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娑羅館清言 (明)屠隆 撰 序
夫掩室摩竭,杜口毗耶。不二法門,從無言入。奈何呶呶?鸞公訓(xùn)敕諄諄,以饒舌見戒,余終不能改。如蕭寥松篁,風(fēng)來則響;閑關(guān)林鳥,春至則鳴。誰得而禁之?余于詩文外,纂一書,譚大人之際,命曰《鴻苞》,積二十卷。吳郡管登之遺書,規(guī)我必?zé)o遠(yuǎn)播通都,姑庋之篋笥,古至人著書,多自道成名。根盡后,子期未至,何急而擊鼓以求亡羊?yàn)椋坑嗍芷浣?,秘焉。園居無事,技癢不能抑,則以蒲團(tuán)銷之。跏趺出定,意興偶到,輒命墨卿曇花,彩毫紛然,并作游戲之語,復(fù)有《清言》。今而始伏,習(xí)氣難除,清障難斷,鸞公真神人,早見及此矣。雖然,余之為《清言》,能使愁人立喜,熱夫就涼,若披惠風(fēng),若飲甘露,即令鸞公見之,亦或?yàn)橐唤忸U。昔鳩摩示遺命荼毗,而留舌不毀以為驗(yàn)。余舌端隱隱現(xiàn)青蓮花一片矣。庚子秋八月書于包氏舊草堂。
●卷上
子房虎嘯,安期生豹隱于海濱,藥師龍驤,魏先生蠖屈于巖穴,繄豈異才?實(shí)命不同。
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梁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
口中不設(shè)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養(yǎng)禽魚,此是山林經(jīng)濟(jì)。風(fēng)晨月夕,客去后,蒲團(tuán)可以雙跏。煙島云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dú)往。
覆雨翻云何險也,論人情只合杜門;嘲風(fēng)弄月忽頹然,全天真且須對酒。
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面百城;花間明月,松下涼風(fēng),輸我北窗一枕。
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豆棚菜圃,暖日和風(fēng),無事聽閑人說鬼。
老去自覺萬緣都盡,■〈冉阝〉管人是人非;春來尚有一事關(guān)心,只在花開花謝。
甜苦備嘗好丟手,世味渾如嚼蠟;生死事大急回頭,年光疾于跳丸。
無物能牢,何況蠢茲皮袋;有形皆壞,不聞爛隙虛空。
坐禪而不明心,取骨頭為工課,馬祖戒于磨磚;談經(jīng)而不見性,鉆故紙作生涯,達(dá)摩所以面壁。草色花香,游人賞其有趣;桃開梅謝,達(dá)士悟其無常。
修凈土者,自凈其心,方寸居然蓮界;學(xué)坐禪者,達(dá)禪之理,大地盡作蒲團(tuán)。
立心而認(rèn),骨肉太親,則人緣難遣;學(xué)道而求,形神俱在,則我相未融。
餳粘油膩,牽纏最是愛河;瞎引盲趨,展轉(zhuǎn)投于苦海。非大雄氏,誰能拯之?
知事理原有頓漸,則南北之宗門不廢;知升墜分于情想,則過現(xiàn)之因果昭然。
若無后來報應(yīng),則造物何以謝顏回;除卻永劫災(zāi)殃,則上帝胡獨(dú)私曹操?
