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概

【清】劉熙載  撰

    ●書目提要

    詞概（藝概之一部）

    清劉熙載撰。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晚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1844）進(jìn)士第二甲第九十三人，改庶起士，授編修。咸豐二年，命直上書房。以病乞假，巡撫胡林翼特疏薦。同治三年，徵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督學(xué)廣東，作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四箴訓(xùn)士，謂士學(xué)聖賢，當(dāng)先從事於此。所至蕭然如寒素，未滿任乞歸，襆被篋書而已。主講上海龍門書院十四年，以正學(xué)教弟子，有胡安定風(fēng)。著持志塾言二卷，篤近切實，足為學(xué)者法程。光緒七年，卒，年六十九。又有藝概六卷，四音定切四卷，說文雙聲二卷，說文疊韻二卷，昨非集四卷。另有《古桐書屋六種》、《古桐書屋續(xù)刻三種》。?！端嚫拧饭?卷，分為《文概》、《詩概》、《賦概》、《詞曲概》、《書概》、《經(jīng)義概》，分別論述文、詩、賦、詞、書法及八股文等的體制流變、性質(zhì)特徵、表現(xiàn)技巧和評論重要作家作品等。是劉熙載多年來玩味品鑒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心得之談。（關(guān)於劉熙載的生平仕履可參考者：俞樾：《左春坊左中允劉君墓碑》；蕭穆：《劉融齋中允別傳》；《興化縣誌》卷十三；蕭穆：《劉融齋中允別傳》；《清儒學(xué)案?融齋學(xué)案》；《寤崖子傳》；《清史稿?卷四百八十》）。

