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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臺灣的咖啡館是唐諾讀書的地方,他經(jīng)常在咖啡廳看書、寫作,儼然成為一名咖啡里“專業(yè)讀書人”。唐諾愛書,但他說,其實書本是一個很親民的事情,但你有一百萬本書選擇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災(zāi)難。 ![]() Misha Gordin作品 ![]() 唐諾(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我越來越相信文字,而越來越不相信語言?!痹谟浾咦哌M咖啡館的那一刻還在提筆寫東西的唐諾先生,這樣描述自己對于文字和語言的理解。 在這樣的理解之上,他本人越來越排斥直接的說話。每一次演講前,他都需要將講稿寫下,字斟句酌,這是一種對于事物認真的態(tài)度,當然也有人會認為這樣大概會失去即性演講的魅力。 但這些都不影響唐諾對于文字的認識,對于書寫的感悟。他認為網(wǎng)絡(luò)帶給我們的是一種高度的一致性傾向,而非我們曾經(jīng)認為的多樣化的世界。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實世界,如何將網(wǎng)絡(luò)和科技僅僅視為技術(shù),而非讓技術(shù)駕馭我們?是我們放慢腳步,體會人生、體會書籍所必須要思考的。 有讀者喜歡他成熟的筆觸,喜歡他對于不同事物都擁有自己的看法與觀點;也有人覺得他的風格太過圓滑而老練,從而懷疑他作品的誠意。但讀一部成熟而穩(wěn)重的作品,帶給我們心靈上的感動,是無法否認的。 訪談: “有一百萬本書選擇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災(zāi)難” 騰訊文化:您平時用網(wǎng)絡(luò)嗎? 唐諾:幾乎不用,偶爾用電腦查一下資料,還是回到比較古老的方式。 騰訊文化:您是怎么在高節(jié)奏的社會里保持自己的節(jié)奏? 唐諾:我并沒有對網(wǎng)絡(luò)有特殊的抗拒,只是看對我自己是否需要。在你必須改變與付出的代價和你的收益之間有一個平衡。對我來講不覺得很需要手機,沒有那么需要的原因是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別人沒有時時的聯(lián)系。我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么多好朋友,過去幾十年來我覺得沒有必要知道對方(每天)晚餐吃什么。生活當中有時候你會想,我有什么非得立刻知道的事情?好像也沒有。而我的生活里面幾年之內(nèi)也不會有一件事情嚴重到必須要去了解。 所以網(wǎng)絡(luò)的簡訊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哪里發(fā)生戰(zhàn)爭對我來晚兩個鐘頭知道也沒有什么。我對及時性的信息不是那么在意。反而我覺得有意義的事情總是會貫穿時間的。起碼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騰訊文化:您對旅行中的讀書是怎么看的?在古代的旅行里面,比如龔自珍從北京回江蘇老家,一路走,一路寫詩,能寫一兩百首詩?,F(xiàn)在北京到南京的高鐵通了,4個小時就到了。而我們出去經(jīng)常想帶一本書看,結(jié)果路上睡著了。有心去觀賞風月的心思都被高鐵給帶沒了,這也算是是后現(xiàn)代的困擾。 唐諾:我認為其實書本是一個很親民的事情,在旅途中不必插電,不必干別的什么,安靜的看書。比如在家中我常常在浴缸里面看書,我住的地方?jīng)]有冷氣,又住在頂樓,必須夏天在浴缸里面看書,這是我十幾歲到現(xiàn)在養(yǎng)成的習慣。萬一睡著了書掉到浴缸里面,撈起來晾一晾還可以看。我旅行一般會帶兩到三本書,要看你到的地方。出來旅行我通常會帶平常不看的書,在旅行途中無聊的時候你沒有別的選擇,只帶了這一本書,非把它看完不可,破釜沉舟,沒有別的選擇。