而追樸厚。雄渾之弊，必入廓膚，而矯以清真；及清真流于淺滑俚率，則又返而主雄渾。典麗之降，必至饾饤，則矯之于新靈；久之新靈流于空疏孤陋，則又返而趨典麗。勢本相因，理無偏廢。其初作者，必各有學(xué)問才力，故能自成一家之言，以傳于世。其后學(xué)者，囿于門戶積習(xí)，必有流弊，故能者又返之以求勝。要之各派皆有所長，亦皆有所短。善為詩者，上下古今，取長棄短，吸神髓而遺皮毛，融貫眾妙，出以變化，別鑄真我，以求集詩之大成，無執(zhí)成見為愛憎，豈不偉哉！執(zhí)一格以繩人，互相攻擊，愈啟爭端。莊子曰：“辨生于未學(xué)”。 詩人以培根柢為第一義。根柢之學(xué)，首重積理養(yǎng)氣。詩人上下古今，讀破萬卷，非但以博覽廣見聞也。讀經(jīng)則明其義理，辨其典章名物，折衷而歸于一是。讀史則核歷朝之賢奸盛衰，制度建置，及兵形地勢，無不深考，使歷代數(shù)千年之成敗因革，悉了然于心目之間。讀諸子百家之集，一切稗官雜記，則務(wù)澈所以作書之旨，別白其醇疵得失真?zhèn)?，使無遁于鏡照，而又參觀互勘，以悟其通而達其變。設(shè)身處地，以會其隱微言外之情，則心心與古人印證，有不得其精意者乎？而又隨時隨地，無不留心，身所閱歷之世故人情，物理事變，莫不洞鑒所當(dāng)然之故，與所讀之書義，冰釋乳合，交契會悟，約萬殊而豁然貫通，則耳目所及，一游一玩，皆理境也。積蓄融化，洋溢胸中，作詩之際，觸類引伸，滔滔湧赴，本湛深之名理，結(jié)奇異之精思，發(fā)為高論，鑄成偉詞，自然迥不猶人矣。此可以用力漸至，而不可猝獲也。 積理之外，養(yǎng)氣為最要。蓋詩以氣為主，有氣則生，無氣則死，亦與人同。東坡云：“氣之盛也，蓬蓬勃勃，油然浩然，若水之流于平地，無難一瀉千里，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一日數(shù)變，而不自知也。蓋行所當(dāng)行，止所當(dāng)止耳?！狈驓庖孕鄯艦橘F，若長江、大河，濤翻云湧，滔滔莽莽，是天下之至動者也。然非有至靜者宰乎其中，以為之根，則或放而易盡，或剛而不調(diào)，氣雖盛，而是客氣，非真氣矣。故氣須以至動涵至靜，非養(yǎng)不可。養(yǎng)之云者，齊吾心，息吾慮，游之以道德之途，潤之以詩書之澤，植之在性情之天，培之以理趣之府，優(yōu)游而休息焉，蘊釀而含蓄焉，使方寸中怡然渙然，常有郁勃吐暢不可遏之勢，此之謂養(yǎng)氣。及其用之之際，則又鎮(zhèn)之以理，主這以氣，行之以才，達之以筆，輔之以理趣，范之以法度，使暢流于神骨之間，潛貫于筋節(jié)之內(nèi)，隨詩之抑揚斷續(xù)，曲折縱橫，奔放充滿于中，而首尾蓬勃如一。斂之欲其深且醇，縱之欲其雄而肆，揚之則高渾，抑之則厚重，變化神明，存乎一心，此之謂煉氣。似乎氣之為氣，誠中形外，不可方物矣。然外雖浩然茫然，如天風(fēng)海濤，有搖五岳，騰萬里之勢，內(nèi)實淵渟岳峙，骨重神寒，有沈靜致遠之志。帥氣于中，為暗樞宰，若北辰之系眾星，以靜主動。此之謂醇而后肆，此之謂動而實靜，故能層出不窮，不致一之發(fā)莫收，一覽易盡也。在識者謂之道氣，詩家謂之真氣。所云煉氣者，即煉此真氣也；養(yǎng)氣者，即養(yǎng)此真氣也。彼剽而不留，或未終篇而索然先竭者，正坐不如養(yǎng)氣與煉耳。蓋養(yǎng)于心者，功在平日；煉于詩者，功在臨時。養(yǎng)氣為詩之體，煉氣則詩之用也。 用典使事之妙，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可以神會，不可言傳。又謂如著鹽水中，但辨其味，不見其形。所喻入妙，深得詩家三昧。用典之法，在融化剪裁，運古語若已出，毫無費力之痕，斯不受古人束縛矣。