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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提刀獨立顧八荒 陸游騎驢進入劍門關(guān),后面跟著全家老小的車隊,浩浩蕩蕩,雨雪交加,心頭止不住懊惱,一路上奮筆作詩詞無數(shù)。劍門天下險,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李白當年經(jīng)過,咋舌高呼:“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陸游可沒這個感嘆的興致,他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回頭望去,只有關(guān)山重重,不見一個故人。南鄭,他的嘴里噙著這個地名,卻始終不忍吐出,那個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了。 風(fēng)流云散,曾是一生最躊躇滿志的時光,這輩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應(yīng)該說,是我的戰(zhàn)友,袍澤,與兄弟。 王炎,這個名字應(yīng)該被記住。他是確確實實最賞識陸游的人,可能也是陸游曾經(jīng)最信任的主帥,但是,就像開玩笑一樣,歷史慢慢湮沒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經(jīng)營,化為春夢泡影,一切,發(fā)生在1172年那個秋天。 王炎,河南安陽人,才干過人,以堅忍與實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數(shù)年之間,便成了國家重臣,朝野矚目。當朝廷里主戰(zhàn)主和以及中間派們?nèi)栽跔庌q不休時,王炎已經(jīng)挽起袖子,一頭扎到四川,真刀實槍地干起來了。 將帥帳移至漢中南鄭,因為離前線更近。組建武裝,完全不拘一格,不僅地方上的“義軍”,連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編不誤,并專門以這些剽悍的外族人組成了戰(zhàn)斗分隊。眾所周知,兩宋的武裝力量,向來是官兵不如自衛(wèi)隊,地方武裝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漢人勇猛善戰(zhàn)。唯一麻煩的是,難以統(tǒng)管,而王炎恰恰是個擅長統(tǒng)領(lǐng)與招延的人。廣募人才,他的帳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時俊彥,多半是海內(nèi)名士。包括陸游在內(nèi),親自發(fā)信邀請,懇商軍國大計,對這些懷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給予充分信任,他們當然也傾心相報。 雖然是文職,卻穿上了軍裝,持長劍騎快馬,巡游于邊境,勘察地形也好,處理軍務(wù)也好,冒險中總帶著快意;閑時結(jié)伴入山打獵,呼喝聲與笑聲震落樹葉?!吧像R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倍嗌傥娜藟糁械木辰?,終于出現(xiàn)了。于是,豪情萬丈,幾乎不思故鄉(xiāng)。 結(jié)果,秋天到的時候,詔書亦到,改虞允文為四川宣撫使,王炎離職進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徹底免職,請回老家。原幕府成員四散如星,被分別調(diào)至各處,陸游亦被調(diào)至成都。也就是這次騎驢入劍門的原因。 原諒我詳細地記述這件事情,否則就無法傳達陸游的郁悶之情。這是他離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滅來得最突然的一次。 關(guān)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職,回想起來,大概也在意料之中。陸游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遺傳病又犯了,或者說是代代難以擺脫,連外族入侵都不能與之抗衡的夢魘:武將跋扈,擁兵自重。岳飛當年就栽倒在這里。所謂莫須有,難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么? 而在南鄭,在軍中大帳,一個實干與禮賢下士的主帥,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難得的理想與行動力相攜,從陸游的回憶詩詞來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是否會有一些事,有一些話,因為過于熱烈,而顯得不太合時宜,甚至,招忌? 這當然只是猜測。新的宣撫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對頭,歷來不和,僅從這種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跡便已可窺。多言無益。后來,陸游把在南鄭寫下的詩詞大半都藏起來,藏著藏著,竟然藏丟了。 中國古代的文人,都很會藏東西,藏心事,極端的像向秀作《思舊賦》,拉拉扯扯剛寫到正題,就嘎然而止了。藏的結(jié)果,便是怨??鬃咏虒?dǎo)后生曰:“大家都來學(xué)詩吧!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詩可以激發(fā)情志,可以觀察社會,可以結(jié)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遠可以侍奉君王,還能知道不少鳥獸草木的名稱?!?br> 這一大串詩的效用里,“怨”和“遠之事君”,是被后輩們用得最熟練最出色的。陸游在劍門關(guān)下,就有這樣一首怨詞: 《清商怨》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云堆一枕?!?br> 詞面很好解,是一首典型的閨怨詞。上片寫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邊,慘白如病的夕陽里獨飲悶酒,在山邊驛站里,胡亂地睡去。下片寫她,家里的思婦,像織回文錦的蘇若蘭那樣堅貞而多情,輾轉(zhuǎn)反側(cè),為回憶和思念所苦,在夢中重溫過去的歡樂,卻又要面對夢醒時分。 大概意思就是這樣,沒什么新意,只是簡練干凈,既深沉樸素,又癡情宛轉(zhuǎn)。行家出手,就知有沒有。陸游是詩壇巨纛,從數(shù)量到質(zhì)量,其詞都不及詩的成就光芒萬丈。于他,寫詞的的確確就是“詩余”,詩之余興,這闋《清商怨》,體格是詞,細品時,卻有唐人詩意。 清寂,而寥闊,讓這樣私人范疇的情感,變得堂堂正正,有怨悵,卻又光風(fēng)霽月。問題在于,陸游這次是帶著家小的,游子在,思婦也在,打出這閨怨旗號,又為誰呢? 