而你有一百萬本書選擇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災(zāi)難。 我的老家在臺灣宜蘭,以前坐火車回去要三個半小時,現(xiàn)在有40分鐘。我大概離開臺灣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日本京都。比較常去,相隔的時間不長不短,不會短到你看不出來它的變化,也不會長到你會忘掉之前的印象??傊愫孟窀幸粋€關(guān)系,每一次都會知道這邊增加了什么,和這個城市有一個比較長期的聯(lián)系。 網(wǎng)絡(luò)讓人們走向一致性 騰訊文化:現(xiàn)在城市建設(shè)越來越重復,臺灣沒有這么明顯,大陸很明顯。每一個城市都在復制大都市的情況。我就想到了林俊穎老師的長篇《我不可告人的鄉(xiāng)愁》里面提到的,這個鄉(xiāng)愁應(yīng)該放在哪兒?比如書里面寫的斗寨,我看這只是臺灣的一小部分。您有沒有這樣的感受? 唐諾:他那本書里面講臺灣的城鎮(zhèn)是最難看的,每一個都長的一樣。我不常跑(出去),幾年前回去原來我當兵所在的地方,你如果一下子不記得自己到哪里了,是分不出來的。就和旅行團講的,如果今天是禮拜二這里一定是比利時。城市相似化情況越來越嚴重,多樣化常常是歷史的殘垣,而不是現(xiàn)在新的結(jié)果,新的結(jié)果是讓它高度的一致性。 有兩樣東西對我來講如果能夠統(tǒng)一的話,那么不能夠一致性的東西就不多了。其中一個是雜貨店,臺灣早期還能過得去,雜貨店是不會倒的,因為它和街坊鄰居有一個深層的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雜貨店是無法生存的,因為已經(jīng)完全統(tǒng)一了。雖然到目前臺灣還有三到四個系統(tǒng),但其實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樣了;另外是書店的規(guī)?;瓦B鎖化。一種是連你生活最細瑣,最常見的東西也一致性了;另外一種算是能做夢的方式,談戀愛的方式,想事情的方式也開始一致性。這樣我才會有一個疑問,為什么他們會認為網(wǎng)絡(luò)是一個多樣性和個性化的載體?在我看起來并非如此。 一開始大家會感覺到網(wǎng)絡(luò)是新的東西,是事物的初始階段。用《圣經(jīng)》的話來講,那個時候我們是依照個人的意志而行。往下走接下來一定開始兼并,開始統(tǒng)一。如果玩這個游戲的人會發(fā)現(xiàn),有資格進入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有幾家跨國性的大公司才有能力做整合的工作。在所謂相信自由競爭的經(jīng)濟狀況下來講,我們把自由和競爭看成同一件事情。而真正帶來數(shù)量的不是競爭而是開放,競爭帶來的是消滅數(shù)量,當一個產(chǎn)業(yè)成熟的時候通常它有意義的數(shù)量一般不會超過三個。 (例如)可樂,除非對于大陸這么大的內(nèi)在市場還可以養(yǎng)出一個東西。算起來全世界只有一種,或者說1.5種,只有百事和可口。能夠玩這云端游戲,全世界沒有幾家,而云端游戲就是網(wǎng)絡(luò)的大革命。它一定會開始形成它的層級系統(tǒng),剛打開來的時候基本上是平坦的,是任意而行的,而接下來它一定不會往多樣化的方向走,這是世界基本的運作邏輯,經(jīng)濟運作的邏輯。 騰訊文化:很多烏托邦和反烏托邦的文學,還有很多科幻電影里面,比如《黑客帝國》里面,都討論因為科技的發(fā)展帶來了更高層面對人以及整個世界的奴役。您怎么看待這個? 唐諾:我不敢講到這個地步,但這個整理和整合是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能夠參加的人會越來越少,因為規(guī)格會越來越高。甚至某種程度來講,連國家都難以控制,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所有的多樣性是事物剛發(fā)生的時候,還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也沒有明確的規(guī)范和方向時產(chǎn)生的百花齊放狀態(tài)。