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原名潘希真,1917年7月24日生于浙江永嘉縣瞿溪鄉(xiāng)一個舊式家庭里,既是官家小姐,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愛之深教亦嚴,父親潘國綱雖出身農(nóng)野,久歷戎行,身為師長,卻酷愛中國古典文學,盼她成為才女,就請一位姓葉的家庭教師教她。于是:五歲,認方塊字;六歲,學描紅;七歲,讀詩經(jīng)、唐詩、習字;八歲,讀女誡,孟子;九歲,讀論語、唐宋古文、左傳,學做古文;十歲,她就過目能涌,揮筆成文了。十二歲,隨父母遷居杭州,入弘道女中。由于古典文學根基好,加之父親的書房里有許多古今名著,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她常偷讀。暑假中,飽看新文學作品,外國小說則偏愛《簡愛》、《約翰克利斯多夫》、《小婦人》,等等。她從古典文學、新文學及外國文學佳作中吸其精華,因此作文比賽,常得第一,被同學們封為"國文大將"。高一那年,她在《浙江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處女作《我的好朋友——小黃狗》,自此,她立志當文學家。高中畢業(yè)時,她以優(yōu)秀的成績直接升入之江大學,成為我國"一代詞宗"夏承燾的得意女弟子,琦君因此詩詞造詣極高,其中又以同更獲贊賞。大學畢業(yè)后曾在上海匯文女中及故鄉(xiāng)永嘉縣中教書。1949年去臺灣,服務于司法界,任高檢處記錄股長及司法行政部編審科長等職,同時在大學任教,并擠出時間寫作。1964年獲臺灣文藝協(xié)會散文獎,1966年代表臺灣婦女寫作協(xié)會訪問韓國。1970年《紅紗燈》散文集獲中山學術基金會散文創(chuàng)作獎。1972年應美國官方邀請訪問夏威夷及美國本土參觀各大學,與教授作家們交換教學、寫作意見。1969年在臺灣司法部志愿退休后,在臺灣的中央大學及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專心教課與寫作。后其夫李唐基赴美任職,她也隨任作"閑妻"而又閑不住,仍常給報刊寫稿。1985年《琦君寄小讀者》獲臺灣新聞局金鼎獎,1986年《此處有仙桃》散文集獲臺灣第十一屆國家文藝獎,是年10月12日出席了在紐約舉行的有大陸、臺灣兩地作家參加的第四十八屆國際筆會學術活動。在臺灣作一個暢銷作家并不難,但從事真正的純文學創(chuàng)作而作品暢銷的作家卻極少,琦君就是這極少數(shù)作家中的一位。據(jù)臺灣《中國時報》報道,最近臺灣對三十年來圖書出版情況作了一次調(diào)查,統(tǒng)計結果,作品最暢銷的男女作家是琦君和林清玄。琦君名列十大女作家之首。三十多年來她筆耕不輟,出版散文、小說、兒童文學、詞研究等近三十本,有些散文被選入中學課本,作品被譯為英、日、朝鮮文,深受海內(nèi)外讀者歡迎,被譽為"臺灣文壇上閃亮的恒星"。
一
琦君以撰寫散文開始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而她現(xiàn)在已成散文大家。她的名字總是與臺灣散文連在一起。從她的第一本散文小說合集《琴心》算起,先后出版的《煙愁》、《琦君小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細雨燈花落》:《讀書與生活》、《千里懷人月在峰》、《與我同車》、《留予他年說夢痕》、《水是故鄉(xiāng)甜》、《母心似天空》、《此處有仙桃》、《燈景舊情懷》、《玻璃筆》、《琦君說童年》、《琦君寄小讀者》、《青燈有味似兒時》、《琦君自選集》、《母心·佛心》等二十多本。琦君在自己寫的大量散文中,盡情地抒發(fā)十分真摯熱烈的感情,這里有對故鄉(xiāng)山水和童年生活詩一樣的回憶,有對父母師長摯友深沉的懷念,有對在臺灣生活的敘寫,又有對異國旅游的觀感,此外是讀書心得,創(chuàng)作雜談,以及專給小讀者寫的小散文,但寫的最好最多的,是懷鄉(xiāng)思親的散文。正如《煙愁》后記中寫的:"每回我寫到我的父母家人與師友,我都禁不住熱淚盈眶。我忘不了他們對我的關愛,我也珍惜自己對他們的這一份情。