　　樂歌，古以詩，近代以詞。如〈關(guān)雎〉、〈鹿鳴〉，皆聲出於言也。詞則言出於聲矣，故詞，聲學(xué)也。
　　《說文解字》詞曰：「意內(nèi)而言外也。」徐鍇〈通論〉曰：「音內(nèi)而言外，在音之內(nèi)，在言之外也。」故知詞也者，言有盡而音意無窮也。
　　詞有創(chuàng)調(diào)、倚聲，本諸倡和。倡和莫先於虞廷，觀乃歌曰以下三句調(diào)，即乃賡載歌及又歌之調(diào)所出也。風(fēng)雅篇必數(shù)章，後章亦多用前調(diào)，其或前後小異者，殆猶詞同調(diào)之又一體耳。
　　詞導(dǎo)源於古詩，故亦兼具六義。六義之取，各有所當(dāng)，不得以一時一境盡之。
　　樂中正為雅，多哇為鄭。詞樂章也，雅鄭不辨，更何論焉。
　　梁武帝〈江南弄〉、陶宏景〈寒夜怨〉、陸瓊〈飲酒樂〉、徐孝穆〈長相思〉，皆具詞體，而堂廡未大。至太白〈菩薩蠻〉之繁情促節(jié)，〈憶秦娥〉之長吟遠(yuǎn)慕，遂使前此諸家，悉歸環(huán)內(nèi)。
　　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足抵少陵〈秋興〉八首，想其情境，殆作於明皇西幸後乎。
　　張志和〈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闋，風(fēng)流千古。東坡嘗以其成句用入〈鷓鴣天〉，又用於〈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猶未若原詞之妙通造化也。黃山谷亦嘗以其詞增為〈浣溪沙〉，且誦之有矜色焉。
　　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張志和〈漁歌子〉兩家，一憂一樂，歸趣難名，或靈均〈思美人〉、〈哀郢〉，莊叟濠上近之耳。
　　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韋端己、馮正中諸家詞，留連光景，惆悵自憐，蓋亦易飄颺於風(fēng)雨者。若第論其吐屬之美，又何加焉。
　　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詞是宋初體。張子野始創(chuàng)瘦硬之體，雖以佳句互相稱美，其實趣尚不同。
　　王半山詞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xí)，惟未能涉樂必笑，言哀已歎，故深情之士，不無間然。
　　柳耆卿詞，昔人比之杜詩，為其實說，無表德也。余謂此論其體則然，若論其旨，少陵恐不許之。
　　耆卿詞細(xì)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敘事，有過前人。惟綺羅香澤之態(tài)，所在多有，故覺風(fēng)期未上耳。
　　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為近。
　　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惟趨婉麗，至東坡始能復(fù)古。後世論詞者，或轉(zhuǎn)以東坡為變調(diào)，不知晚唐、五代乃變調(diào)也。
　　東坡〈定風(fēng)波〉云：「尚餘孤瘦雪霜姿?！埂春扇A媚〉云：「天然地別是風(fēng)流標(biāo)格。」雪霜姿，風(fēng)流標(biāo)格，學(xué)坡詞者，便可從此領(lǐng)取。
　　東坡〈與鮮于子駿書〉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為耆卿之詞，而不能者?！谷黄聡L譏秦少游〈滿庭芳〉詞學(xué)柳七句法，則意可知矣。
　　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諸家，惜未詣此。
　　黃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辨。惟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
　　少游詞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則過之。梅聖俞〈蘇幕遮〉云：「落盡梅花春又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秦少游詞得《花間》、《尊前》遺韻，卻能自出清新。東坡詞雄姿逸氣，高軼古人，且稱少游為詞手。山谷傾倒於少游〈千秋歲〉詞「落紅萬點愁如?！怪洌敛桓液?。要其他詞之妙，似此者豈少哉。
　　少游〈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譏之云：「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拐Z極解頤。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極目煙中百尺樓，人在樓中否?！寡酝鉄o盡，似勝乃翁，未識東坡見之云何。
　　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xì)貼，少游清遠(yuǎn)，四家詞趣各別，惟尚婉則同耳。
　　東坡詞在當(dāng)時鮮與同調(diào)，不獨秦七、黃九別成兩派也。晁一　尢咎坦易之懷，磊落之氣，差堪驂靳。然懸崖撒手處，一　尢咎莫能追躡矣。
　一　尢咎詞堂廡頗大，人知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兩」一闋，為後來名家所競效。其實辛詞所本，即一　尢咎〈摸魚兒〉「買陂塘、旋栽楊柳」之波瀾也。
　　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dāng)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xué)之，學(xué)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
　　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鍊，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辛稼軒風(fēng)節(jié)建豎，卓絕一時，惜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觀其〈踏莎行?和趙興國有〉云：「吾道悠悠，憂心悄悄?！蛊渲九c遇，概可知矣?！端问贰繁緜?，稱其雅善長短句，悲壯激烈。又稱謝?？边^其墓旁，有疾聲大呼於堂上，若鳴其不平。然則其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
　　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jīng)運用，便得風(fēng)流，天姿是何敻異。
