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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老師一年就出來兩回,清明一回,七月十五一回。 ——好嘛,我出來收貢品來了是不? 都說于謙上臺就被埋汰,像一個耐受力極強、神經近乎麻痹的黃蓋,一個出氣筒。但少有人提到于謙的智慧——可不是受氣的智慧,而是自嘲的智慧。他說“我出來收貢品來了”,而不說“我是死鬼啊”,更不簡單地說“去你的!”表明他接受這次嘲諷:你又玩我,我陪你玩,不但陪你玩,我還要玩出花樣,讓看客們滿意?!拔页鰜硎肇暺穪砹恕?,這種有質量的、具有“捷才”屬性的回答,表現(xiàn)出對觀眾領悟能力的尊重,以及一個既有閱歷又有想象力的人堅實的自信。 于謙最懂玩。不太懂玩的人未必就不風趣,未必說不來笑話,但他不一定善于接茬。能像于謙那樣接別人的話茬,必須達到一種玩的境界。對捧哏來說,在較真和做戲之間有一層極薄極難覓蹤跡的窗戶紙:捧哏演員必須讓觀眾感覺到他在較真,他急了、怒了,上海人說“翻毛腔”了,可同時,這種較真又帶著做戲者才有的克制,一種“陪你玩”的感覺。一個爸爸在玩具槍面前慘叫一聲,倒地裝死,哄孩子是夠用了,可是哄不了成人;那么,你在一群成人面前倒地,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呢?也不行。在真與假之間,相聲演員的處理方式是最特別的,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有一回我領一個朋友去看一場民間劇團的演出,那天被臨時換了場地,硬件十分簡陋,四五十個觀眾,六七個演員,擠在一家俱樂部的一個小房間里,舞臺只是幾十厘米高的一個小臺子,話筒離頭排觀眾不過一米多遠。演員們直接對著電視機的玻璃屏幕梳頭化妝,非常艱苦,但也極有誠意。有兩個人,一瘦一胖登臺表演相聲,瘦的那個,也就是逗哏,以相聲表演里最常見的“孫子”抓哏。他說,我們團的陳某某是團長的徒弟,而團長又是某專業(yè)演員的徒弟,所以—— “陳某某就是徒孫了,陳某某這孫子……” 話說到此,臺下一聲大吼:“你說誰哪!”那位陳某某霍的站了起來,他有軍隊背景,是個快板書演員,皮膚被曬得黝黑,天氣熱,他穿著個貼身帶細豎條紋的白襯衫,頭上身上都是汗水漣漣。觀眾們都看著他,我急忙給同伴解釋:“相聲就是這樣,這是安排好的……”還沒說完,那位陳某某真不給面子,破口大罵,而且邁著軍人的步子往臺上沖去,其他演員見勢不對,趕緊過來連拉帶勸。當然,臺上的瘦子吃驚不小,好在后來他還是挺住演完了,居然還沒忘詞。 我后來想,那位陳某某可能是初來乍到,跟同團的人陌生,也是直心直腸子,不知道相聲的規(guī)矩。躺槍的人跳起來罵陣的事,也就是業(yè)余團體里會發(fā)生,不過,也許在一般人聽來,罵人“孫子”也的確太像真的了,至少,我可以懷疑臺上的人像玩腹語術一樣,是假演真罵,夾帶私貨。在2009年的《你壓力大嗎》里,郭德綱就是真罵,他面向自己忠誠的搭檔:“我問你個問題,你壓……力大嗎?” 于謙的回答是:“我怎么聽著像在罵人呢?您在這氣口上喘一下氣做什么?” 捧哏的人必須得像他那樣,有點苦相,有點窩囊相,又有點遲鈍:他面朝觀眾說話,似乎充耳不聞觀眾的笑聲,還要借他們鑒定和評理的樣子。郭德綱重說了一遍,事先還先清一下嗓子:“你壓……(重重咳嗽)你壓力大嗎?” 這次于謙回答:“你少來這套!沒事罵人玩?” 還是一個“玩”字。沾火就著的人,聽見這話掄拳頭就上了,但捧哏演員明明挨罵,卻故意把“玩”的臺階找給了對方——也找給了自己。他要承認一切都是在“玩”,他快速釋放、隨后又迅速收回了否定逗哏的情緒,以免破壞了“與民同樂”的氛圍:假如人們覺得他是真的斂容,戲就砸了。