但這個階段不會停留太久,接下來一定還會開始有變化。 類似于動物園的“長尾理論”說法也不見得成立。當你的需求數(shù)量沒有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沒有人會理你的。所謂的需求和有效需求是兩回事。太特別,數(shù)量太稀少的夢想沒有人會有興趣滿足你。因為它不形成規(guī)模,不形成唯一性。當一個物種數(shù)量少過一定數(shù)量的時候就是它滅絕的開始,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會知道在這樣一個可能在開始的進行的世界秩序以后什么東西會不見,什么東西會留下。 比如對我來講,有些東西會消失——稿紙和鋼筆。有時候因為書寫數(shù)量的關(guān)系我會帶著墨水瓶,你必須要補充?,F(xiàn)在墨水瓶還買得到,但不像以前那樣普遍了。有一些東西其實正在離開,超人現(xiàn)在大概很難拯救世界的,因為找不到地方可以換他的衣服,他換衣服需要使用電話亭。臺北現(xiàn)在的電話亭差不多拆光了,過去是像倫敦街頭一樣是風景的一部分,甚至以前的電話亭旁邊通常都是賣報刊和雜志的。報刊雜志現(xiàn)在也是消失最快的東西。很多人會很動情的去緬懷這些東西,想說什么東西大概還會多久就不見了,如果不見到時候我們要做什么改變呢?我們只能努力的做到心平氣和。 “我是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 騰訊文化:您現(xiàn)在還關(guān)注閱讀這個東西嗎? 唐諾:如果你指的是會不會直接寫這個題目的話,我覺得寫一個故事這個題目并不一定是正向?qū)χ鼘?,我沒有進一步的計劃。針對閱讀的直接的發(fā)言我覺得差不多,不過其他寫的東西都是和這個有關(guān)聯(lián)的。因為我是一個毫無想象力的人,也沒有創(chuàng)造力,大家都只能談一些人家創(chuàng)造的東西,一個轉(zhuǎn)述者或者一個閱讀者的角度。大概也就廣義的始終在一個范圍之內(nèi),書對我來講始終是最重要的東西。當然我說的是別人的書,不是自己的書,我自己的書很可怕,寫完了之后翻過來不太敢看它,看自己的書是一個折磨。出書最難過的一件事情是你必須要校稿、修訂,那兩三個月時間真的是酷刑。我自己寫的東西大概都和這些東西有關(guān),畢竟書是我最重要的材料來源。 騰訊文化:也是轉(zhuǎn)換您思考一個最重要的載體? 唐諾:不敢這么講,起碼是我能夠有的材料。因為我的思維很簡單,也不常往跑。眼前看到的世界始終是這樣,很少寫而行,只能坐而言。久而久之也感覺到它可能是一個最快、最有效率、最方便的東西。你要去德國,坐二十多小時的飛機然后遇到一大堆麻煩,還有一大堆東西??墒悄憧锤璧碌臅?,也許不能完全替代,但里面也多出太多的東西,那些東西是在現(xiàn)實里面沒有辦法保留、呈現(xiàn)和找到的東西,因為它有時間的縱深在里面。 就像你現(xiàn)在看到的北京是現(xiàn)在的,你讀到的北京,卻是從一個硬生生建立起來的軍事?lián)c變成歷史名城的。一路過來那里面有奇奇怪怪的各種事情發(fā)生,很重要,就像人們講京都一樣,京都是一個鬼城,有最多的冤魂在里面。某種程度北京也是如此,千年以來有多少冤魂和幽靈在那里不去。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它是一個更有效率、更集中的方式,包括現(xiàn)實里面有一些總是要逝去的東西,最后你可以在書里面找到。對我來講,書可能是一個沒有辦法涵蓋的,它就是一個文字的書,不論它是紙本的還是電子的。它的形式我不太在意的,重要的是內(nèi)容。 對于文字的把握,我們是否高估了自己? 騰訊文化:您的子女可能用手機、電腦的頻率相當高。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我們習慣于每天用手機閱讀一個東西,這會給人大腦的思維方式帶來一個變化。劉凡老師一直在關(guān)心這個東西:大家將來天天盯著手機看,大腦是否還連貫?但如果不看手機,看什么?天天捧著一本書看又沒有那么多興趣,那么多碎塊化的時間又無法利用。