正用不如反用，明用不如暗用?；蚪栀e以定主，或托虛以襯實。死事則用之使活，熟事則用之使生。渲染則波瀾疊翻，镕鑄則爐錘在握。用典使事，驅(qū)之以筆力，馭之以才情，行之以氣韻，俾自在流出，如鬼斧神工，不可思議，而一歸于天然，其大方家手筆矣。 以議論為詩，發(fā)泄無余，神味索然，遂招后人史論之譏，謂其以文為詩，乃有韻之文，非詩體也。此論誠然。然竟以議論為戒，欲盡捐之，則因噎廢食，膠固不通矣。敘事即伏言論之根，議論必顧敘事之母?；驍⑹露h論，議論而兼敘事。或以言論為敘事，或以敘事為議論。錯綜變幻，使奇正相生，疏密相間，開合抑揚，各極其妙，斯能事矣。人但知敘事中之?dāng)⑹拢h論中之議論，與夾敘夾議之妙，而抑知敘事外之?dāng)⑹?，議論外之議論，與夫不敘之?dāng)?，不議之議，其筆外有筆，味外有味，尤為玄之又玄，更臻微妙乎！夫不盡而盡者，情深于中，韻溢于外，言簡意該，詞近旨遠。
律詩謀篇，貴一氣相生，詞意學(xué)成，精光熊熊，聲調(diào)響亮。用筆則貴有抑揚頓挫，開合縱擒之奇。造語煉句，則貴生辣警撥，力厚思沈，又須無斧鑿痕跡，雖煉而不傷氣格，乃為上乘。運實還虛，純以神行，破空而來，參以活相，則筆欲離紙飛舞，有不高渾者乎？煉字必使字健而能舉，煉句必使句健而能舉，煉氣又使氣健而能舉，煉筆又使筆健而能舉。積字成句，積句成章，而氣與筆，則先積之于無字句之中，繼積之于有字句之外，以成通章。格調(diào)意味，音節(jié)法度，風(fēng)神之用者也。積健則厚，有不雄壯者乎？ 夫律詩千態(tài)百變，誠不外情景虛實二端。然在大作手，則一以貫之，無情景虛實之可執(zhí)也。寫景，或情在景中，或情在言外。寫情，或情中有景，或景從情生。斷未有無情之景，無景之情也。又或不必言情而情更深，不必寫景而景畢現(xiàn)，相生相融，化成一片。情即是景，景即是情，如鏡花水月，空明掩映，活潑玲瓏。其興象精微之妙，在神人契，何可執(zhí)形跡分乎？至虛實尤無一定。實者運之以神，破空飛行，則死者活，而舉重若輕，筆筆超靈，自無實之非虛矣。虛者樹之以骨，煉氣熔滓，則薄者厚，而積虛為渾，筆筆沉著，亦無虛之非實矣。詩家妙悟，不應(yīng)著跡，別有最上乘功用，使情景虛實各得其真可也，使各逞其變可也，使互相為用可也，使失其本意而反從吾意所用，變可也。此固不在某聯(lián)宜實，某聯(lián)宜虛，何處寫景，何處言情，虛實情景，各自為對之常格恒法。亦不在當(dāng)情而景，當(dāng)景而情，當(dāng)虛而實，當(dāng)實而虛，及全不言情，全不言景，虛實情景，互相易對之新式變法。別有妙法活法，在吾方寸，不可方物。 詩家三長，為才學(xué)識。以識為先，非識則才與學(xué)恐或誤用，適以成其背馳也。煉識之道，不外乎得真?zhèn)鞫?。傳授既真，則千古名大家不言之秘，若合符契，而消息一貫，精神相通，視萬法皆由心出，得力于詩之外，精進于詩之中，自不難超凡入圣矣。詩家真?zhèn)?，契自古詩家心法。雖得真?zhèn)髦?，仍須學(xué)養(yǎng)功深，方能成就。然心有主宰，其識已精，則用力確有把握，自日見進境。故積理養(yǎng)氣，用筆運法，使典取神，皆仗識以領(lǐng)之。識為詩中先天，理法為詩之后天。有先天以導(dǎo)其前，有后天以赴于后，以先天為天功，以后天為人力，能合天人功力，并造其極，斯大成矣。未得道則師度，既得道仍是自度，迨功行圓滿，然后能證果飛升。個中消息，非言語所能盡，亦不敢盡筆于書，泄露造化之秘。若依傍附和，寄人籬下，終身得人之得，而不能自得其得矣。 詩家用筆，須如庖丁之用刀，官止神行，銳入橫出，游刃有余，迎刃而解。人所難言，累百言而不能了者，我數(shù)精湛語了之，則人難我易，倍覺生色。