像樹木花草似的,誰能沒有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親人師友,忘掉童年,忘掉故鄉(xiāng),我若能不再哭,我寧愿擱下筆,此生永不再寫,然而,這怎么可能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的根扎在故鄉(xiāng),扎在祖國。雖然年紀大了,常常丟三落四,可是故鄉(xiāng)的景、事、人卻永遠印在心里,忘也忘不掉。那剪不斷的故鄉(xiāng)之情,理還亂的親友之思,以它的真摯、深沉、執(zhí)著和熱烈,構成了請君散文抒情美的基本特征,"我們從大陸移植來此("移植"一詞,用得何等精妙),匆匆將三十年。生活上盡管早已能適應,而心靈上又何嘗能一日忘懷于故士的一事一物。水果蔬菜是家鄉(xiāng)的好,雞魚鴨肉是家鄉(xiāng)的鮮。當然,風景是家鄉(xiāng)的美,月是故鄉(xiāng)明"。"蕁茱鱸魚長入夢,他鄉(xiāng)雖好總添愁。"戀鄉(xiāng)的人,終于忍不住喊出:"故鄉(xiāng),我們哪一天回去?家鄉(xiāng)味,我們哪一天能再嘗呢?"(《家鄉(xiāng)味》)這種感情,是琦君所有懷鄉(xiāng)思親散文中的血液,就如年年中秋,年年吃月餅。臺灣是產(chǎn)糖的地方,有各種餡的美味月餅,可請君一想起家鄉(xiāng)的月光餅,那又香又脆的味兒好像還在嘴邊呢。"(《月光餅》)即使是水,也是故鄉(xiāng)的甜。琦君去臺旅歐訪美,喝過各種各樣的水,也愛喝礦泉水,但又懷疑外國的礦泉水不是天然的,而且,"說實在的,即使是真正天然的礦泉水,飲啜起來,在感覺上,在心靈上,比起大陸故鄉(xiāng)的'山泉'來,能一樣的清洌甘美嗎?"(《水是故鄉(xiāng)甜》)在《鄉(xiāng)思》里,作者寫得更懇切:"來到臺灣,此心如無根的浮萍,沒有了著落,對家鄉(xiāng)的苦念,也就與日俱增了。"日里想,夢里思,"昨夜夢魂又飛歸故里,躺在雙親的墓園中,擁吻著綠茵覆蓋的芬芳泥土,望著悠悠出岫的白云,多年抑郁的情懷得以暫感舒松,可是短夢醒來,淚水又濕透枕邊,美麗的家園??!它依舊是海天一角,水闊山遙"。她多么盼望海天連成一片,山水連成一線,能回到故鄉(xiāng)"享受壯闊的山水田園之美,呼吸芳香靜謐的空氣。我渴望那一天,難道那一天還會遠嗎?"(《寫作回顧》),這里寫的。不只是她個人的心愿。那夢,那渴望,是屬于許許多多去臺人士的,也是屬于神州大地每一個炎黃子孫的!
有人說琦君不善于寫游記,這種說法不確切。游記有各種寫法,有的偏重于寫景,有的偏重于記事,有的偏重于述懷。琦君是生活在人情中的人,無疑偏重于述懷的,但常常與記事寫景結合在一起。她的《西湖憶舊》、《故鄉(xiāng)的江心寺》、《何時歸看浙江潮》,雖是追憶而寫的,實是絕好的游記。這些地方,她離開了許多年,卻寫得一往情深,景、人、物——如在目前,再一次說明她愛之切,憶之深。在她筆下,"西湖似明眸皓齒的佳人,令人滿懷喜悅,古寺名塔似遺世獨立的高人逸士,引人發(fā)思古幽情。何況秋月春花,四時風光無限,湖山有幸,靈秀獨鐘"、"令人留連忘返","若把西湖秀麗景物移到臺灣,都成奇景"。對于"占世界風景最佳四大學的第二位的"母校之江大學,因為有"千變?nèi)f化的錢塘江水","我愛之勝于西子湖"。清晨,"晨曦自紅霞中透出,把薄霧染成了粉紅色的輕紗,籠罩著江面。粼粼江水,柔和得像紗帳里孩子夢中帶笑的臉……我們赤足在潺氵爰的溪水中揀石子,夏老師依檻閑吟,詩成后傳誦一時"(《何時歸看浙江潮》)。這簡直是一幅色彩分明、人物鮮活、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故鄉(xiāng)母校游樂圖。但更引起作者思戀的,是游子喝了"不忘本土"的"回旋井水",因而盼望"再飲江心寺的回頭水,更愿此身幻化為井底清泉,回旋地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江心寺》)。這種對故鄉(xiāng)熾熱的思念,正是作家熱愛祖國的真誠表現(xiàn)。尤其令人難忘的,作者每看到異國他鄉(xiāng)的山川景色稍似祖國風光時,又會引起豐富的聯(lián)想,傾注她對祖國灼熱的愛。如她游美國愛荷華城時,看到萬縷千條柳絲,隨風飄拂,她就"手牽著柔細的柳條,悠悠然真有置身大陸江南之感。臺灣也有柳,但垂柳沒有這么柔,這么長。愛荷華的柳很像杭州西子湖堤上的柳,自有一份魅力,引人無限鄉(xiāng)思"(《靜謐的大學城》)。她應邀訪問韓國時,所以"使我驟一見就立刻愛上了她",是"那一份似大陸北國又似江南的情調(diào),與亞熱帶的臺灣迥然不同。"在瞻仰漢城故宮的勤政殿的屋脊上的飛檐時,她覺得"仿佛置身于北平故宮中,頓然發(fā)思古之幽情"。作家對祖國母親的眷念,是那樣刻骨銘心。在這些篇章里,作者不是一字一句地來描述這一切,而是用整個心胸來擁抱這一切,那深沉渾厚的感情,深深地震撼著讀者的心弦。