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唐諾:我在努力的想這件事,一言難盡。甚至某種程度來講,人類走上文字這一條意外之路。是否是真正必要的,或者真正樂意去做的事。文字可能在某一個階段,它的思維也好,生活方式也好曾經(jīng)達到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是我們長期以來難以保有的。我們始終不是那么想這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身體(比如不同的種族)仍然是差別很大。文字本身所帶來的這個世界的想象和它的模樣,我們是否始終覺得這個部分是辛苦的,是不親切的,是隔閡的。你如果不是費勁力氣,是要相對程度非常認真你才有辦法保有(文字)。你一松手它其實就會離開,會不會是我們太高估了自己了。 “我們喜歡魯迅有可能超過你們?!?/strong> 騰訊文化:魯迅他們的書對于你們來說早年都是禁書? 唐諾:但我們看到的很多,其實是很容易看到的。臺灣的戒嚴其實沒有那么嚴重,臺灣“解嚴”前后十年雖然有禁忌,但是后來影響比較小?!敖鈬馈敝昂芏啻箨懙臅谂_灣很容易買到,魯迅、蕭紅、茅盾、巴金等等我們都在十幾歲的時候看,四十幾年前就開始看。當然有各種可能,你不四處張揚,也沒有那么危險,除非真的倒霉了,被碰到了。私底下是沒有事的,我們看的非常早,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作家。 而且我們喜歡魯迅有可能超過你們,對你們來講那是必讀之書。我們沒有這個負擔,可以把他當做那一段歷史非常重要的書寫者。我認為他是中國最后一個民族抒情的詩人。這個話包含了正面和負面在里面。我在新的書里面會談到一點點魯迅,前幾年我把他的書又重新看了一遍。過去沈從文一直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作家,你也知道沈從文應(yīng)該擺在什么位置上。在那樣一個困難、黑暗的年代他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一個人,一個字讓你沮喪,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當時所在的世界模樣是怎樣的?他本身如何能做到,在這么一個亂世如何寫這么豁朗的東西?在我看起來它有一個很大的傳統(tǒng)是和現(xiàn)代小說有關(guān),甚至可以追溯到王維那樣一個唐詩的美學。某種程度來講,這是很安慰的。 人如何在亂世里面生存,帶一點生命本體的,帶一點宗教性的。某種程度上他(沈從文)所書寫的像生命經(jīng)驗和生命的契機,但一定不是第一稿看到的,那是整理過的。就和王維的詩一樣,整理過的才可以這么干凈?,F(xiàn)實不整理的東西是有毛邊和裂縫的,是有污痕的,寫到那么光亮是再整理過的。這就是我們喜歡的作家,盡管從年輕時候?qū)λ麄兘袒纳埔獾浆F(xiàn)在有一些思索和調(diào)整。 騰訊:您沒去大陸之前對大陸是一個怎樣的想象? 唐諾:老實講,并沒有太大的驚訝。可能有人會說剛剛開放時大陸一切還方興未艾,站到十里洋場,聽慣了老人家講的,會感嘆怎么會這樣?我到?jīng)]有那么驚訝。畢竟在改革開放前后,臺灣和大陸關(guān)系有一定的延續(xù)。多少你有一直在注意,一直在微調(diào)。你大概也可以理解什么樣的歷史階段,什么樣的政治體制,什么樣的社會發(fā)展,大體上是一個什么的狀態(tài)。對我來講沒有驚嚇在里面。完全不知道長江、黃河,唐詩宋詞可能是我小學的時候。從學校課本,從詩詞歌賦去了解。那不是長大后的事情。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之后我就不想了。大陸已經(jīng)不是一個空洞的符號和想象。你也知道真實的社會是什么樣子的,加上某種經(jīng)濟體制、政治體制、社會體制的階段會產(chǎn)生的樣態(tài),你會有一些驚訝,當更多時候只是證實而已。 社會和環(huán)境不同,造就了不同的我們 騰訊文化:我們很好奇的一點,拿您這一代的人來說,兩岸做一個對比。