人所易言，娓娓而道之處，彼不經(jīng)意，而平鋪直敘，我轉(zhuǎn)難言之，慘淡經(jīng)營，加以凝煉，平者側(cè)行逆出使之奇，直者波折回環(huán)使之曲，單者夾寫迸層使之厚，淺者剝進翻入使之深，則人易我難，無一敗筆，自臻精妙完美之詣。如正言不能警動，則反言之，或譬喻言之，或借賓以陪，而主自定。正寫不見透徹，則左右側(cè)寫，或?qū)γ嬷P以返照之。實寫不覺玲瓏，則虛處傳神，或旁敲側(cè)擊以射注挑剔之。本位無可著力，則前后高下，兩邊襯托，或四面烘染以逼取之。與夫斷而遙連，補出妙意，連而中斷，插入奇峰，各種用筆之微，不能盡形容語言。 詩有六義，賦僅一體，比興二義，蓋為一種難題立法。固有不可直言，不敢顯言，不便明言，不忍斥言之情之境。或借譬喻，以比擬出之；或取義于物，以連類引起之。反復(fù)回環(huán)，以致唱嘆，曲折搖曳，愈難尋求。此詩品所以貴溫柔敦厚、深婉和平也，詩情所以重纏綿悱惻、醞釀含蓄也，詩義所以尚文外曲致、思表纖旨也。一味直陳其事，何能感人？ 詩貴從心所欲，縱筆所之，無不水到渠成，若天造地設(shè)，一定而不可易矣。此方是得心應(yīng)手之技，故出人意外者，仍在人意中也。若夫不及者，固不足道，即過者，其病亦歷歷可指。是以太奇則凡，太巧則纖，太刻則拙，太新則庸，太濃則俗，太切則卑，太清則薄，太高則枯，太厚則滯，太雄則粗，太快則剽，太放則冗，太收則蹙，皆詩家大病也。 蓋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而適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此中妙諦，實費功夫。蓋根底深厚，性情真摯，理愈積愈深，氣彌煉彌粹。醞釀之熟，火色俱融；涵養(yǎng)之純，痕跡俱化。天機洋溢，意趣活潑，誠中形外，有觸即發(fā)，自在流出，毫不費力。故能興象玲瓏，氣體超妙，高渾古淡，妙合自然，所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是也。此為詩之進境，不得以為詩之初步，當(dāng)以融煉求之，經(jīng)百煉而漸歸自然，庶不致蹈空耳。 作詩先貴相題，題有大小難易，內(nèi)中自有一定之分寸境界。作者務(wù)相題之所宜，以為構(gòu)思命題之標(biāo)準(zhǔn)。標(biāo)準(zhǔn)既立，子細斟酌于措詞、著色、使典、布局之間，以期分寸適合，境界宛肖，自然切當(dāng)不移。詩，宜剛宜柔，或大或小，清奇濃淡，因題而施，自無不合乎分際，恰到好處，通首并無一語空談，一字浪下，銖兩絲毫，皆經(jīng)秤量而出，權(quán)衡至當(dāng)，安得有膚浮之患哉！ 詩以超妙為貴，最忌拘滯呆板。詩之妙諦，在不即不離，若遠若近，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間。即嚴(yán)滄浪所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但可神會，難以跡求”。司空表圣所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是也。蓋興象玲瓏，意趣活潑，寄托深遠，風(fēng)韻泠然，故能高踞題巔，不落溪徑，超超玄著，耿耿元精，獨探真際于個中，遙流清音于弦外，空諸所有，妙合天籟。超妙，非以不切題旨，別生枝節(jié)為訓(xùn)也。解人難索，后代詩家，未契真詮，誤會秘旨，雖標(biāo)神韻以為正宗，卻執(zhí)法相而求形似。抹月批風(fēng)，淺斟低唱，流連光景，修飾詞華，似是而非，半吞半吐，特作欲了不了之語，多構(gòu)旁敲側(cè)擊之言，故為歇后，甘蹈虛鋒。 周德卿曰：“文章徒工于外者，可以驚四筵，不可以適獨坐，以其中無我故也”。