　　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於溫柔敦厚。或以粗獷託蘇辛，固宜有視蘇辛為別調(diào)者哉。
　　張玉田盛稱白石，而不甚許稼軒，耳食者遂於兩家有軒輊意。不知稼軒之體，白石嘗效之矣，集中如〈永遇樂〉、〈漢宮春〉諸闋，均次稼軒韻。其吐屬氣味，皆若祕響相通，何後人過分門戶耶。
　　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傑之詞，才子豪傑，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
　　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
　　詞家稱白石曰白石老仙，或問畢竟與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蓋為近之。」
　　陳同甫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同甫〈賀新郎?寄幼安見懷韻〉云：「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絃絕。」其酬幼安再用韻見寄云：「斬新?lián)Q出旌麾別。把當(dāng)時一樁大義，拆開收合。據(jù)地一呼吾往矣，萬里搖肢動骨。這話　只成癡絕。」懷幼安用前韻云：「男兒何用傷離別。況古來幾番際會，風(fēng)從雲(yún)合。千里情親長晤對，妙體本心次骨。臥百尺高樓斗絕?！褂^此則兩公之氣誼懷抱，俱可知矣。
　　同甫〈水龍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寡越高h(yuǎn)，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陸放翁詞，安雅清贍，其尤佳者在蘇、秦間。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韻，是以人得測其所至。
　　劉改之詞，狂逸之中，自饒俊致，雖沉著不及稼軒，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軒體者，如〈沁園春〉「斗酒彘肩」等闋，又當(dāng)別論。
　　高竹屋詞，爭驅(qū)白石，然嫌多綺語。如〈御街行〉之詠轎，其設(shè)想之細(xì)膩曲折，何為也哉。詠簾亦然。劉改之〈沁園春〉詠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闋，以褻體為世所共譏，然病在標(biāo)者，猶易治也。
　　劉後村詞，旨正而語有致。真西文章正宗，詩歌一門，屬後村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後村〈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云：「粗識國風(fēng)關(guān)雎亂，羞學(xué)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挂獯栽⑵湓~品耶。
　　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鍊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與。
　　張玉田詞清遠(yuǎn)蘊藉，悽愴纏綿，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嘗不轉(zhuǎn)益多師。即〈探芳信〉之次韻草窗，〈瑣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妝〉之效夢窗可見。
　　評玉田詞者，謂當(dāng)與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作〈瑣窗寒〉，悼王碧山，序謂碧山其詞閑雅，有姜白石意。今觀張王兩家，情韻極為相近，如玉田〈高陽臺〉之「接葉巢鶯」，與碧山〈高陽臺〉之「淺萼梅酸」，尤同鼻息。
　　文文山詞有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之意，不知者以為變聲，其實乃變之正也。故詞當(dāng)合其人之境地以觀之。
　　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沉亦快，用細(xì)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zhuǎn)過來。
　　南宋詞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詞品》喻諸詩，東坡、稼軒，李杜也。耆卿，香山也。夢窗，義山也。白石、玉田，大歷十子也。其有似韋蘇州者，張子野當(dāng)之。
　　金元遺山，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之意。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
　　東坡謂陶淵明詩，臞而實腴，質(zhì)而實綺。余謂元劉靜修之詞亦然。
　　蘇、辛詞似魏玄成之嫵媚，劉靜修詞似邵康節(jié)之風(fēng)流，倘泛泛然以橫放瘦淡名之，過矣。
　　虞伯生、薩天錫兩家詞，皆兼擅蘇、秦之勝。張仲舉詞，大抵導(dǎo)源白石，時或以稼軒濟之。
　　詞之章法，不外相摩相盪，如奇正、空實、抑揚、開合、工易、寬緊之類是已。
　　元陸輔之《詞旨》云：「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此蓋尤重起句也。余謂起收對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收句非繞回即宕開，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對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類於賦與詩。
　　詞有過變，隱本於詩?！端螘?謝靈運傳論》云：「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股w言詩當(dāng)前後變化也，而雙調(diào)換頭之消息，即此已寓。升歌笙入，閒歌合樂，《楚辭?招魂》，所謂四上競氣也。詞之過變處，節(jié)次淺深，準(zhǔn)此辨之。
　　詞或前景後情，或前情後景，或情景齊到，相間相融，各有其妙。
　　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空中蕩漾最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卻偏不入。而於其間傳神寫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動?！冻o》所謂「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也。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yuǎn)。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　，斯為入妙。