你們的文字到八十年代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反映這個社會的多元化。同樣的大陸劉震云、莫言、余華、蘇童等等,他們的書在大陸現(xiàn)實性更強,這一代還是鄉(xiāng)土進城。同樣的一代人,就是環(huán)境不一樣造成了兩種不同的樣子?,F(xiàn)在他們就有一個困境,這一代人想進城寫城里人的生活遭遇了很大的各方面的影響,您怎么看? 唐諾:這說的很準確。但臺灣的書寫是逼著你提前走上這一條路。因為臺灣太小,那一代文風又挺盛的。臺灣當時我們把它稱為國民黨政府搬遷過來的,等于是把一個大國的靈魂藏在一個極小的身體里面。臺灣過去我們所看到半世紀里,以他的人口和他的構(gòu)造規(guī)模大小,文學表現(xiàn)是很驚人。像天心的父親(朱西寧先生),不僅僅是他們這一代,《家變》這樣的作品,或者是民國五六十年代開始以后的現(xiàn)代詩,這可能是中國現(xiàn)代詩最大的高峰而且不會再回來。在臺北那一批人,那是一段文化上很精彩的時期,是由歷史的特殊原因造成的,也使臺灣這一部分的書寫題材的耗用非常快。這個地方這么小,異鄉(xiāng)搬遷過來,帶著濃濃的鄉(xiāng)愁,跟這個地方的土地慢慢產(chǎn)生抗拒以及接受的復雜關(guān)系。 臺灣自己本身可以生產(chǎn)的故事相對是稀少的,因為這只是一個這么小的地方。在高度的書寫之下必須提前被逼入現(xiàn)代,必須走當時不得不走的路子——城市化,城市沒有故事,城市總是很快的斷了線索,城市所有都是碎片性,沒有完整的一件事,沒有可以從頭訴說到尾一個家族等等的東西。大陸現(xiàn)在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后碰到的就是這個問題。 老一輩王安憶相對挑戰(zhàn)這個東西,有她的麻煩,因為她在上海。莫言用各種方式在書寫他的遭遇經(jīng)驗,有故事、有生活、有傳說、有鬼神。而王安憶比較復雜,某種程度上逼著她,王安憶面臨的體制有大的變化。包括她在寫《紀實與虛構(gòu)》的階段比較現(xiàn)代化,后來又重新退回到左翼的寫實。到現(xiàn)在回到筆記世界,很奇怪。像《天香》這樣的作品,姑不論我對她的小說成果是怎么樣(評價)的。王安憶是拼的,在大陸這一輩的作家里面她是被迫走進城市最嚴重的人。我看80后、90后在書寫這一塊有一個斷裂。大陸在這個階段,某種程度講好像在找尋各種可能。一開始也許在感情層面的成果不是那么令人滿意。因為老一代感受到了現(xiàn)在的困難,而新一代記憶保留又斷裂掉。甚至某種程度上文學對話也會尖銳起來,在臺灣這個經(jīng)驗是用比較長的時間來完成。 從一開始進來,整個用40年的時間,所以才會專心寫城市的經(jīng)驗或者干嘛的時候比較多不太一樣。理論上我們年紀上我們和莫言、王安憶是同一代人,但因為兩地當時的不同的歷史狀態(tài)。大陸現(xiàn)代書寫還方興未艾,我看到就年輕那幾個人還蠻讓我期待的。 文學慢慢萎縮,越來越專業(yè)化 騰訊文化:大陸年輕一代你關(guān)注有沒有的? 唐諾:還是有,但都不是一線的。一個好的文學書寫時代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文學的太平盛世只要有5到6個一流就夠了。并不需要像毛澤東詩講的,“六億神州倶堯舜”。并不需要大家都是圣人,都是小說家。這是勉強能夠可以保持樂觀的原因,雖然其他方面的訊息是糟糕的。 這些年我對大陸現(xiàn)在熱潮上的年輕一輩的書寫者沒有那么關(guān)注。我有一定程度對韓寒的好意,韓寒和郭敬明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我擔心韓寒不會留太久,他作為一個階段性大家所投射的典型象征。有時候有一點惋惜,顯然他作為大家所投射的某種象征、典型比他實際上的作品要高。一個時代在進步總要耗掉原來可以是人才的人才。其他的都不用講了,比如安妮寶貝、郭敬明,不會作為嚴肅的文學來認真對待。必須要分離出來,臺灣也是這樣。大陸可能短期不會,但是速度可能會更劇烈,我們所說的文學慢慢萎縮,越來越像一個專業(yè)的領(lǐng)域,兩極化的現(xiàn)象會越來越嚴重。 當下來講會迅速的累計名聲和利益比較快地是往通俗層面走的東西,但麻煩在于它會被替換的比較快。