因謂詩中無我，即非作者；必也詩中有我在焉，始可謂之真詩，無忝作家，乃足傳世。夫所謂詩中有我者，不依傍前人門戶，不摹仿前人形似，抒寫性情，絕無成見，稱心而言，自鳴其天。勿論大篇短章，皆乘興而作，意盡則止。我有我之精神結(jié)構(gòu)，我有我之意境寄托，我有我之氣體面目，我有我之材力準(zhǔn)繩，決不拾人牙慧，落尋常窠臼蹊徑之中。任舉一篇一聯(lián)，皆我之詩，非前人所已言之詩，亦非時人意中所有之詩也。詩中有我，不論是何題目，其詩中必寫自家本身，或發(fā)牢騷，或鳴得意，或寓志愿，或矜生平，即為有我在也。果力能獨造，生面別開，不肯步人后塵，寄人籬下，則無語不自出心裁，亦無詩不自有真我。后人讀吾詩者，無不見我性情，知我心志，我之襟胸識力，學(xué)養(yǎng)才氣，畢流傳于詩矣。卒之言為心聲，違心之言，矯情之詞，縱自佔地步，終難逃識者洞鑒，何益之有？甚至一花一木，一禽一鳥之微，詠物詩中，亦必有夾寫自家身份境遇，以為寄托。巧者不過雙關(guān)綰合，喧客奪主，嫌其賣弄，終不融浹耳。否則牽連含混，賓主不分，詠物卻帶詠人，說人又兼說物。抑或以物當(dāng)人，以人當(dāng)物，分寸意境，夾雜莫辨，作一篇似可解而實不可解之語，尤為可笑。 詩貴相題，尤貴切題，人人知之。相山水雄險，則詩亦出以雄險；山水奇麗，則詩亦還以奇麗；山水幽峭，則詩亦與為幽峭；山水清遠，則詩亦肖其清遠。凡詩家莫不能之，猶是外面工夫，非內(nèi)心也。即于寫山水中，由景生情立意，以求造語合符理境，又由情起一波瀾，以求語有風(fēng)趣，亦非難事。詩家有工候才力者，皆所優(yōu)為，系由外達里，上階工夫，尚未登堂，遑問入室，亦非內(nèi)心也。夫文貴有內(nèi)心，詩家亦然，而于山水詩尤要。蓋有內(nèi)心，則不惟寫山水之形勝，并傳山水之性情，兼得山水之精神，探天根而入月窟，冥契真詮，立躋圣域矣。夫山容水色，丘壑林泉，天下山水同有之景也。琳宮梵宇，月榭風(fēng)亭，人工點綴，以助名勝，亦天下山水同有之景也。而或雄奇，或深險，或高厚，或平遠，或濃秀，或淡雅，氣象各殊，得失不一，則同之中又有異焉。況山者天地之筋骨，水者天地之血脈，而結(jié)構(gòu)山水，則天地之靈心秀氣，造物之智慧神巧也。山水秉五行之精，合兩儀之撰以成形。其山情水意，天所以結(jié)構(gòu)之理，與山水所得于天，以獨成其奇勝者，則絕無相同重復(fù)之處。歷一山水，見一山水之妙，矧陰晴朝暮，春秋寒暑，變態(tài)百出。游者領(lǐng)悟當(dāng)前，會心不遠，或心曠神怡而志為之超，或心靜神肅而氣為之?dāng)浚蛱狡孢x勝而神契物外，或目擊道存而心與天游。是游山水之情，與心所得于山水者，又各不同矣。作山水詩者，以人所心得，與山水所得于天者互證，而潛會默悟，凝神于無朕之宇，研慮于非想之天，以心體天地之心，以變窮造化之變。揚其異而表其奇，略其同而取其獨，造其奧而泄其秘，披其根以證其理，深入顯出以盡其神，肖陰相陽以全其天。必使山情水性，因繪聲繪色而曲得其真，務(wù)期天巧地靈，借人工人籟而畢傳其妙，則以人之性情通山水之性情，以人之精神合山水之精神，并與天地之性情，精神相通相合矣。以其靈思，結(jié)其神意，撰寫名理，發(fā)為精詞，自然異香繽紛，奇彩光艷，雖寫景而情生于文，理溢成趣也。使讀者因吾詩而如接山水之精神，恍得山水之性情，不惟勝畫真形之圖，直可移情臥游，若目觀焉。造詣至此，是為人與天合，技也進于道矣。此為詩有內(nèi)心也。 詩?。汗怯杏喽嵅蛔?，格有余而神不足，氣有余而情不足，則為板重之病，為晦澀之病，非平實不靈，即生硬枯瘦矣。唐初、江西一派是也。肉有余而骨不足，詞有余而意不足，風(fēng)調(diào)有余而神力不足，則為綺靡之病，為膚浮之病，非涂澤堆垛，即空調(diào)虛腔矣。