禿須黃面揣骨法,豈有如許公侯;道氣文心標(biāo)風(fēng)流,亦是可兒措大。
招客留賓,為歡可喜,未斷塵世之攀緣;澆花種樹,嗜好雖清,亦是道人之魔障。
角弓玉劍,桃花馬上春衫,猶憶少年俠氣;癭瓢膽瓶,貝葉齋中夜衲,獨(dú)存老去禪心。
寶箓祈仙,金亟禮佛,造物尚不得牢籠;褐衣披體,破帽蒙頭,君相又安能陶鑄。
臨池獨(dú)照,喜看魚子跳波;繞徑閑行,忽見蘭芽出土。亦小有致,時復(fù)欣然。
盤餐一菜,永絕腥膻,飯僧宴客,何煩六甲行廚;茆屋三楹,僅蔽風(fēng)雨,掃地焚香,安用數(shù)童縛帚?未見元放翛然,尚覺右丞多事。
菜甲初肥,美于熱酪;莼絲既長,潤比羊酥。
楊柳岸蘆,葦汀池邊,須有野鳥,方稱山居;香積飯水,田衣齋頭,才著比丘,便成幽趣。
竹風(fēng)一陣,飄揚(yáng)茶灶;疏煙梅月,半彎掩映,書窗殘雪,真使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
登華子岡,月夜犬聲若豹。游赤壁磯,秋江鶴影如人。但想前賢,神明開滌。
山河天眼里,不知山河即是天眼;世界法身中,不知世界即是法身。
如來為凡夫說空,以凡夫著有,故為二乘人說有,以二乘人沉空。故著有則入輪轉(zhuǎn)之途,沉空則礙普度之路。是故大圣人,銷有以入空,一法不立,從空以出有,萬法森然。
黃齏淡飯,允宜山澤之齏;曲幾匡床,久絕華清之夢。
棺則朽于木,裸則朽于土,土木何勞分別;沉則化于水,焚則化于火,火水安用商量?
紅潤凝脂,花上才過微雨;翠勻淺黛,柳邊乍拂輕風(fēng)。問婦索釀,甕有新芻;呼童煮茶,門臨好客。先生此時,情興何如。
癡矣狂客,酷好賓朋;賢哉細(xì)君,無違夫子。醉人盈座,簪裾半盡酒家;食客滿堂,瓶甕不離米肆。燈獨(dú)瑩瑩,且耽夜酌;爨煙寂寂,安問晨炊?生來不解攢眉,老去彌堪鼓腹。
若想錢而錢來,何故不想;若愁米而米至,人固當(dāng)愁。曉起依舊貧窮,夜來徒多煩惱。
白仲奇窮,悍婦同于馮衍;德園高隱,孤居頗似王維。我固當(dāng)勝之。
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則業(yè)障自輕;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則性靈何害?
詩堪適性,笑子美之苦吟;酒可怡情,嫌淵明之酷嗜。若詩而嫉妒爭名,豈云適性;若酒而猖狂罵座,安取怡情。
鑠金玷玉,從來不乏彼讒人;沈垢索瘢,尤好求多于佳士。止作疾風(fēng)過耳,何妨微云點(diǎn)空。
學(xué)道歷千魔而莫退,遇辱堅百忍以自持。到底無損毫毛,轉(zhuǎn)使人稱盛德。當(dāng)時之神氣不亂,入夜之魂夢亦清。
金吾厚享千鐘,命慳于豆醬。學(xué)士御食二器,數(shù)定于橘湯。余幼丁貧賤,每藜藿之飯不充;壯忽持齋,想肉食之簿已盡。
大臣雅度,嫌王勃之恃才;明主知人,想李白之薄福。
盈庭滿座,斷結(jié)駟于貴人;累牘連篇,絕八行于政府。
情塵既盡,心鏡遂明,外影何如內(nèi)照;幻泡一消,性珠自朗,世瑤原是家珍。
善謔浪,好詼諧,吐語傷于過綺,取快佐馭,亦無大害;揚(yáng)隱微,談中冓,為德無乃太涼,積愆消福,吾■〈尚阝〉戒之。
人生于五行,亦死于五行,恩里由來生害;道壞于六賊,亦成于六賊,妙處只在轉(zhuǎn)關(guān)。
云棲蓮老,佛隴燈公,嶺表憨山,湖南窮介,有西方美人之思;碧浪朱生,西泠虞氏,湘靈逸客,鏡水隱鱗,有天際真人之想。
聰明而修潔,上帝固錄清虛;文采而貪殘,冥官不愛詞賦。
凡夫迷真而逐妄,智慧化為識神,譬之水涌為波,不離此水;圣人悟妄而歸真,識神轉(zhuǎn)為智慧,譬之波平為水,當(dāng)體無波。
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
一泓濠上,便同莊叟之觀;片石林間,堪下米顛之拜。
天上兩輪逐電,晝夜不休;人間二鼠嚙藤,剎■〈冉阝〉欲斷。
立雪斷臂,只緣藝壓當(dāng)行;擘面攔胸,直是酒逢知己。
啖飯著衣,生世無補(bǔ);飾巾待壙,顧影多慚。庶幾哉!白魚蠹簡,食奇字于腹中;黃鳥度枝,遺好音于世上。
比丘鼻臭荷香,來池神見斥,童子乃以香嚴(yán)而圓通;元卿目玩宮卉,為天神所呵,古德有因桃花而悟道。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是悠然。