好的捧哏演員也不會距離逗哏太近或太遠,表露出否定、憤怒、沮喪后,他的神態(tài)會立即投向觀眾,仍然把逗哏亮在桌子外邊的聚光燈下,讓他繼續(xù)發(fā)揮。 不要以為會演戲的人都能做好這一切。于謙的水平,不只體現(xiàn)在忍下玩笑上,他能夠參與進去,用自嘲精神來吸收它?!澳阌謥磉@套了”——每時每刻,于謙都在向郭德綱傳遞這一信息,但他從不向觀眾傳達“他又來這套了”的信息,因為這會削弱那一下爆發(fā)的矛盾沖突;他與郭德綱的默契,其實就一句話:“你怎么都行,我陪你玩——我倆一起哄觀眾玩?!?/p> 聽過郭于二人的一段《說醫(yī)學》,本來沒多大意思,是對馬志明、謝天順八十年代相聲《自食其果》的改編,后者諷刺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一個很富有時代特色的主題,也是馬謝檔的名作,他們達到了很高的成就,《自食其果》尤其如此,包袱奇多。然而,馬志明通篇拿謝天順(及其父親)抓哏,而謝天順習慣頂撞的臺風,讓人對他的受辱產生了些許不平。馬志明說謝家老爺子百無聊賴,愛看交通事故,遇到圍觀擠不進去,就詐稱“我孩子軋著了”,鉆進去過眼癮。 【馬】:回回都這樣。那回又趕上一檔子事,車禍,當時圍了個風雨不透。你父親聽到信晚了,來到這兒還是擠不進去呀,就聽人家議論:“看了么,這么小,多慘哪”,他還得用這法子:“借光你了讓我看看……我孩子軋著了”,“啊,是你孩子?”進去,一瞧啊,壓死一驢。 【謝】:你缺德不缺德??!幾位別信這個,剛說那是他爸爸! 這個死驢笑話赫赫有名,當年一些電視臺還曾把它改編成TV片播放來教育大眾。雖然謝天順有效地反唇相譏,但是,他說“你缺德不缺德啊”的時候,那副蒙受奇恥大辱的表情,所有人都看得到。后來馬謝裂穴,各奔東西,資深的相聲愛好者為之扼腕,我不解內情,但若是從作品里猜看,似乎兩人的脾氣是危及了他們在舞臺上的分工。 改編成《說醫(yī)學》之后,“教育意義”自然是沒了,宏大敘事時代的高節(jié)操也早就掉盡了,逗哏的鉚足了勁折磨捧哏,讓他被汽車來回碾,被電鋸鋸,先換了假胳膊,后換了假腿,最后腦袋也被砸進了腔子里。但在于謙這里,我們只是看到他一再地著急,一再輕重替這個虛擬的“我”的命運操心,替他暫時的脫險而慶幸,卻從沒有攔阻郭德綱“編排”他的意圖。只舉一處,郭德綱說到醫(yī)院能替丟了腦袋的人換上腦袋: 【郭】:腦袋一樣能換。 【于】:是嗎? 【郭】:胳膊也好了,腿也好了,你又出去野去了。 【于】:還去? 【郭】:家里待不住,家里人不讓出去,看著沒人,偷著跑出來,把鏈子摘下來扔那兒…… 【于】:我舌頭出汗不出汗? 和“我出來收貢品”相類,“我舌頭出汗不出汗?”也只能出自一個個性里有自嘲精神的人之口,而且他足夠聰明,反應也足夠快。他不是在與逗哏對抗,不是你說我如何,而我不承認——那樣太廉價了;他是在與逗哏賽智慧,賽誰的想象力更豐富、思維更發(fā)散。擁有想象力的人,任何言語的刺激挑釁都傷不了他,假如他受傷,那是他愿意讓人看到他受傷,愿意讓人見識他對這傷的玩味。這是過去的大多數捧哏都做不到:這需要一種浪漫主義,一種詩性,一種并非演技高超就能達到的、發(fā)自性格的強大。 —————————————————————————— 【注】:本文為云也退相聲藝術點評系列之《感受于謙》第二篇。對此道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查看以下文章: (責編:賈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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