西昆、晚唐一派是也。必也有骨有肉，有筆有書，文質(zhì)得中，詞意恰稱，始無所偏重矣。有格有韻，有才有情，有氣有神，有聲有色，殺活在手，奇正從心。雄渾而兼沉著，高華而實精切，深厚而能微妙，流麗而極蒼堅，如此始為律詩成就之旨。 詩人構(gòu)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則于熟中求生，繼則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遙之區(qū)，歸于虛明處在之域，工部所謂“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也。每一詩題到手，先須審題所宜，宜古宜今，我作何體，布置略定，然后立意。立意宜審某意為題所應(yīng)有，某意為題所應(yīng)無，某意為人人所共見，某意為我所獨得，某為先路正面，某為左右對面，孰重孰輕，孰賓孰主，一一審擇于微，分毫不爽，于題之真際妙諦，一眼注定，不啻立竿見影。然后沈思獨往，選意煉詞，凡人人所共有之意，及題中一切應(yīng)付供給之語，不思而得者，與夫?qū)こｕ鑿剿兄饩车涔?，搖筆即來湊手者，皆一掃而空之，專于題之真際，人所未有，我所獨見處著想，追入要害。迨思路幾至斷絕之際，或觸于人，或動于天，忽然靈思泉涌，妙緒絲抽，出而莫稟，汩汩奔來，于是烹煉之，剪裁之，振筆而疾書之，自然迥不猶人矣。所謂成竹在胸，借書于手，又所謂兔起鶻落，迅追所見，稍縱即逝也。心思尚不能銳入，何能銳出？未曾用心至思路欲斷之候，何能望有思路涌出之時，安可希得心應(yīng)手之技乎？ 古詩音節(jié)，須從神骨片段間，體會其抑揚輕重，伸縮緩急，開合頓挫之妙，得其自然合拍。五音相間，無定而有定之音調(diào)節(jié)奏，乃能鏗鏘協(xié)律，可被管弦。雖穿云裂石，聲高壯而清揚，然往而復(fù)迥，余音繞梁，言盡而聲不盡，篇終猶有遠韻。以人聲合天籟，故曰詩為天地元音也。此中妙旨，自非講求平仄所可盡，第不從平仄講求，初學(xué)何由致力，漸悟古人不傳之秘哉！ 學(xué)古詩以醞釀涵養(yǎng)為上乘功夫，然不但求詩于詩也。求詩于詩，必不能超凡入圣，直逼古人。積理于經(jīng)，養(yǎng)氣于史，煉識儲材于諸子百家，閱歷體驗于人情世故，格物壯觀于花鳥山水，勿論讀書涉世，接物從游，皆于詩有益。詩人觸處會心，貫通融悟，蓄積深厚，醖養(yǎng)粹精，一于詩發(fā)之，大小淺深，引之即出，其言有物，自然勝人。 古人詩法最密，有章法，有句法，有字法。而字法在句法中，句法在章法中，一章之法，又在連章之中，特渾含不露耳。至于連章則尤難，合觀之，連章若一章；分觀之，各章又自成章。其先后次第，自有一定不紊之條理。 詩之工拙，句之軟健，在筆力氣勢，不在用字虛實也。用虛字者，能莊重精當(dāng)，使虛字如實字，則運虛為實，句自老成。用實字者，能生動空靈，使實字如虛字，則化實為虛，句自峭拔。是在平日體貼之功，臨文運用之妙耳。用筆果超妙，運氣果雄渾，則勿論用虛用實，皆可成妙句也，何必定忌虛字耶？ 純用實字，杰句最少，不可多得。至于用虛字佳句，古今尤多，此且不列；實字佳句者如： 古今句可法者，如少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路經(jīng)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數(shù)聯(lián)，皆雄渾高壯，氣勢凌跨一切，又復(fù)確切老當(dāng)，景中有情，詩中有我，既非空聲，亦無用力痕跡，真大手筆也。王右丞“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氣象闊大，而稍欠精切；“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秀健而欠雄厚，又遜一格矣。