翠微僧至,衲衣全染松云;斗室經(jīng)殘,石磬半沉蕉雨。
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曲徑煙深,路接杏花酒舍;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
催租吏只問家僮,知主人之不理生產(chǎn);收稼奴逕達(dá)主母,笑先生之向如外賓。
八關(guān)齋久何敢然,寄興于持螯;五斗量慳聊復(fù)爾,托名于泛蟻。
侶猿猴,友虎豹,不能孫登之穴居;馴鳥雀,畜鳧魚,頗似何點(diǎn)之野逸。
高人品格,既有愧井丹潔身;名士風(fēng)流,亦不至相如慢世。
天討有罪,生來幸免馬驢;世棄不才,隱去敢云鴻豹?
有分有限,耗星臨宮,顧我論萬事,總不如人;無慮無憂,天喜坐命,贏人只一籌,至要在我。
持論絕無鬼神,見怪形而驚怖;平居力詆仙佛,遇疾病而修齋。儒者可笑如此。稱柴數(shù)米,時翻名理于廣筵;媚灶乞墦,日掛山林于齒頰,高人其可信乎?
為龍為蛇,生既謝陽秋于太史;呼牛呼馬,死亦一任彼月旦于時人。
以文章為游戲,將希劉勰逃禪,看齒發(fā)之衰頹,自信鮑昭才盡。
荊扉才掩,便逢客過掃門;飯粟一空,輒有人求譽(yù)墓。萬事從來是命,一毫夫豈由人?
家坐無聊,不念食力擔(dān)夫,紅塵赤日;汝官不達(dá),尚有高才秀士,白首青襟。
峰巒窈窕,一拳便是名山;花竹扶疏,半畝何如金谷。
少文五岳興,聊托于臥游;元亮一園趣,果成于日涉。
月出青松,光映琉璃夜火;風(fēng)搖翠條,寒生窣堵秋煙。
虛空不拒諸相,至人豈畏萬緣。是非場里,出入逍遙;逆順境中,縱橫自在。竹密何妨水過,山高不礙云飛。
孔孟以經(jīng)常治世,不欲炫奇怪以駭時;釋老以妙道度人,故每現(xiàn)神通以聳眾。
凡情自縛,則搏沙捻土,一身纏為葛藤;空觀一成,則割水吹毛,四大等于枯木。
薰蒸德香,則果未成,而靈根漸長;熬煎欲火,則目未瞑,而惡趣現(xiàn)前。
吃菜而生美好揀擇,則吃菜不異吃葷;作善而求自高勝人,則作善還同作惡。
人若知道,則隨境皆安;人不知道,則觸涂成滯。人不知道,則居鬧市生囂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深山起岑寂之想,或轉(zhuǎn)憶炎囂。人若知道,則履喧而靈臺寂若,何有遷流;境寂而真性沖融,不生枯槁。
英雄降服勁敵,未必能降一心;大將調(diào)御諸軍,未必能調(diào)六氣。故姬亡楚帳,霸主未免情哀;疽發(fā)彭城,老翁終以憤死。
來鳴禽于嘉樹,音聞兩寂,悟圓通耳根;印朗月于澄波,色相俱空,領(lǐng)清虛眼界。
雨過天清,會妙用之無礙;鳥來云去,得自性之真如。
●卷下
栴檀之形,能出門而迎佛;虎丘之石,解聽法而點(diǎn)頭。故知山河大地,咸見真如;瓦礫泥沙,并存佛性。
酬應(yīng)將迎,世人奔其膻行;消磨折損,造物畏其虛名。
世界極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宮極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畢竟何窮。吾嘗于此茫然,安得問之大覺。
衰年嶺表余生,相傳仙去;鄰媼夜哭還券,垂老無家。每想斯人,潸然欲涕。
云長香火,千載遍于華夷;坡老姓名,至今口于婦孺。意氣精神,不可消滅如此。
慧遠(yuǎn)臨終,檢戒于食蜜;薩真濟(jì)渡,留錢于空舟。古德慎行至此,使人心志凜然。
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編窗下,風(fēng)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
春衣杜陵,急管平樂,真稱名士之風(fēng)流;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想見高人之胸次。
好散阿堵,亦復(fù)不能積書;趣在個中,平生只愛種樹。
醇醪百斛,不如一味太和之湯;良藥千包,不如一服清涼之散。
積想情堅,思女因而化石;磨礱功久,鐵杵且會成針。今人才學(xué)修行,便希得證,稍不見效,輒退初心,道其可幾乎?!