因為這是流行和時尚這個游戲的基本原則。你會看到幾年之內(nèi)一個人的魔力和魅力全部消失了,這個事情在流行產(chǎn)業(yè)里面是基本事實。我們所說的那一點越來越萎縮,人口越來越少的所謂文學書寫,它的游戲規(guī)則不是這樣,可能他的基礎(chǔ)會比以前更艱困,甚至懷疑他根本不會在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留存??墒侨绻€會在的話,他的書寫者就不能是那個樣子,一個好的書寫者不到四十歲以上是不敢肯定的。在四十歲之前你可以靠才華寫作,四十歲是一個可能的斷點,能夠?qū)懙剿氖畾q才能夠鄭重對的他下評語。其他只能說抱以期望。 就好像我們講NBA的籃球一樣,三十歲之前是靠天分體能打球。一個偉大的球員一定要打超過三十歲,還能夠打才能證明你是一個偉大的球員。文學書寫每一個人都不一樣,詩可以來得比較早,文體和人的年齡有關(guān)。18歲,20歲,乃至30歲之前可以寫非常好的詩,而且事實上也應(yīng)該寫出你生命里面重要的代表作,要不然可能就來不及了??墒菍τ谛≌f來講,非要到四十歲以后,甚至要到五十歲才會真正成熟。 我自己比較過,包括數(shù)學家三十歲之前你不拿出成績來就無法有更大的進步。女子體操第二性征來臨之前你就要拿金牌,不然就來不及了。每一個職業(yè)都不一樣。 騰訊文化:現(xiàn)在臺灣社會平穩(wěn)的樣子,大陸韓寒、郭敬明這樣的明星肯定是不會再出現(xiàn)了? 唐諾:現(xiàn)在下這個結(jié)論太早,注定有幾個人還是有機會的,但要老天保佑,或者他愿意。他愿意很倒霉過不那么好的生活,經(jīng)得起誘惑。你要現(xiàn)在講臺灣小說,臺灣文學怎么可能會寫到當下,文學史怎么可以寫到當下。因為當下是完全沒有完成的東西。為什么歷史,孔子當年那么慎重?因為當下的事情是你看不清楚的,它還沒有完成。必須要有一定的間隔,所以說史學者必須要最慢下來。 什么東西最怕文學?文學是一個膽子最大的,充滿了騙子和瘋子。它可以不負責任,可以沿著它的質(zhì)感去傳統(tǒng),問題是我們也不會再相信它。對于歷史學者來講,是移動的手指,只要是那個字寫下來,任世間的人類誰也洗不掉其中任何一行??鬃赢斈曜鲞@么多事,最慎重的是做這個事。這部分未來答案揭曉,后來的人有時間的優(yōu)勢會看出他可能犯錯的地方,跟因為這個犯錯帶來的長遠的影響。 我自己下一本書會把《左傳》當成文本來寫,大概會寫幾篇文章,談幾個有意思的問題。比如為什么《左傳》里面寫的最多是職場,當初中國已經(jīng)有史官了,可這很清楚是一個民間制史。當時是左丘明用自己的方式來寫《春秋》,這不在官方的系統(tǒng)里面。《春秋》當時已經(jīng)有幾家能做,但很有趣最后的《史記》用的春秋中的大量事跡來自于《左傳》。包括司馬遷,《趙氏孤兒》的故事就來自于這里。他來自哪里?來自魯國。而且是一個民間的制史。 甚至在寫孔子弟子的列傳里面,左丘明還不在里面。政治場這里面角色最多,話講的最多,事跡最多的是政府的執(zhí)政場。鄭文公他所做的事是怎么在秦、晉跟魯、楚兩方交戰(zhàn)勢力之間可以讓鄭國生存下來。他的認知跟他的作為后來在中國被稱為一代明君。雖然中國在分合之間,但統(tǒng)一才被認為是正常狀態(tài)。當天下分裂不過是統(tǒng)一的前兆,所以一定要收拾起來的。小國的生存術(shù)在兩強之間的這種政治的判斷思維是一帶而過的,并不重要。但對重耳來說那是他一輩子做的事。我不知道左丘明是否有感于這個。 對于中國來講從秦漢以后都是一統(tǒng),天下分裂是因為上天對我們不太好,還沒有出現(xiàn)真明主。所以這是一個暫時的,是一個過渡的階段。他不會去發(fā)展這一塊,當你在兩個強大的力量之間生存,像魯國始終是一個毀滅性力量的時候,他的作用就可以體現(xiàn)出來。你可以看到司馬遷大量引用《左傳》,但其實就把職場的重要性給降低了。這在中國就像一朵沒有開的花一樣。比如《左傳》里面有關(guān)某些神奇的寓言,對人的判斷究竟是什么。我自己就會寫這樣的東西。 回憶曾經(jīng)的三十三年 騰訊文化:您能簡單介紹一下天心跟天文老師最近的創(chuàng)作嗎? 唐諾:我覺得最近事情太多了,她的母親住院,再加上臺灣有狂犬病?,F(xiàn)在有關(guān)貓的書寫完了,然后她開始再寫其他的。