劉中山“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會中央”，李義山“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高唱入云，氣魄雄厚，亦名句之堪嗣響工部者。宋人杰句，如東坡之“令嚴(yán)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放翁之“四海一家天歷數(shù)，兩河百郡宋山川”，“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金戈大散關(guān)”，陳簡齋之“晚木聲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陽城”，楊誠齋之“千古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金元遺山之“劫前寶地三千界，夢里瓊枝十二樓”。元人楊仲孚之“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fēng)露寂無聲”。明人宋仲敏之“禾黍秋風(fēng)周洛邑，山河殘照漢咸陽”，“翠華去國三千里，玉璽傳家九十年”，高青丘之“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李空同之“金繪社稷和戎日，花石君臣棄國秋”，王鳳洲之“夜月旌旗五馬渡，秋風(fēng)草木八公山”，陳臥子之“九龍移帳春無草，萬馬窺邊夜有霜”，“金陵文武牙簽盡，建業(yè)風(fēng)流玉樹殘”，“三市銅駝愁夜月，五陵石馬泣秋風(fēng)”。國朝錢牧齋之“桃葉春流亡國淚，槐花秋冷故宮煙”，“神愁玉璽歸新室，天泣銅人別漢家”。以上各聯(lián)，或沈雄，或悲壯，或凄麗，或新警，雖遜老杜，亦卓然可傳。陳元孝名句極多，如“龍井片云終王漢，詩書余火終燒秦”，“三萬里從星海出，一千年為圣人清”，“十年士女河邊骨，一笑君王鏡里頭”，“燈前鬼芋穿沙出，霽后僧門鑿雪開”，“半樓月影千家笛，萬里天涯一夜碪”，“南國干戈征士淚，西風(fēng)刀剪美人”，“五嶺北來山到地，九州南盡水連天”，皆生警雄偉，聲出金石，即少陵亦當(dāng)激賞，洵可傳可法也。朱彝尊之“陰澗蛟龍晴有氣，虛堂神鬼晝無聲”，宋荔裳之“山色古今含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王阮亭之“魚龍晝偃三巴路，蛇鳥秋歷八陣圖”，亦用實字杰句之錚錚有聲者。 七律貴有奇句，然須奇而不詭于正，若奇而無理，殊傷雅音，所謂“奇過則凡”也。 凡懷古詩，須上下千古，包羅渾含，出新奇以正大之域，融議論于神韻之中，則氣韻雄壯，情文相生，有我有人，意不竭而識自見，始非史論一派。詠古七絕尤難，以詞意既須新警，而篇終復(fù)須深情遠韻，令人玩味不窮，方為上乘。 使事運典，最宜心細。第一須有取義，或反或正，用來貴與題旨相浹洽，則文生于情，非強為比附，味同嚼蠟也。次則貴有剪裁融化，使舊者翻新，平者出奇，板重化為空靈，陳悶裁為巧妙。如是則筆勢玲瓏，興象活潑，用典征書，悉具天工，有神無跡，如鏡花水月矣。所以多多逾善，雖用書卷，而不覺為才情役使故也。不善用者，則以詞累意，其病百出。非好學(xué)深思之士，心細如發(fā)者，斷不能樹極清之詩骨，提極靈之詩筆，驅(qū)役典籍，從心所欲，無不入妙也。 比興乃詩家六義之一，可偶見而不可屢用，若數(shù)見不鮮，轉(zhuǎn)落窠臼。 作樂府須音節(jié)古，詞意古，神味氣骨無一不古，方許問鼎。