不是鄴侯著眼,懶殘只一丐者;若非豐千饒舌,寒拾兩個火頭。
籬邊杖屢送僧,花須骨于巾角。石上壺觴坐客,松子落我衣裾。
待月看云,偶見鶴形之使;焚香掃室,時迎鳥爪之姑。
鳴騶呵殿,歌兒挈傀儡于場中;揭地掀天,童子弄形影于燈下。
張三不是他,李四亦不是他,總認(rèn)郵亭為本宅;長卿不是我,緯真亦不是我,莫把并州作故鄉(xiāng)。風(fēng)翻貝葉,絕勝北闕除書;水滴蓮花,何以華清宮漏。
一室經(jīng)行,賢于九衢奔走;六時禮佛,清于五夜朝天。
鳴琴流水,疑魴鮪之來聽;散帙當(dāng)軒,喜藤竹之交翳。
娟娟月露,下檐卜而生香;裊裊山風(fēng),入松篁而成韻。
閑情清曠,未解習(xí)鍛之機(jī);野性蕭疏,恥作投梭之達(dá)。
負(fù)苓而罵庖犧,鑿開渾沌;采薇而薄周武,決裂堤防。
善星腹笥,部藏不免泥犁;云光口墜,天花難逃閻老。所以初祖來自迦毗,盡掃文字;室利往參摩詰,悉杜語言。
太原則哲,幾畜疑于掇煤;瑯琊故知,竟因讒而投杼。嗚呼,知己難哉,吾欲挽九原而起鮑叔,取千金以鑄子期。
陳思逸藻,僅朱邸于遮須;庾信高才,乃皤形于地府。身后結(jié)局如此,眼前文興索然。
觀號千秋,吾愧賀老之舍宅;樓高三級,復(fù)慚都水之棲真。物在亦不苦留,期到翛然便去。
周犨營產(chǎn),原從車子而償逋;韓相卜居,乃為木工而定磢。凡事前定如斯,世人計較可息。
靈運(yùn)才高,不入白蓮之社;裴休詩好,何關(guān)黃蘗之宗。故子昂、杜甫韻語,騁意氣于枕林;寒山、船子吟哦,寫性靈于天籟。寫性靈者,佛祖來?。或G意氣者,道人指呵。
室無長物,心本宅乎清虛;門多雜賓,性不近乎狷介。行誼雖無大損,凈業(yè)未免有妨。
據(jù)床嗒爾,聽豪士之譚鋒;把盞醒然,看酒人之醉態(tài)。
大臣赫赫,甫丘墓便已就荒;文士沾沾,問姓名多云不識。名利至此,使人心灰。
夫人有絕技必傳,有至性不朽。靈心巧思,魯般以木匠千秋;報主存孤,李善以傭奴百世。
核人貴實(shí),浮論難憑,從古圣賢不能無謗。試問釋迦于移山之口,佛云乎哉;叩宣尼于伐木之夫,何圣之有?