必有所托,借閨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際遇,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傳統(tǒng),經(jīng)過深度包裝的,委婉的表達方式,將為難、尷尬,甚至冷硬殘酷的東西,包裹起來,層層綺麗的細布輕紗,就可以用肉質(zhì)的心去貼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悵的對象接受:誰會討厭曼妙女子的輕嗔薄怨和情深款款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聽,俺這次有沒可能入圍,直接跑上門去問,會連人帶禮物一起踢將出來吧!聰明人就寫一首詩遞進去:“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好生優(yōu)雅得體,又嬌俏識趣,再倔冷的主考官,也會心一笑。大家都覺得懷才不遇,這事兒太普遍啦,孟浩然上來就直捅捅:“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比堑谩懊髦鳌贝鬄閻阑穑邪。蘧桶涯銞壷昧擞衷趺粗??朋友們也不高興,怎么說話的這人?把我們都當勢利眼? 到了陸游這個年代,文人們都已經(jīng)非常聰明,尤其詞曲流行,從民間到案頭,體裁特別適合抒發(fā)日常不能明言的心事:鬼鬼祟祟的一段地下情,人際中的一次冤屈,政壇一次風(fēng)波,我想升職,為啥不給我升職,皇上看我順眼,皇上看我不順眼……等等。 陸游想表達的,就是離開南鄭后,對朝廷的失望,忠而見謗的悲郁,還有際遇難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婦都是他,一個是身體在外的漂泊,一個是心靈內(nèi)在的堅守。游子與思婦的嘆息,如風(fēng)起青萍之末,把人生吹得波瀾壯闊。 此時的心情是最低落的,一直到了成都,稍有好轉(zhuǎn)。陸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邊防軍務(wù)的范成大門下,做一個參議官的閑職。成都多好啊,到處都是戰(zhàn)火,這里仍然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賞花講古,五十歲的人,可以養(yǎng)老了。 但陸游渾身不得勁,著急,心里頭無著無落的,只好繼續(xù)猛寫詩詞,很搞笑吧?這家伙作詩最勤的時候,總是最不樂意當詩人的時候。 《雙頭蓮(呈范至能待制)》 “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蕭條病驥。向暗里。消盡當年豪氣。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zé)熕?。身萬里。舊社凋零,青門俊游誰記。 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閑晝永,柴荊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v有楚柂吳檣,知何時東逝??諓澩?,鲙美菰香,秋風(fēng)又起?!?br> 頭上新添白發(fā),平生壯志成虛,又遠離家鄉(xiāng),于是很消沉,豪氣都沒有了,當年意氣相投的朋友更沒了。你以為作者總算識趣,不癡想不折騰了?才不,下半闋就露了馬腳,完全不是閑居的心態(tài)??!世人都說成都好,他偏覺得,繁華有什么好啊,閑適有什么好??!被重重的心事拖累著,還不如回老家歸隱呢——拜托,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跟歸隱有什么區(qū)別?說到底,這年頭,嘴里嘀咕著“歸隱”的人,都是在賭氣罷了,小發(fā)泄下對現(xiàn)實的不滿,假隱士,真憤青才對。 詞是呈給范成大的,范大人當然看得懂,這種嚷嚷歸隱的把戲,他也玩過。身份地位不同,關(guān)于時政的郁悶,卻是相通的。陸游跟范成大關(guān)系不錯,雖然是上下級,卻儼然詩酒之交。很多話就不那么避諱了,言行也不那么謹慎。比如這首詞,如果換種眼光來讀,難道不是在抱怨長官對自己不重視,暗諷長官身為朝廷重臣卻無作為嗎?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沒什么,陸游的同事們,看在眼里卻很不爽了。逮到機會就痛心疾首地打報告,說陸游放肆無禮,縱酒頹放,云云。 積極維護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們之痛恨不守規(guī)矩的人,憤怒之情勝過被冒犯的尊長本人。像陸游這樣的人,就特別礙眼,因為,你的特立獨行,放縱飛揚,雖然與他們無涉,卻是在明顯地嘲笑著他們的立身信念,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無比寶貴的生存智慧,原來在別人那里,可以輕而易舉被摒棄——最氣人的是,竟然也沒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謹小慎微,賠過的笑臉,付出的自我貶仰……還有什么意義? 所以,像陸游這樣的,如果過得很差,還會得幾聲同情,但如果總在眼前安逸地晃來晃去,人家就會很盼望他倒霉了。 這也可以稱之為“主流”的尊嚴與脆弱。因為只有匯聚為主流,才能獲得信心。在他們的價值體系中,人與人,只有地位身份的區(qū)別。他們看不見個體靈魂的美,掂不出人格的重量。 所以,陸游其實不管生活在哪個時代,在日常中,都會是很討厭的角色。盡管他也曾為小小的官職,為了找點俸祿養(yǎng)家,措詞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調(diào)過頭來,喝了幾口酒,就開始抓狂:“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多么壯烈孤絕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一個半老的小官員身上,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突兀,作為讀者,我們知道,是陸游的話,沒關(guān)系的,他有這個底氣。越受困于現(xiàn)實,他的理想之火就燒得越灼烈。也可以從側(cè)面解釋,為什么陸游作詞數(shù)量不及詩之十一,作為文體的詞,雖然也可豪放派,但還是太含蓄,太宛轉(zhuǎn)了,哪有詩,尤其古風(fēng)來得痛快淋漓? 陸游后來干脆自號放翁,并大言道:一樹梅花一放翁。這種人,卑瑣小人都能輕易讓他絆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話。但是,想聽到他認輸,很難。除非他自己,向命運舉手投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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