使才力不得，逞書卷不得，斗筆鋒，矜巧思，一并不得。 學(xué)老杜詩有八字訣，曰學(xué)其開合頓挫，沈郁動蕩。開合頓挫之奇，妙在用筆；沈郁動蕩之奇，妙在氣味。求用筆，須悟會于字句之先；求氣味，須體驗于字句之外。執(zhí)杜以求杜，執(zhí)詩以求詩，終莫能得其神髓。惟融杜法于心，浹以神明，契諸方寸，不泥其跡，不肖其形，其不必執(zhí)杜法杜而無往不與杜合，不屑就詩求詩，自然妙與詩印，則即心即杜，我與古人俱化矣。相遇于天，忌斤斤步古人后哉。 楊升庵云：三百篇皆約情合性，而歸諸道德者也。然其言則琴瑟鐘鼓，荇采苤莒，喬木桃李，鵲巢鼠牙，何嘗有一修齊道德字面。至變風(fēng)變雅，尤多含蓄，使人言外自得。如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于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墳羊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干”也。 有以為不然者，以為：詩道大而體裁各別，古人謂詩有六義，比興與賦，各自一體。楊所引毛詩，皆微婉含蓄，義近于風(fēng)，詩中之比興體也。而所引杜句，則直陳其事之賦體也。體格不同，言各有當(dāng)。三百篇中“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炰烋于中國。斂怨以為德”，皆直言不諱，怨而且怒，了無余地矣，又豈能以含蓄而廢之。 學(xué)詩宜放開眼孔，上下千古，折衷于六義之旨，兼收并長，勿執(zhí)一格，勿囿一偏，以期造廣大精深之域。何必是丹非素，執(zhí)方廢圓，為能人所不取乎。 溫柔敦厚，詩教之本也。有溫柔敦厚之情，乃能有溫柔敦厚之詩。本原既立，其言始可以傳后世，輕薄之詞，豈能傳哉！夫言為心聲，誠中形外，自然流露，人品學(xué)問心術(shù)，皆可于言決之，矯強粉飾，決不能欺識者。蓋違心之言，一見可知，不比由衷者之自在流出也。 律詩煉句，以情景交融為上，情景相對次之，一聯(lián)皆情、一聯(lián)皆景又次之。然一聯(lián)皆寫情，則兩句須有變幻，不可一律，致犯合掌之病。一聯(lián)皆寫情亦然，或上句寫遠，下句寫近，或上句寫所聞，下句寫所見。總寫一句自有一句之意境，兩句迥然不同，卻又呼吸相應(yīng)，此為至要。情景交融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打成一片，不可分拆。句中有人，情景兼到者，如“風(fēng)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情景相對者，如“白首多年病，秋天一味涼”，“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頭”。 律詩中二聯(lián)，不宜一味寫景。有景無情，固非好手所為；景多于情，亦非佳處。蓋詩要文質(zhì)協(xié)中，情景交化，始可深造入微。 短章貴醞釀精深，淵涵廣博，色聲香味俱凈，始造微妙之詣。大篇則如天馬騰空，神龍行雨，縱橫跌蕩，變化神明，莫可端倪，始見才力之奇。 詠物詩最難見長，處處描寫特色，便是晚唐小家門徑；處處用意，又入論宗，仍是南宋人習(xí)氣。則宛轉(zhuǎn)相關(guān)，寄托無跡，不黏滯于景物，不著力于論斷，遺形取神，超相入理，固別有道在矣。既不廢議論、不廢體貼，形容仍超超玄著，刻劃亦落落大方，神理俱足，情韻遙深。 詩所以言志，又道性情之具也。性寂于中，有觸則動，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