道人好看花竹,寄托聊以適情;居士偶聽弦歌,不染何妨入道。情曠亦自有致,寂寞無令太枯。
眉睫才交,夢里便不能主張;眼光落地,死去又安得分明?故學(xué)道之法無多,只在一心不亂。
戴發(fā)含齒,生幸托于中華;方袍圓冠,名復(fù)綴于下士。田園雖少負(fù)郭,妻孥尚免饑寒;榮期之樂已多,老氏之學(xué)知足。
若富貴貧窮,由我力取,則造物為無權(quán);若毀譽(yù)嗔喜,隨人腳根,則讒夫愈得志。
世法須從身試,大道不在口譚;暇日清言有味,恐于實(shí)際無當(dāng)。猝然遇境不撓,此是學(xué)問得力。袁盎報十世之仇,不知雖經(jīng)萬劫而必報;師子償殺命之債,不知雖逋小債而必償。萌芽各認(rèn)根苗,點(diǎn)滴不荖檐溜。
罪在則福不集,福少則行難圓,此圣賢之所以慎作業(yè)也。
口奉清齋,過客時供粱肉;身衣短褐,兒童或曳羅衫。固知供奉之綺裘,不富于公孫之布被。
冤家恩愛,心常作平等之觀;上帝悲田,眼不見可憎之物。性鮮貪嗔,六時畏作惡趣;心能領(lǐng)略,四季都是良辰。昔人不云乎,此老終當(dāng)以樂死。青溪白石,倏生瀟灑之懷;黑霧黃埃,便起炎囂之念。此是心依境轉(zhuǎn),恐于學(xué)道無當(dāng)。必也月隨云走,月竟不移,岸逐舟行,岸終自若,則幾矣。
醒時思作佳夢,夢去未必如所思。生前念佛修行,死后猶恐忘初念。何也?眾生奔馳情識,一往易昏;學(xué)人積累熏修,務(wù)求根熟。
隔壁聞釵釧聲,比丘名為破戒,比丘之心入故也;同室與婦人處,羅什不礙成真,羅什之心不入故也。固知染凈在心,何關(guān)形跡。
方外偶過僧道,倒雙屣,急開竹戶迎來;座中倘及市朝,掩兩耳,輒敕松風(fēng)吹去。
樓窺睥睨,窗中隱隱江帆,家在半村半郭;山倚精廬,松下時時清梵,人稱非俗非僧。
華屋朱門,過王侯而掉臂;黃頭歷齒,對兒子而傷心。高人之輕富貴也易,斷恩愛也難。
觀上虞《論衡》,笑中郎未精玄賞;讀臨川《世說》,知晉人果善清言。
王重陽闌入臥內(nèi),馬鈺內(nèi)子能知;戒阇黎金甲傳餐,太守夫人覷破。
美人傅粉涂香,終淪于糞土;猛士格虎剸象,死制于螻蟻。古簇繡刀,舊日戰(zhàn)爭之地;蝕釵灰襖,昔時歌舞之場。英雄漠漠精靈,秦晉茫茫歲月。娑羅居士,釀酒治蔬,無日不延賓客;杜門禁足,經(jīng)年懶過憐家。白香山云,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吾甚愧其言。
永明禪師云,向不遷境上,虛受輪回;于無礙法中,自生系縛。
瞑目跏趺,落花飄而滿兒;冥心入定,鼯鼠出而行階。
掃有掃無,即掃字而亦掃;忘形忘物,并忘字而亦忘。斯能所之雙泯,會靈心于絕代。
楊德祖家惟弱柳,我則雜種名花;殷仲文庭只枯槐,余乃多栽茂樹,不啻過矣。
宰相匡時懶殘,豫占李泌;英雄救火圖南,蚤識乖崖。故龍翔豹隱,大冶之鼓鑄由天;雌伏雄飛,至人之把柄在我。
續(xù)娑羅館清言 ?。鳎┩缆?/span> 撰
饑乃加餐,萊食美于珍味;倦然后臥,草薦勝似重裀。
流水相忘游魚,游魚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機(jī);太空不礙浮云,浮云不礙太空,何處別有佛性。
皮囊速壞,神識常存,殺萬命以養(yǎng)皮囊,罪卒歸于神識;佛性無邊,經(jīng)書有限,窮萬卷以求佛性,得不屬于經(jīng)書?