天心的狀態(tài)本來開始她的小說,要寫《南朝碎史季》(音),用節(jié)令命名。這本書最后一篇就是用《大雪》開始的。天心覺得寫完《大雪》之后有一點猶豫,接下來應(yīng)該繼續(xù)寫。她似乎覺得先要這把這個東西處理好小說才可以得到自由,所以她現(xiàn)在快速在寫一個長篇的散文。 目前叫《三十三年落花夢》,接近于她的半生回憶錄,但不是那么明顯。為什么叫做《三十三年落花夢》?今年正好是她第一次去京都差距三十三年。這33年來,她陸陸續(xù)續(xù)去過京都,有時候自己去,有時候跟著不同的朋友。她就借由這個拉開序幕,不僅僅是談京都,而是從京都回憶這33年的往事。如果不小心變成“34年落花夢”就不對了,因為這本來是一本書的書名,是孫中山的一個日本友人當年支持他革命,叫做宮崎康田(音)。他也寫到孫中山,他的“33年落花夢”,當年那個日本人也想到中國來發(fā)展。所以他見到孫中山之后就覺得自己是虬髯客,而孫中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把自己的夢想放下來,變成了一個助理神士,將來天下一統(tǒng),別忘記東南紅拂女這么一個寓意。我記得日本翻譯過來的名字叫做《三十三年之夢》。 現(xiàn)實如此,“我們不瀟灑又能如何呢?” 騰訊文化:我們來22號到現(xiàn)在大概8天的樣子,感覺臺灣人情味很濃,不論是出租車司機還是一般的店員。和這么多位老師聊天都感覺很親切,比在大陸那邊和一些作家、學者打交道壓力會小很多。前一段時間《文訊》資金發(fā)生困難的時候,封老師一招呼,很多人都捐出了字畫。當時陳冠中(音)老師有一個說法覺得臺灣文化人應(yīng)該有一個共同體的概念存在。不知道您是否認同? 唐諾:大概是因為臺灣的處境不好。由此可見臺灣的作家沒有人真正有富貴可言。 騰訊文化:感覺每一個老師的生活可以用瀟灑來形容,因為大陸的很多人每天都來去匆匆的。 唐諾:臺灣有什么來去匆匆的,比較好笑。假裝很忙,多打兩個電話好像在接電話有重要的事找你,別裝了,能有什么事,誰理你啊。在臺灣不是不計較,而是沒有什么可計較的。大陸目前為止說一些泄氣的話,包括作家的待遇各方面目前來說可能也不是一個長期的現(xiàn)象。因為全世界的走法和方向也不是這個樣子,通俗來說會有一個非常激烈的競爭。日本更嚴重,日本上一代的作家又值得尊敬,又過好生活的人,比如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住的房子,用的東西等等全部是好東西。谷崎潤一郎晚年跟他的義女就住在京都下鴨神社的旁邊。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他也葬在那里。 新一代日本真正嚴肅的作家比我還苦,比臺灣還苦。前幾年我們接待了日本中壯代作家訪問團,亦師亦友,年紀比我輕,長的很帥,英文非常好,他父親是外交官,有海外的生活的經(jīng)驗?;氐饺毡灸玫搅巳龒u由紀夫獎,下一個階段還沒有拿到,正在寫。我問他正在寫什么?他說,題目正在和出版社商量。出版社要接受你才可以,要不然不肯出版,出版社限定只能寫八萬字。我說你這樣的作家必要說在中國大陸,在臺灣你都不相信這是真的。 騰訊文化:日本非常成熟吧,把純文學當作一個類型來處理。 唐諾:純文學已經(jīng)萎縮了,它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東西。我在大陸曾經(jīng)講過,文學已經(jīng)不是生活的必須品。二十年前臺灣還有人談文學,談小說,這十年一句話都沒有,它已經(jīng)不是一般人的生活基本訴求。我在咖啡館這么多年,再也沒有,這已經(jīng)不是基本事實,有一種變成專業(yè)性的東西,所以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城市。他沒有所謂的一般讀者,我也跟安民(初安民)一直在討論,臺灣還有沒有十萬個讀文學的人,理論上應(yīng)該有,可也就是這一些。這十萬個人不會一下子出現(xiàn),你寫一本書他可能出來一千五百個。臺灣的書真正把賣家嚇一跳。賣家那個時候?qū)iT要出初安民的書,問他需要出多少本?他說最多只能出兩三千本。