　　小令難得變化，長調(diào)難得融貫，其實變化融貫，在在相須，不以長短別也。
　　詞以鍊章法為隱，鍊字句為秀。秀而不隱，是猶百琲明珠，而無一　穿也。
　　鍊字，數(shù)字為鍊，一字亦為鍊。句則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見意，多者三四層，少亦不下兩層。詞家或遂謂字易而句難，不知鍊句固取相足相形，鍊字亦須遙管遙應(yīng)也。
　　玉田謂詞與詩不同，合用虛字呼喚。余謂用虛字正樂家歌詩之法也。朱子云：「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出許多泛聲，後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聲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拱钢熳铀^實字，謂實有個字，雖虛字亦是有也。
　　詞之好處，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後際者。陳去非〈虞美人〉：「吟詩日日待春風(fēng)。及至桃花開後卻匆匆?！勾撕迷诰渲姓咭病！磁R江仙〉：「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勾艘蜓龀袘浳舾┳⒁粔?，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zhuǎn)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倘謂現(xiàn)在如此，則騃甚矣。
　　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並用耳。或以方回有賀梅子之稱，專賞此句誤矣。且此句原本寇萊公「梅子黃時雨如霧」詩句，然則何不目萊公為寇梅子耶。
　　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云：「世態(tài)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裏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姑慷淙舴巧暇?，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
　　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前前後後，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闔變化，一動萬隨耶。
　　詞家用韻，在先觀其韻之通別，別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須知別。如江之於陽，真之於庚，古韻既別，雖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東冬於江，歌於麻，古韻雖通，然今吻既別，便不可以無別也。至一韻之中，如十三元韻，今吻讀之，其音約分三類，亦當(dāng)擇而取之，餘韻準(zhǔn)此。
　　詞中平仄，體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內(nèi)之字，權(quán)其律之所宜，互為更換斯得，如銅山靈鐘，東西相應(yīng)。故效古者，當(dāng)專效一體，不可挹彼注茲，致譏聲病。
　　平聲可為上入，語本張玉田《詞源》，則平去之不可相代審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轉(zhuǎn)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稱其父寄閒老人〈瑞鶴仙〉詞「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閒了尋香兩翅」，撲字不協(xié)，遂改為守字，此於聲音之道，不其嚴(yán)乎。
　　上入雖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處。使以宛轉(zhuǎn)遷就之聲，亂一定不易之律，則代之一說，轉(zhuǎn)以不知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時義甫之說也。去聲當(dāng)高唱，上聲當(dāng)?shù)统?，明沈璟《詞隱》之說也。兩說為後人論詞者所本，爰為表而出之。詞家既審平仄，當(dāng)辨聲之陰陽，又當(dāng)辨收音之口法，取聲取音以能協(xié)為尚。玉田稱其父〈惜花春?起早〉詞「瑣窗深」句，深字不協(xié)，改為幽字，又不協(xié)，再改為明字，始協(xié)，此非審於陰陽者乎。又深為閉口音，幽為斂脣音，明為穿鼻音，消息亦別。
　　古人原詞用入聲韻，效其詞者，仍宜用入。餘則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詞家辨句兼辨讀，讀在句中，如《楚辭?九歌》，每句中間皆有兮字，兮者無辭而有聲，即其讀也。更以古樂府觀之，篇終有聲，如〈臨高臺〉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聲，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獨於句中之聲而疑之。
　　詞句中用雙聲疊韻之字，自兩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疊韻者少，犯雙聲者多，蓋同一雙聲，而開口、齊齒、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為雙聲也。解人正須於不同而同者去其隱疾。且不惟雙聲也，凡喉舌齒牙脣五音，俱忌單從一音連下多字。
　　十二律與後世各宮調(diào)異名而同實。如在黃鍾，則正黃鍾為宮，大石調(diào)為商，以至般涉調(diào)為羽。在大呂則高宮為宮，高大石調(diào)為商，高般涉調(diào)為羽，《詞源》所列，既明且備矣。
　　詞固必期合律，然雅、頌合律，桑間濮上亦未嘗不合律也。律和聲，本於詩言志，可為專講律者，進(jìn)一格焉。
　　昔人詞，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詞深於興，則覺事異而情同，事淺而情深。故沒要緊語，正是極要緊語，亂道語正是極不亂道語。固知「吹皺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戲言。
　　鄰人之笛，懷舊者感之，斜谷之鈴，溺愛者悲之。東坡〈水龍吟?和章質(zhì)夫詠楊花〉云：「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亦同此意。