琦君忘不了故鄉(xiāng)的山水,自然更忘不了故鄉(xiāng)人,忘不了親愛的父母、尊敬的老師、異姓姐妹,甚至長工和乞丐。她把她的滿腔思念,一片至情,溶鑄到每一篇作品里。不同的是,一般作家是一篇文章寫一個人,她是一篇文章一個重點,通過許多篇章,集中許多重點,寫活一個真人。這種效果,表現(xiàn)在寫母親時最為成功。如《母親新婚時》,寫母親的愛情和婚姻,她與丈夫雖是"親上加親",愛情卻發(fā)生在婚后,突出母親的嬌羞、溫柔和順從?!赌赣H那個時代》,寫她一天到晚為一家子忙,想得到丈夫的愛而不能,突出她的勤勞和容忍;《母親的偏方》,敘母親能用各種偏方治病,簡直是一位"全科醫(yī)生",而這一切都是從外祖父那兒零零碎碎學來的,說明母親的聰明干練;《母親的手藝》表現(xiàn)母親的多才多藝;《母親母親》述母親對女兒既嚴歷又溫和的教育方法;《髻》寫母親的幽怨,因為做官的丈夫把本應給她的愛轉移到姨太太那兒去了;《毛衣》寫母親對女兒的慈愛。《母親的教導》寫母親如何注重在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中教導自己的女兒。除了這些專外,在其他散文中,在寫別人的同時,也給母親一些側寫。如寫母親待長工和待家人,她甚至幫阿榮伯成了家,并讓他們夫妻雙雙住進潘家(《阿榮伯》);她也善待奶媽,把一對金手鐲分贈給奶媽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兒(《一對金手鐲》);即使對乞丐她也充滿了同情心(《三劃阿王》)。讀者可以從專篇或其他別篇有關的側面描寫中,多角度地發(fā)現(xiàn)她勤勞、刻苦、節(jié)儉、善良、容忍、慈悲的品德,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和三從四德和舊式婦女的形象,活脫脫地站在我們面前。這種連環(huán)畫式的寫法,不啻是對散文藝術的一種創(chuàng)新。對外祖父、老師、阿榮伯的描寫,也采用同一手法?!锻庾娓傅陌缀殹分械耐庾娓?,既是私塾老師,又是義務郎中,對一切人都親切和氣,甚至連螞蟻蟲類都要"保護",他抓到小偷也不打罵,反而送小偷兩塊銀元叫他做生意以改邪歸正。為了"最蹩腳"的戲班子能演下去,他特地帶外孫女頂風冒雪去"捧場","拼命拍手叫好",最后還給戲班子一塊銀元,"讓他們買壺酒,買斤肉暖暖腸胃,天太冷了。"《紅紗燈》則著重通過外祖父因才施教,寓教于樂的教育方法,希望把染有壞習慣的五叔教育成為力求上進的青年,突出外祖父不同凡響的智慧與熱切心腸,我們也從這些不同的篇章里,看到了這位活神仙的方方面面。在懷念老師的散文中,《春風比雨》、《鷓鴣天——懷念夏承燾師》這兩篇文章,將風流倜儻的大詞人及與人迥異的教育方法與教育實踐,寫得絲絲入扣,而《一生一代一雙人》則體現(xiàn)老師對師母的理解與體貼,從另一,角度顯出老師的高尚人格,心地善良;《吾師》,把三個老師為教、為文、為人層層襯出,突出三人不同的學識、個性和風格。把一個雇工和官家小姐的美好關系寫得那么動人,華人作家中只有琦君。如《第一雙高跟鞋》、《阿榮伯伯》,阿榮伯伯的"學得能干點,要自己打天下"的叮囑,倒不像雇工對小主人說的話,而是長輩對小輩的關切。怪不得他"仁慈慷慨樂于助人的性格,給我少年時代不少的啟迪"了。
國內(nèi)有些評論文章,只字不提琦君父親寫的散文,只是在別的文章中提及父親對母親的無情。其實琦君也很愛父親,專文有《父親》、《油鼻子與父親的旱煙管》,在其他寫母親或母親、父親、姨娘三角微妙關系以及父親對"我"的摯愛之類散文中,父親的形象也是親切鮮明的,如《小梅花》、《楊梅》、《酒杯》、《鮮牛奶的故事》、《喜宴》等等。琦君通過兒童的視角,將父親棄官退隱后的心態(tài),以及對種田人純真的友誼(《油鼻子與父親的旱煙管》),晚年對母親的理解、深情和愧疚(《楊梅》),以及對"我"的摯愛(《喜宴》),寫得那么細膩,那樣鮮活,那樣生動。而《父親》的構思尤其獨特。文章一開始,作家就為父親造型:"每回聽到馬弁們一聲吆喝:'師長回府啦'"孩子們遠遠偷看到的是一個威風凜凜的父親。"我"和哥哥,只是怕他,不敢親近。待父親因反對軍閥內(nèi)戰(zhàn)而自動退隱閑居以后,父親不再穿軍裝而著一身藍色長衫,不像顯赫的軍官而像詩人學者時,"我"就感覺親近多了。尤其是哥哥死后,父親從北平回到杭州,"我"也由遠遠的"偷看"到"靠在他懷里",為痛悼哥哥而與父親相對痛哭。在這里可看出作家組合素材的高超:從形式上實質距離的拉近到感情距離的拉近,承接得天衣無縫,同時也借此將父親的顯赫、威武、悲愁、慈愛一一展出,既樹起父親的高大形象,又寫出父親豐富的內(nèi)心感情。