入市而嘆過路客,紛紛擾擾,總是行尸;反觀而照主人翁,靈靈瑩瑩,無非活佛。
仕宦能登甲第,方免官府差徭,學(xué)道未出陰陽,終受閻君約束。
暗室貞邪誰見,忽而萬口喧傳;自心善惡炯然,凜于十王考校。
香花幢蓋,顯本性之彌陀;羅剎夜叉,現(xiàn)心中之魔鬼。
性源既湛,則鐵面銅頭化為諸佛;心垢未除,則玉毫金相亦是群魔。
至人除心不除境,境在而心常寂然;凡人除境不除心,境去而心猶牽絆。
萬緣皆假,一性惟真。圣人借假以修真,愚夫喪真而逐假。
入道場而隨喜,則修行之念勃興;發(fā)丘墓而徘徊,則名利之心頓盡。故一念不清,宜以佛性而淘洗;六根未凈,可取戒香而薰蒸。
天堂人樂,樂盡則苦趣至,故其成佛也難;閻浮人苦,苦極則創(chuàng)心生,故其成佛也易。
形同木石,未免委運(yùn)而銷亡;神同虛空,豈得隨形而隕滅。形有銷亡,故愚蒙止知現(xiàn)在;神無隕滅,故圣智照見多生。
六道輪轉(zhuǎn),如江帆日夜乘潮,乘潮未有棲泊;一證菩提,若海艘須臾登岸,登岸豈復(fù)漂流。
富室多藏萬寶,夜深猶自持籌,愈積愈吝,窖中時見精光;老夫第得一錢,宵臥何能貼席,不散不休,篋里如聞嗥吼。
名華芳草,春園風(fēng)日洵饒;紅樹青霜,秋林景色逾勝。
條風(fēng)既鬯,細(xì)草茸生,嫩柳韶姿,紅藥齊含麐藿,芳春景大殢人;清露晨流,碧梧初放,新篁爽氣,綠陰映入簾幃,首夏時尤堪賞。
常想病時,則塵心漸滅;常防死日,則道念自生。風(fēng)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鄉(xiāng),愈久轉(zhuǎn)增意味。
萬緣虛幻,總屬心生;六道輪回,皆由自作。目翳除,則空華陟;滅心障撤,則妄業(yè)全消。
今日騎獅坐象,眾生之境界過來;饒他帶角披毛,佛祖之真性自若。譬如小水匯為巨流,入流原是小水;真金煅于猛火,出火還是真金。
釋迦曾作眾生,身經(jīng)乎多劫,其他諸佛菩薩,誰不來自眾生;闡提亦有佛性,語載于圣經(jīng),其他蠢動含靈,誰不具有佛性。若佛祖天然佛祖,修行之法何為;若眾生則是眾生,向善之途遂絕。
今生根鈍,是前世之行未修;今行苦修,則來世之根當(dāng)利。勿以無緣而自棄,力辦肯心而不回。今世既種善因,來生必成勝果。列圣皆累劫修成,大道豈一世便了。
古德云,塵勞中嘗應(yīng)著力,生死上不須用心。塵勞不著力,安得行圓;生死若用心,恐為心障。
非災(zāi)橫禍,世人常嘆無因;分付安排,皇天必自有說。若現(xiàn)在隱微無據(jù),恐過去夙行有虧,彼既不差,我當(dāng)順受。
成仙作佛,必是善人;至孝真忠,自然度世。張仲文昌,未始從師授道,關(guān)君天帥,不聞得訣何人。故求道勿急尋師,積功且須修德。
苦惱世上,意氣須溫;嗜欲場中,肝腸欲冷。
士大夫禪機(jī)迅利,何鋒不摧,制行穢污,無業(yè)不作揚(yáng)言度世;冥司之勾帖忽來,開口乞哀,幽部之鐵鞭已下。
理超教外,胡僧所以如愚;道越言筌,猲獠何嘗識字。世智紛紛,名利場中伶俐;識神擾擾,生死路上糊涂。亦可哀矣。
死漢鞭撻,不疼覺疼,原非形殼;僵尸爬搔,不癢知癢,自是性靈。人奈何輕性靈而重形殼乎?!