　　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勾司淇勺魅~評語，蓋不離不即也。時有舉史梅溪〈雙雙燕?詠燕〉，姜白石〈齊天樂?賦蟋蟀〉，令作評語者，亦曰「似花還似非花」。
　　詞中用事，貴無事障?；抟?，膚也，多也，板也，此類皆障也。姜白石詞用事入妙，其要訣所在，可於其詩說見之。曰：僻事實用，熟事虛用，學(xué)有餘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敘事而閒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淋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
　　詞有尚風(fēng)，有尚骨，歐公〈朝中措〉云：「手種堂前楊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箹|坡〈雨中花慢〉云：「高會聊追短景，清商不假餘妍?！故腼L(fēng)孰骨可辨。
　　王敬美論詩云：「河下輿隸，須驅(qū)遣另換正身。」胡明仲稱「眉山蘇氏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yuǎn)，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埃之表?！勾舜^正身者耶。
　　詩有西江、西崑兩派，惟詞亦然。戴石屏〈望江南〉云：「誰解學(xué)西崑?！故菍W(xué)西江派人語，吳夢窗一流，當(dāng)不喜聞。
　　詞之為物，色香味宜無所不具。以色論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為俗情所豔。不知必先將借色洗盡，而後真色見也。
　　昔人論詞，要如嬌女步春。余謂更當(dāng)有以益之曰，如異軍特起，如天際真人。
　　詞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須妥溜中有奇創(chuàng)，清空中有沉厚，才見本領(lǐng)。
　　詞要恰好，粗不得，纖不得，硬不得，　不得。不然非傖父即兒女矣。
　　黃魯直跋東坡〈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一闋云：「語意高妙，似非喫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麈俗氣，孰能至此?！褂喟冈~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
　　詞淡語要有味，壯語要有韻，秀語要有骨。
　　詞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蓋在古人為清新者，襲之即腐爛也，拾得珠玉化為灰塵，豈不重可鄙笑。
　　描頭畫角，是詞之低品。蓋詞有全體，宜無失其全，詞有內(nèi)蘊，宜無失其蘊。
　　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淺，寄厚於輕，寄勁於婉，寄直於曲，寄實於虛，寄正於餘，皆是。
　　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拐Z誠慷慨。然不若〈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
　　司空表聖云：「梅止於酸，鹽止於鹹，而美在酸鹹之外。」嚴(yán)滄浪云：「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勾私哉撛娨病Ｔ~亦以得此境為超詣。
　　玉田論詞曰：「蓮子熟時花自落?！褂喔嬉蕴自姸湓唬骸盖逅鲕饺?，天然去雕飾?！?br> 　　古樂府中，至語本只是常語，一經(jīng)道出，便成獨得。詞得此意，則極鍊如不鍊，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矣。
　　詞中句與字有似觸著者，所謂極鍊如不鍊也。晏元獻(xiàn)「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宋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觸著之字也。
　　詞貴得本地風(fēng)光，張子野游垂虹亭作〈定風(fēng)波〉有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yīng)傍有老人星。」是時子野年八十五，而坐客皆一時名人，意確切而語自然，洵非易到。
　　詩放情曰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載始末曰引，委曲盡情曰曲，詞腔遇此等名，當(dāng)於詩義溯之。又如腔名中有喜怨憶惜等字，亦以還他本意為合。
　　詞莫要於有關(guān)係，張元幹仲宗因胡邦衡謫新州，作〈賀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雖黜而義不可沒也。張孝祥安國於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怨，豈下於詩哉。
　　詞尚風(fēng)流儒雅，以塵言為儒雅，以綺語為風(fēng)流，此風(fēng)流儒雅之所以亡也。
　　綺語有顯有微，依花附草之態(tài)，略講詞品者，亦知避之。然或不著相而染神，病尤甚矣。
　　「沒些兒媻珊勃窣，也不是崢嶸突兀，管做徹元分人物」，此陳同甫三部樂詞也。余欲借其語以判詞品，以元分人物為最上，崢嶸突兀猶不失為奇?zhèn)?，媻珊勃窣則淪於側(cè)媚矣。
　　詞有陰陽，陰者采而匿，陽者疏而亮，本此以等諸家之詞，莫之能外。
　　桓大司馬之聲雌，以故不如劉越石。豈惟聲有雌雄哉，意趣氣味皆有之。品詞者辨此，亦可因詞以得其人矣。
　　齊梁小賦，唐末小詩，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蓋所謂兒女情多，風(fēng)雲(yún)氣少也。
　　耆卿〈兩同心〉云：「酒戀花迷，役損詞客?！褂嘀^此等，只可名迷戀花酒之人，不足以稱詞客，詞客當(dāng)有雅量高致者也?；蛟唬骸覆宦劇痘ㄩg》、《尊前》之名集乎?！乖唬骸甘箖杉腥丝勺鳎源速|(zhì)之?！?br> 　　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fā)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於情者，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皆世間極有情之人，流俗誤以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倚聲一事，其小焉者也。
　　詞進(jìn)而人亦進(jìn)，其詞可為也。詞進(jìn)而人退，其詞不可為也。詞家彀到名教之中，自有樂地，儒雅之內(nèi)，自有風(fēng)流，斯不患其人之退也夫。