在寫人的單篇散文中,有人把《一對金手鐲》當成小說,這是不難理解的,因為它有鮮活的人物形象,嚴謹?shù)慕Y構。事實上琦君寫人的散文,都小說化了,如《父親》、《髻》、《紅紗燈》等。所以這也是一篇小說化了的散文杰作。因為它是絕對真實的。琦君是獨女,母親愛之如掌上明珠,怎肯交與他人?據(jù)說是因為她一頭濃發(fā),聽人說送與奶媽撫養(yǎng)才會健壯成長,迷信的母親就讓她與乳母之女阿月同吸乳汁。一歲半后,她被母親接回,母親拿出一對金手鐲,一只套在阿月手上,一只套在她手上。七歲時,這一對小姐妹又見面了,一樣童稚,一片天真,并不感到她們有什么不同之處。可是十八年后,當她們再見時,阿月竟當面喊出:"大小姐,多年不見了!"如同魯迅的《故鄉(xiāng)》中的閏土喊"老爺"一樣,震顫著作者與讀者的心。"魯迅以他超越常人的冷漠,以極度悲憫所壓縮成的冷漠,維系他古典的節(jié)制;琦君則以她靜謐的詩詞含蘊將悲憫擴散在時空以外"(楊牧:《留予他年說夢痕·序》)。這一聲喊,一下子拉開了她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點出她們不同身分地位。正因為琦君"將悲憫擴散在時空以外",她對這"大小姐"的喊聲也作了與魯迅別樣的處理,她不許這樣喊,而且當晚,這位官家小姐、女大學生還執(zhí)意與帶一小女兒的貧苦農(nóng)婦睡在一張床上,暢談別后詳情,關心她的命運。直到現(xiàn)在,她與阿月一別半個世紀,還念念不忘這位異姓姐妹,足以透示作家善良美好的心靈,溫柔敦厚的個性。很可惜,作者只為阿月的貧困嘆息,卻無法找出阿月貧困的根本原因,卻是她思想上的局限。情真意切是這篇散文的靈魂,這表現(xiàn)在文字方面,是作者不露痕跡地將她在占典詩詞上深厚的造詣溶合于一篇白話文里,轉成質樸的語言,抒寫她的深情與眷戀。僅就流淚場面,就有七次之多,但沒有雷同的。其中,有乳娘見到長大成人的"我"的喜極而淚,有"我"面對兩"鬢已斑"的母親和摸到乳娘"粗糙"雙手而流的傷感的淚,有"我"與阿月話別時感到一對異姓姐妹"生活環(huán)境里離將日益遙遠"而流的無奈的淚……除了寫淚,作者運用對比手法,將失落之情,也寫得如在目前,如當"老師講到馬克·吐溫的雙胞弟弟掉到水里淹死了,馬克·吐溫說'淹死的不知是我還是弟弟',全班同學都笑起來,自己想起阿月……心理就有點悵悵惘惘的。"這種對比,既鮮明又有新意。全文顯得纏綿徘惻,動人心弦。比起憶舊文章的凝重情深,來臺以后的生活寫照的散文,則多幽默詼諧。當然不能說她寫來臺后的生活散文就不帶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琦君信奉"感人心者,莫善于情"(白居易語)這句名言。她是用"情眼"看世界的,在她的筆下,處處都是愛,萬般都有情。我說她憶舊文章更凝重,更情深,只是比較而言而已。請看《我的另一半》、《我的另一半補述》、《三如堂主人》、《梨膏醬油》、《與我同車》寫得多么幽默而又一往情深。至于《孩子快長大》、《孩子慢慢長》、《捕兒住校后》等等,也寫盡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心,《家有怪妻》、《再做閑妻》則更是妙趣橫生!
除了寫人,她的筆也離不開她心愛的小動物。她寫貓(《家有五貓》),寫狗(《寂寞的家狗》)、寫猴(《再見呆呆》),甚至寫老鼠(《人鼠之間》)、小蟲(《靜夜良伴》)等等。她自幼愛小動物,她的處女作就是《我的好朋友小黃狗》。在所有寫動物的散文中,我認為《我家龍子》最出色,它不僅表現(xiàn)作家對動物的愛,更突出一顆慈母心。因為那只貓是兒子雨夜拾回來的"愛寵"、拜托"我'代為照顧的,于是母子間的情愫得以溝通。而這聾了的小白貓所以不叫聾子而叫龍子(這名字還是最不喜歡小動物的父親取的?。?,也表現(xiàn)做父母的對兒子的期望——望子成龍。結尾處"我抱著龍子,喃喃地對龍子訴說心事…但想想(已經(jīng)遠行的)兒子,他又何嘗聽得見,聽得懂呢?"那種對兒子的擔心和愛心,是每個母親都有,卻不是每個母親所能言傳的。