賣家聽了不可置信,后來因為那一年是香港書展,他就問我你們臺灣的書到底出多少?我說兩三千本。他恍然大悟說,哦,那初安民沒有騙我。最后他很瀟灑的說,就給你出了,不要減了。你知道臺灣的稿費是40年來沒有調(diào)整過,而且還往下走。40年前是1字1元,現(xiàn)在還是1字1元,新臺幣。 騰訊文化:總體來說,感覺臺灣文學體制還是比較良性的。 唐諾:臺灣過去有各種特殊的歷史形成,包括各種東西。而且很復雜,復雜是說包括大陸來的,他把一個大國的靈魂放在一個這么小的身體里面。由各地隨著國民黨政府來的,還是有文人、讀書人形成這個地方跟他歷史形成一種奇怪的復雜性。我對臺灣未來下一代的書寫并不看好,這是我認為跟駱以軍判斷差異最大的地方。臺灣最好的出版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講這個話在臺灣很多人不高興,但我覺得是事實。臺灣下一代是弱的,尤其是35歲以下,目前為止大陸對于文字的信任度還比較高,可能大陸死角多,國土大,開放改革進步的速度都不同,另外一個是文學并不需要那么多元。 騰訊文化:您認為臺灣現(xiàn)在文學雜志相比以前“垮”的厲害嗎? 唐諾:垮得非常厲害?,F(xiàn)在有一個大的局面和小的特征。個體比較容易保護,個體有各種可能,集體基本上是穩(wěn)定的,是很容易判斷的,因為集體是非常透明的?,F(xiàn)在不僅僅是文學雜志,所有文字性的雜志全面處于瓦解的狀態(tài)。初安民是非常特殊的,《印刻》雜志是不退反進。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個人長期所累計的;另外一點,通則性的效應(yīng)是說當東西在做緊縮和收束的時候,經(jīng)常性呈現(xiàn)兩種結(jié)果,剝落的方式并不均勻,我常常稱為像洋蔥一樣,他是從外層先剝落??墒窃趧兟涞臅r刻第一品牌或者第二品牌可能不退反進。反而當下的狀況會比較好,因為人少了疑議、冒險可能的時候反而會向中間集中。這是經(jīng)常性的在商業(yè)市場上會碰到的現(xiàn)象,當雜志集體垮的時候安民的《印刻》反而是一枝獨秀。 因為像《印刻》文學雜志是非資訊式的,所以它受的沖擊和資訊式的雜志不太一樣。資訊式的雜志受到網(wǎng)絡(luò)、電視的沖擊相對比較大,文學比較沒有時間性的問題。尤其臺灣的規(guī)模小,比方說3000本書,你瓦解了500本就很嚴重,可是它要的不多,只要你補上來一些,就又生機勃勃。這些年來自大陸那邊的需求和香港的需求增加起來,對于初安民來說這個增加是不均勻的,商業(yè)周刊大陸不會有人要??墒恰队】獭冯s志在香港和大陸連過期的刊物都受到追捧。那個地方不要多,那一兩千份就足夠讓他活得興高采烈,不退反進。所以這幾年《印刻》的狀態(tài)很好,這是單獨特殊的現(xiàn)象,需要復雜的分析。 騰訊文化:新出來的作家還有以前以雜志為核心聚集起來的嗎? 唐諾:整個行業(yè)的做法都是這樣,現(xiàn)在多少會形成這個。每一個文學類型還是有一群基本的作家,像《印刻》短篇小說多多少少還算有一個這樣的園地。這個園地我們剛剛算過,作為他的生存和年收入是不匹配的,臺灣作家通常來講會必須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你才能夠舒適。要不然就是女性作家跟這個也有關(guān)系,需要我們來養(yǎng)活她。這個情形都是如此,靠版稅和稿費,何況大部分作品都不一定可以發(fā)表出去,都有困擾。 騰訊文化:臺灣作家現(xiàn)在很多等于是業(yè)余書寫狀態(tài)? 唐諾:沒錯,我以前還講過平民作家。三十歲之前是職業(yè)作家,三十歲以后成熟了可能就成了業(yè)余作家。三十歲之前是學生還沒有進入社會,可以全心全意的寫。三十歲之后就不能了。我們剛好倒過來,業(yè)余和職業(yè)的方式剛好倒置過來。這是心酸的玩笑,但確實是事實。所以賣家說到臺灣一定要請我們吃飯,他問我說,臺灣政府是否給作家錢,我說怎么可能。臺灣作家很多都有其他的工作,因為作家不是一個職業(y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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