   【 案：《藝概》卷四為詞曲概，此條以下論曲，故不錄?！?/p>

    ●附錄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列傳二百六十七?儒林一

    劉熙載，字融齋，興化人。十歲喪父，哭踴如禮。道光二十四年進(jìn)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咸豐二年，命直上書房。與大學(xué)士倭仁以操尚相友重，論學(xué)則有異同。倭仁宗程、硃，熙載則兼取陸、王，以慎獨主敬為宗，而不喜學(xué)蔀通辨以下掊擊已甚之談。文宗嘗問所養(yǎng)，對以閉戶讀書。御書“性靜情逸”四大字賜之。以病乞假，巡撫胡林翼特疏薦。同治三年，徵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遷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督學(xué)廣東，作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四箴訓(xùn)士，謂士學(xué)圣賢，當(dāng)先從事於此。所至蕭然如寒素，未滿任乞歸，襆被篋書而已。

    熙載熙載治經(jīng)，無漢、宋門戶之見。其論格物，兼取鄭義。論毛詩古韻，不廢吳棫葉音。讀爾雅釋詁至“卬、吾、臺、予”，以為四字能攝一切之音。以推開齊合撮，無不如矢貫的。又論六書中較難知者莫如諧聲，疊韻雙聲，皆諧聲也。許叔重時雖未有疊韻雙聲之名，然河、可疊韻也；江、工雙聲也。孫炎以下切音，下一字為韻，取疊韻，上一字為母，取雙聲，蓋開自許氏。又作天元正負(fù)歌，以明加減乘除相消開方諸法。生平於六經(jīng)子史及仙釋家言靡不通曉，而一以躬行為重。嘗戒學(xué)者曰：“真博必約，真約必博?！庇衷唬骸安懦鲮秾W(xué)，器出於養(yǎng)?！庇衷唬骸皩W(xué)必盡人道而已。士人所處無論窮達(dá)，當(dāng)以正人心、維世道為己任，不可自待菲薄?！逼骄訃L以“志士不忘在溝壑”、“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二語自勵。自少至老，未嘗作一妄語。表里渾然，夷險一節(jié)。主講上海龍門書院十四年，以正學(xué)教弟子，有胡安定風(fēng)。著持志塾言二卷，篤近切實，足為學(xué)者法程。光緒七年，卒，年六十九。又有藝概六卷，四音定切四卷，說文雙聲二卷，說文疊韻二卷，昨非集四卷。

    ○劉熙載年譜

　　劉熙載，字伯簡，號融齋，晚年自號寤崖子，亦曾自字熙哉。嘉慶十八年正月癸巳（1813年2月25日）出生。

　　道光十九年（1839），赴南京鄉(xiāng)試中舉。

　　道光二十四年（1844）春，赴北京參加會試，中進(jìn)士，以文章與書法均優(yōu)，改翰林院庶起士，授編修。

　　咸豐三年（1853），皇帝召對稱旨，旋奉命入值上書房，為諸王師。

　　咸豐六年（1856），年終，朝廷考察群吏，劉熙載道德政聲名列一等，記名以道、府用。

　　咸豐七年（1857），請假客寓山東，在禹城開館授徒。

　　咸豐九年（1859）底返京。

　　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lián)軍侵犯北京，“官吏多遷避，熙載獨留?！?。

　　咸豐十一年（1861），離開京城，赴武昌任江漢書院主講。

　　同治元年（1862），朝廷起用舊臣，劉熙載在列。

　　同治二年（1863），劉熙載兩次接到返京催令，遂於這年的夏秋期間北上。

　　同治三年（1864），劉熙載補國子監(jiān)司業(yè)。同年秋，任命為廣東學(xué)故，補左春坊左中允。

　　同治五年（1866），劉熙載督學(xué)廣東三年任期未滿，請長假回到故鄉(xiāng)興化，從此脫離宦海。

　　同治六年（1867），劉熙載應(yīng)敏齋聘請，主講上海龍門書院。

　　光緒六年（1880）夏，劉熙載因疾返歸故里。

　　光緒七年二月乙未（1881年3月2日），劉熙載卒于古桐書屋，享年69歲。

光緒壬午（1882），被列入《國史?儒林傳》，有“品學(xué)純粹，以身為教”之褒。 

    ○明清進(jìn)士題名碑錄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1844）

　　第一甲三名

　　孫毓桂　　 周學(xué)濬　　 馮培元

　　第二甲一百六名

　　王景淳①　 黃  經(jīng)　　 王之翰　　 李  杭　　 邊浴禮　　 孫鳴珂

　　馮譽驥　　 呼延桭②　 汪廷儒　　 周玉麒　　 崇家鏊　　 朱夢元

　　吳駿昌　　 王映斗　　 盧  詵　　 章嗣衡　　 林燕典　　 王家璧

　　龔自闓　　 周  曧　　 王壽同　　 王柏心　　 何彤雲(yún)　　 陳廷經(jīng)