琦君寫身邊瑣事的散文常富哲理,如《倒帳》,全家賴以生息補貼家用的一筆錢,被一位朋友倒掉了,怎么不難過呢?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由此"使我們懂得如何安貧守拙,更懂在貧與拙中,如何來享受無邊的家庭樂趣","豈非'得大于失'"?又如《財富和愛情》說明夫妻生活中,愛情和友情才是永恒的財富,給讀者多少啟迪!此外如《恩與愛》、《生與死》、《有我與無我》、《有甚閑愁可皺眉》等都是極富哲理與情趣的精品。有些身邊瑣事則寫得富有人情味,如《課子記》,她嫌她先生對兒子太苛,"誰知輪到自己教他,竟比他爸更容易動火",寫做爸爸的輔導兒子功課時一下子叫"乖兒子",一下子罵"笨東西",聲態(tài)笑貌,躍然紙上,像一幅家庭生活畫,一出富有詩趣的小喜劇。通篇作品生氣盎然、真實,真是使人神游而意會的好作品。
琦君給小讀者寫的散文,充滿迷人的色彩,既有淺顯的哲理,又富有兒童情趣,是很適合兒童閱讀的無韻詩篇。如《蒙娜麗沙的微笑》、《魔筆》、《孔雀錯了》、《講幾個笑話聽聽》、《一同來讀詩》等等。
琦君的評論文章,不管是書信式的(《讀〈移植的櫻花〉——給歐陽子的信》),雜感式的(《真·善·美——讀〈世緣瑣記〉雜感》),論文式的(《猶有最高枝》),實際上都是散文佳構,是散文式的評論,中肯、敏銳、暢達、優(yōu)美,是這些散文的共同特色??少F的是作者在評論別人的作品時,常常把自己擺進去,仿佛與作家娓娓長談,共同研究,比起某些學究式的評論來,顯得既親切又深刻。
對于別國的風土人情,社會風貌,作者既贊揚其美好的,如《佛老心》、《美國人的親情》;也抨擊其丑惡的,如《驚心動魄》、《黑吃黑》等。
二
琦君一向以散文創(chuàng)作的輝煌成就照耀臺灣文壇,而小說和詞方面的成就卻少為人稱道,這是不公平的。確切地說,她既是大散文家,又是小說家和詞人。小說結集為《菁姐》、《百合羹》、《七月的哀傷》、《錢塘江畔》、《繕校室八小時》、《琴心》(散文小說合集),以及中篇小說《桔子紅了》。詞作散見于散丈集中,此外還專門寫有一本研究古人詞作的學術著作《詞人之舟》。
琦君的小說,可分前期和后期。前期小說多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加工的愛情故事,且多為憶舊之作。如《阿玉》中的阿玉,是個美麗聰明的姑娘,可是貧窮使她淪為丫頭,三叔和肫肝叔都愛她,阿玉卻只愛三叔,肫肝叔自己認為配不上阿玉,就自動退出情場——作者把這些實事搬上稿紙時,就去掉肫肝叔這個人物,集中寫阿玉和三叔的愛情以及小春的友誼。有人說這"有點像才子佳人那一套",其實與"那一套"完全兩樣,二太太折磨、痛打阿玉,破壞阿玉與三叔的愛情,最后把她賣給船工,阿玉作為船家婦貧窮飄蕩一世,連封信都無法收寄,其悲苦可想而知。作家通過家庭這個窗口,反映了深刻的社會問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因為是按生活原型塑造的,個個寫得栩栩如生。阿玉、三叔、小鶯自不必說,就是次要人物如兇狠的二太太,寬厚、仁慈的大太太,作者也把她們寫得活靈活現(xiàn),這就難怪"當年由米白水先生的友人改編成電視劇",并獲得巨大成就了。
《莫愁湖》也是憶舊故事,"小說中的姑父姑母實有其人,而和那少女一段凄涼的愛情故事卻純屬虛構"。雖是虛構,卻使讀者深信不疑。這正是作家的藝術功力所在。在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安排下的舊式婚姻,有幾對是幸福的?何況這一對夫妻無論在外貌、性格、文化教養(yǎng)諸方面都相距甚遠,在這種情況下,風度翩翩而又才華橫溢的姑父碰上美麗聰明的劉舜華,自然一見鐘情,但舊禮教約束著他們,他們的戀愛只能以悲劇告終。姑姑生氣時沒收了姑夫給舜華的信,清醒時又要求"我"陪舜華去看姑父,足見她有自知之明,心是善良的。倒是"我"的遲疑不決,使一對有情人未能見上最后一面。雖然"我"的猶豫不決以及顧前顧后的心理狀態(tài),是符合"我"的身分和性格邏輯發(fā)展的,但難道不可以找出一個既能突出人物性格又有個比較光明的結尾——讓姑父在見到他心愛的人才含笑死去?
如果把《琴心》和《完整的愛》相比較,來探討什么是"完整的愛",我認為《完整的愛》并不完整,《琴心》中的愛倒是完整的。《琴心》中的人物都帶有一種詩意的美,光潔而親切,雖有點巧合,卻給人不少的溫情!《完整的愛》中幼之的癡情,慧兒的妒恨,任性以及她的覺悟和改過,都是可信的,只是作母親的開始以母愛克制兒女之情,還可以理解,但慧兒悔過之后,她仍不去找幼之,反而說:"這樣似乎愛更完整些",明明是缺陷,為什么說"完整"?只有召回幼之,愛才真正完整,而且也才真正符合這個題目的旨意。
《菁姐》和《紫蘿蘭的芬芳》都是兄弟倆同愛一個女人,但菁姐婚后最后被哥哥椿所拋棄,卻原諒了椿。無疑,她仍然愛著椿,這種情愛的美,一經(jīng)觸及,就保持永恒。因此她也不接受弟弟萱的感情,目的是要萱"有一個完整不缺的心去愛,去被愛"。在這里,作家又強調(diào)了"愛的完整"。《紫蘿蘭的芬芳》中的蓉嫂死去丈夫,四年來,她在哀愁中生活。但最終擺脫了哀愁,接受了虹弟的愛,紫蘿蘭的芬芳終于代替了白色的大理石花,小說成了一首哀愁而又明麗的愛情詩。
《長相憶》和《探病記》內(nèi)容大同小異,人物性格卻迥然不同,結構也大異。前者以送別開始,送走后回家結束,中間描述事情的發(fā)生、發(fā)展,文筆清秀婉麗。后者以女主人公滿腔熱情而來開始,張惶凄涼出走結束,中間也描述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文筆始為歡快,后轉凄婉。就人物性格的塑造來說,前者所有人物皆可敬可愛,張老師的溫柔多情而識大體,作家借她的嘴,再一次宣揚"愛是應該完整"的曲調(diào)。不難看出,琦君關于"愛是完整"的思想,顯然十分注重精神與倫理的完善,而忽視愛情的現(xiàn)實價值。這種觀念的文化依據(jù),明顯來自民族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它與作家對民族文化深刻的認同感緊密相連。這與她在散文中表現(xiàn)出的深厚鄉(xiāng)土觀念是一脈相承的。正是在這一觀念的統(tǒng)攝下,使得琦君在小說中極少玉成其愛,而是強調(diào)"愛的犧牲"。
在《失落的夢》中,我們又一次看到了這種犧牲精神。作家成功地通過慧的心理描寫,把女主人公的酸辛、怨恨、憐憫、同情、關懷種種情緒,細膩地顯現(xiàn)在讀者面前,突出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多側面。慧甚至認為,她的犧牲也并不無代價的,因為她的退出"可以完成一件更偉大的藝術品"——"你們志趣相同,你們的前途將因合作而更有希望"。這是一種升華了的愛的犧牲。在一夫一妻制的社會里,西方精神偏重爭奪,東方精神偏重成全,這種寧愿犧牲自己以成人之美的高尚道德品質,無疑是應該贊揚的。至于另外兩個人物,如果出于一般作家之手,他們一定成為指責對象,而在琦君筆下,他們卻成了值得同情的人。仲明"稚氣可掬,除了藝術,什么都不懂",可是對于美,卻十分敏感。朱麗先是崇拜藝術,由崇拜藝術到熱愛教她的老師,這也許是他們越軌的基因?但仲明作為一個有婦之夫而不能克制自己的感情,造成了兩個女人的痛苦,這就應該受到譴責。倒是朱麗,一片天真,事先不知仲明是有婦之夫,事后也不怨恨他,而且她甘愿退出情場,甚至愿意交出孩子,她的行為和心靈也是美的。
如果說《失落的夢》中慧的"愛的犧牲"是升華了的,那么中篇小說《桔子紅了》里秀芬那種"默默認命的受苦與犧牲"(琦君:《關于〈桔子紅了〉》)則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愛的犧牲。小說中的另一人物"六叔"說得好:"人世間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他與秀芬原是小學同學,再見到秀芬時,是她被他大嫂接到家,準備做大哥的第三房小妾了。六叔與秀芬雖然心心相印、真誠相愛,也不得不分離。秀芬的命運更可憐可嘆,這不僅因為地家境貧寒,父死母改嫁,又為哥嫂所不容,更因為"克死"未婚夫而只能賣給大戶人家做偏房,十八歲的她卻嫁給五十多歲的"老爺"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并期望能生育以取得在這個家庭的地位,結果因二姨太的追逼奔逃而掉了一跤,摔掉了腹中的孩子,又因患產(chǎn)褥熱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她犧牲了一切,卻什么也沒得到,人世間有比這更凄慘的么?