　　龐家淦　　 尹開勳　　 華日新　　 孫壽祺　　 竇奉家　　 方  坦

　　曹尊彝　　 朱彥華　　 蕭浚蘭　　 田豐玉　　 張廣居　　 劉拱辰

　　鄧廷楠　　 陳  立　　 杜學(xué)禮　　 吳惠元　　 張  弼　　 周立瀛

　　龔自閎　　 杜  防　　 戴鹿芝　　 趙元?！　?恩  霖　　 李宗焱③

　　富呢雅杭阿　　　　　  鄭奇峯　　 鄒崇孟　　 張  堃　　 延  彩

　　張建基　　 方濬頤　　 王廷柱　　 陳作樞　　 胡霖澍　　 王德炳

　　文  格　　 王恩祥　　 啓  文　　 馬百慶　　 張見田　　 丁  節(jié)

　　王榮淸　　 程  諴　　 盛  康　　 石元珪　　 石意恭　　 張金鑑

　　邊厚慶　　 康仲方　　 傅  ?！　?倪  濤　　 張鴻鼎　　 金萬淸

　　朱  源　　 蔣錫寶　　 李葆樹　　 葉桂芬　　 于凌辰　　 閻廷珮

　　王應(yīng)蔚　　 杜卿靄　　 朱  潮　　 周  琛　　 笪慕韓　　 賈世陶

　　德  玉　　 劉  堃　　 劉熙載　　 殷壽臻　　 吳朝鳳　　 章  含

　　黃桐勳　　 莫如德　　 宋  晉　　 左元烺　　 德  蔭　　 吳攸之

　　馬儀淸　　 趙綬章　　 宋玉珂　　 栗  燿　　 曾兆鼇

　　第三甲一百名

　　孫廷元　　 葉華春　　 陳  灼　　 呂  圻　　 陳曜圖　　 張賦林

　　聶光鑾　　 杜  翰　　 焦春宇*　  蕭時馨　　 鄭廷珪　　 袁泳錫

　　任沛霖　　 黃慶蘐　　 孫子淳　　 溫德宜　　 蔣大鏞　　 高  朗

　　潘渭春　　 金  祐　　 沈西序　　 姜聯(lián)陞　　 曾  詠　　 柳  淵

　　錢  璖　　 煜  綸　　 胡連耀　　 郭師泰　　 袁思韓　　 崇  保

　　喬文蔚　　 林芝齡　　 施紹文　　 梁康辰　　 王祺?！　?黃培昌

　　曾作舟　　 克  明　　 俞輔廷　　 吳英樾　　 英  績　　 楊大容

　　張逢辛　　 李映棻　　 劉應(yīng)祥　　 劉祝庚　　 周寅淸　　 萬承絳

　　陳大典　　 徐士琦　　 李  輔　　 郭維藩　　 周治潤　　 周相焯

　　黃之晉　　 李廉泉　　 孫欽若　　 戴臣法　　 陳金堂　　 凌錦江

　　商  昌　　 高家泰　　 秦時英　　 李福泰　　 沈熙麟　　 李  峼

　　陳紀(jì)麟　　 應(yīng)學(xué)堻　　 何玉端　　 楊  鱣　　 孫  源　　 王道立

　　沈  雲(yún)　　 靳丹書　　 宋備恪　　 徐世昌　　 劉宅俊　　 李煥春

　　白上青　　 董文炳　　 董宇煒　　 鄭選士　　 汪  錚　　 程祖潤

　　鄭霖溥　　 奎  ?！　?羅憲章　　 王榕吉　　 吉  第　　 侯榮封

　　薄彭齡　　 韓懋德　　 李德莪　　 金  鈞　　 殷嘉樹　　 林錫賡

　　高廷鍈　　 劉宗城　　 王鑑民　　 張夢拯

　　①改名：王景澄

　?、凇对~林輯略》作：呼延振

　　③改名：李宗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