這篇小說構思的獨特性,在于通過身為侄女秀娟的視角和感覺,揭示民國初年一個舊式家庭的悲劇。因為是秀娟的耳聞目睹心受,讀來倍覺真實和親切。小說通過語言行動刻畫人物,而對比手法的運用,更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如三從四德式的賢妻良母大太太(伯母),陰毒狡詐的交際花二姨太,柔弱多情的秀芬,聰慧又極富同情心的秀娟,古板守舊的官老爺伯父,善良多情而又無奈的六叔,等等。另一篇即使有個圓滿結果的《快樂圣誕》,作者也通過小慧的嘴宣揚"愛是犧牲而不應當是自私"。她使葉阿姨犧牲對父親的愛,促成她父母親復婚,并撮合了葉阿姨與韓叔叔的婚事,結果皆大歡喜。
有人指責琦君的小說"寫作圈子實在太狹小了"、"在故事里都是那一個故事在翻新,也就是殘缺的愛?!蹲狭_蘭的芬芳》中的愛,《完整的愛》中的愛,《情明劫》中的愛,《菁姐》中的愛,不都是同樣的形式嗎?"如果這只是指她前期小說而言,還有一定道理,因為她前期小說常在愛情上打圈子,井再三宣揚愛的完整、愛的犧牲,幾乎每篇小說,都籠罩著淡淡的哀愁。但她的后期小說,則根據(jù)生活的體驗,題材不斷更新,寫作圈子不斷擴大,如收集在《繕校室八小時》中的作品。琦君在司法界工作二十六年,對這個圈子里的人和事很熟悉。她還訪問過監(jiān)獄,搜集小說素材。"當時我也只試試,一個女性作者,除了身邊的瑣事、兒女情長之外,是否也能深入地描繪社會萬象、人生百態(tài)?"無疑,作家的試驗是成功的。就取材來說,《鐘》的取材有時代意義,如果海峽兩岸和睦相處,金推事就不會死于非命。然而工作耗盡了他的精力,對老妻、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又使他夜不能寐,終于,在接到老妻病故的噩訊時,再也不能支持,走上了絕路。人們在讀完這篇小說之后,能不撫卷長思:作為炎黃子孫,我們應該做些什么?僅就這個例子,就可以看出作家在選材方面獨具的藝術匠心。在藝術構思上,琦君小說也新穎獨創(chuàng),不落陳套,如《生與死》,身患絕癥的警官趙啟文,勇敢地救活了臥軌自殺的假釋走私犯孫雨生。趙啟文最后雖被病魔奪去了生命,而他的諄諄教誨和崇高精神卻使孫雨生重新做人,并像親兒子一樣奉養(yǎng)趙的瞎眼母親;《死因》構思的新穎獨創(chuàng)在于她善于選取角度。作者從法醫(yī)這個角度來探討死囚犯罪的起因、悔改以及服罪的心理,這就顯得別具一格、真實、深刻,引人入勝。
琦君的小說情節(jié)凝煉集中,她善于從富有典型性的生活片斷中,鮮明地指出它重要的思想意義,深刻地反映出社會生活本質,如《電氣冰箱》,作者把四戶人家有典型性的生活片斷集中一起,其中又突出孫錢兩家不同的生活狀況和人物不同的性格,結果是清廉能干的孫志義受到上級嘉獎,知法犯法的錢守禮受到法律制裁,對比鮮明,孫太太的心理描寫,尤其精彩,她的可親可敬之處,就是處處為丈夫,兒女著想,想收賄,想不收,都是為了同一目的,自己總甘愿受苦,是一位賢妻良母的典型形象。琦君還常常利用集中的場景展開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jié),并使之結構嚴謹,如《繕校室八小時》,作者將一間辦公室作為生活舞臺,讓人物登場,每個人物不同的外貌、身分、生活情況,都按人物出場次序一一介紹,并通過人物的語言行動,顯出他們職務、性格和靈魂。全文以上班始,下班終,通篇結構緊湊,經(jīng)緯分明。
三
在臺灣女作家圈子里,琦君以古典文學根基深厚而聞名海內(nèi)外,特別是散文,不是從著名的文人墨客的傳聞軼事的敘述中探討人生哲理,就是在平常敘事描寫時也夾古詩詞以醒目,不少散文和小說的題目,本身就是詩詞名句,甚至在與友人暢談時,古詩詞也常常脫口而出,滿室生輝。她喜歡詩,更欣賞詞,她"對詞的偏愛,是因為比詩更精美。"她說,"從詩里可以獲得兩種好處,一是對社會情態(tài)的了解,一是同時也領會了其文學的表現(xiàn)方法。但詞的作用更有發(fā)揮的余地,近于語體,不受拘限。"因此她常有詞作。或寫鄉(xiāng)愁,愁得人比黃花還瘦,是活用李清照詞的佳作,如《踏沙·秋感》;或詠物,神韻飄逸,比喻形象,如因思念故鄉(xiāng)而作的《清平樂·紅梅》和《減字木蘭花·梨花》;或寫游記,繪景有色,描游人神態(tài)更絕,如《蝶戀花·游碧潭》;三曲《金縷曲》,各具風采?!督鹂|曲·送別孟瑤》、《金縷曲·贈秀亞》,作者巧妙地把對方的著作一一入詞,更覺親切風趣;另一《金縷曲·梁實秋先生譯成莎士比亞全集,敬賦此致賀》,言辭懇切,敬佩之情,溢于詞外。即使是退休,作家也要賦詞以資紀念,如《鵲橋仙·退休寄感》,在她的生活中,真是處處皆有"詞"了。有些詞作,作者把它放在散文的開頭,如《我們的水晶宮》中開頭的《鵲橋仙》,把這闕詞與散文共讀,就更能體會它豐富的內(nèi)涵。有些詞作,揉進散文里,尤見清雅,如《天涯影里胭脂雪》、《想念荷花》等。琦君的小說,也常常夾些詩詞,或通過人物之口,吟詩填詞,突出人物性格,如《錢塘江畔》;或通過人物對某些詩詞的愛好,表現(xiàn)人物的思想感情,如《長溝流月去無聲》、《菁姐》。她喜歡填詞,也喜歡研究前人的詞作,還出版了一本《詞人之舟》,此書不僅在結構體裁上有所創(chuàng)新,將詞論詞體同評詞話合于一體,而且對溫庭筠、蘇軾、晏幾道、秦觀、辛棄疾、朱淑貞、吳藻等著名詞人的作品都作了深刻的研究,并且以行云流水的文筆,深入淺出地寫出自己獨特的見解,突出不同詞人的個性和不同詞作的風格。如對蘇東坡,一般人只認為東坡詞風格豪放,琦君也贊同,并指出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豪放風格的代表作。但她卻進一步指出東坡詞"并不局限于豪放一格,他能豪放也能婉約,能灑脫也能纏綿。"還以他《蝶戀花》"云鬢絲樺眉黛淺。總是愁媒,欲訴誰消遣。未信此情難羈絆。楊花又有東風管。"為例,證明東坡詞婉轉纏綿的另一風格。不僅如此,她還指出東坡還有將豪放與柔媚溶于一詞的佳作,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千古絕唱《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并引用苕溪漁隱叢話,來贊揚這闕詞:"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盡廢。"同樣,琦君對辛棄疾、溫庭筠等其他七位詞人詞作的分析,也新穎獨到。琦君真不愧為浙東大同人夏承燾先生的得意女弟子。讀者也許奇怪她怎么不評著名詞人李清照、李后主、柳永、張子野、陸放翁?琦君在《后記》中說明她已經(jīng)寫過并已發(fā)表,但沒收入此書,很可惜,其實應該收入的。對于卓文君和花蕊夫人雖只在附錄部分作簡單介紹,卻寫得情意切切,從溫柔敦厚的詞心或赤子之心的角度,突出了古代兩位女知識分子的才華和不幸。這本《詞人之舟》出在她的散文小說集之后,我們先讀她的散文小說,再讀她的詞作詞評,仿佛先看到花葉枝干,最后才看到樹根,原來她散文小說常用古詩詞名句起畫龍點睛的妙用,所以寫得那么清秀雋永溫厚,根源竟在這里。因此,我們可以說,她確既是散文家,小說家,又是詞人和學者。
四
形成獨特風格的作家,在作品中即使不標上自己的名字,也能使讀者見其文而知其人。正如我們一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們就會判斷這是蘇東坡所作,一讀一楊柳岸曉鳳殘月",就認為是柳永所為。我們也可以從"等國奉比,又惹輕愁起",看出是琦君筆法。琦君散文的獨特性,是"無論寫人、寫事、寫物,都在平常無奇中含蓄至理,在清淡樸素中見出秀美;她的散文,不是濃妝艷抹的豪華貴婦,也不是粗服亂頭的村俚美女,而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她的小說,又以宣揚愛的完整、愛的犧牲和反映臺灣司法界特殊生活而與別家大異,她的詞,更以情深意切取勝??偠灾髌返莫毺仫L格是跟她獨特的藝術思考和藝術追求分不開的——那是對真、善、美的思考和追求。
無疑地,她的作品都是真實的。她的寫作宗旨是:"以自然之筆,寫真實之情"。真實是文學的生命。她的散文,甚至可以當成她的自傳來讀;她的詞,填的更是真人真事真景;她的小說,或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或是在生活的真實上升華為藝術上的真實。至于善,她的每篇作品都是證明。我們還可以特別舉出《百合羹》和《岳母》兩篇小說來說明這一點。前者的阿翁不愿孝順的兒媳再嫁,后者的岳母不愿女婿再娶,但作者把這兩個素材寫成小說后,人物的思想境界和性格發(fā)展都有了變化。《百合羹》中的阿翁,萬分體諒兒媳,主動說合,盼望她能與鄰居青年君甫再結良緣;《岳母》中的岳母,也是善體人意的老太太,愛女婿的新婚太太如同己出。琦君為什么要這樣寫?"我深感這個世界的暴戾已經(jīng)太多,為什么不透過文章多多宣染祥和美好的一面呢?"這又一次顯示出琦君慈善心腸和溫柔敦厚的個性。
琦君所追求的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藝術美。正如宋代黃庭堅所說:"文章的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這類佳作,常在人們司空見慣,不以為意的尋常事物中寫出獨特的見解和新意,這種藝術,常常表現(xiàn)日常生活,常見事物,人之常情等尋常題材,善于從中發(fā)掘并表現(xiàn)出人所未見,道人所未道,在人們共同的思想感情中寫出獨特的感受和體驗,寫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琦君的作品,特別是散文,正是這樣的佳作。如《小玩意》寫小女兒憨態(tài)可掬,興高采烈玩玩具,卻不知送玩具的姨娘給母親帶來多少痛苦;《金盒子》把姐弟深情,寫得多么純真、動人;《下雨天,真好》,《下雨天,真不好》似乎是兩篇內(nèi)容完全相反的散文,卻同樣寫出對故鄉(xiāng)、對童年生活無盡的思戀;《想念荷花》更是將詩情畫意溶于一體的精品,我們甚至可以聞到荷花的芬芳,聽到采蓮的歌聲,看到父親和老師的慈顏。而這一切,是用最樸素最自然的文字寫出來的,卻又實在構成了表現(xiàn)父女之情,師生之誼的人世間最美的畫卷。難怪托爾斯泰說:"如果世界上有優(yōu)點的話,那么樸質就是最重大最難達到的一種優(yōu)點"。
如果要求全責備,即使世界上最負盛名的作家,我們也可以找出他作品的不足之處。對琦君來說,也許她離開大陸太久,對海峽這一邊人民生活不夠了解,某些作品,在內(nèi)容上有些偏差;在藝術方面,個別作品含蓄不足,直露有余。
琦君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愿這顆璀璨的文學恒星,永遠照耀臺灣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