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nèi)之微塵?人能知足,則隨地可以自安;若復(fù)無厭,則求望曷其有極?富堪敵國,嘆一命之不沾;貴極人臣,恨九錫之未至。為子之造物者,不亦難乎?
有待而修,終日且圖安樂;無常若到,問君何以支吾。
來今往古,逝者如斯;貴賤賢愚,誰能免此?三尺紅羅,過客而吊過客;一堆黃土,死人而哭死人。興言及此,哀哉,當(dāng)下修行晚矣。
針?biāo)煌?,亦徒猜乎啞謎;機(jī)鋒未到,莫浪用乎盲拳。
參悟久則心花頓開,若蓮萼之舒瓣;機(jī)緣來則性地忽朗,如日月之放光。
持論絕無鬼神,見怪形而驚怖,平居力詆仙佛,遇疾病而修齋,儒者可笑如此;稱柴數(shù)米,時翻名理于廣筵;媚灶乞墦,日掛山林于齒頰,高人其可信乎。
世人傷我皮毛,■〈言翕〉■〈言翕〉難辭陽過;天日下照肝膽,冥冥庶免陰愆。三寸枯毫,欲饒未忍;千金敝帚,自饗知慚。論非仲壬,敢希藏帳于中郎;文謝班生,終取覆瓿于傅毅。
人若知道,隨境皆安;道不在人,應(yīng)緣即礙。故得道者,履喧而靈臺寂若,何有遷流,地僻而真性沖融,奚生枯稿;不得道者,居鬧市則生塵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空山則起岑寂之想,或轉(zhuǎn)憶炎囂。
時來則建勛業(yè)于天壤,玉食袞衣,是亦丈夫之事;時失則守窮約于山林,藜羹卉服,是亦豪杰之常。故子房封侯,不以富貴而驕商皓;嚴(yán)陵垂釣,不以貧賤而慕云臺。
衣服豈有鬼,乃本人識神之所成;鬼病猶生前,此亦鬼意中之所帶。
病風(fēng)狂而譫語,多是平日之愆;夢受撻而身疼,可悟地獄之報。
時近惡緣,如皂染衣而衣皂;日修凈行,若香薰室而室香。
度盡眾生,乃如來之本愿;眾生難盡,則世界之業(yè)因。慈父不以頑子之難教,而忘教子之念;如來不以眾生之難度,而懈度生之心。
世人日與螻蟻相接,螻蟻無知;如來日與眾生周旋,眾生不見。障重故也。
耳耽淫聲,曷聞金石之響;目昏邪色,安見玉毫之光?遺民清凈,則大士擁幢幡而現(xiàn)形;聞喜靈瑩,則文殊坐獅子而顯相。
童子之目稍凈,或見鬼神;道士之心漸清,能召靈爽。眾生以不見佛,而遂謂無佛;則螻蟻以不見人,而遂謂無人耶?
人當(dāng)溷擾,則心中之境界何堪;稍爾清寧,則眼前之氣象自別。
對境安心,則清凈之體小露,止觀成熟,則真如之理森然。
昏散者,凡夫之病根;惺寂者,對癥之良藥。寂而常惺,寂寂之境不擾;惺而常寂,惺惺之念不馳。
居處必先精勤,乃能閑暇;凡事務(wù)求停妥,然后逍遙。平時只自悠然,遇境未免擾亂。
跡類卑污,有損身以利物;形同邋遢,或混俗以埋光。世人皮相失真,天眼鑒觀不謬。
李青蓮仙才夙稟,白香山道骨天成。
皦皦時名,心源不凈;昭昭談道,密行多虧。何益超升,只深淪墮。
疾忙今日,轉(zhuǎn)盼已是明日;才到明朝,今日已成陳跡。算閻浮之壽,誰登百年;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
太乙窺人,閣下然藜之火;云林寄信,架藏倒薤之書。
一念已橫,將死冤家出現(xiàn);三昧既熟,臨終諸佛來迎。
木削方可造廬,玉琢才能成器。高明性多疏脫,須學(xué)精嚴(yán);狷行??嗑袝r,當(dāng)思圓轉(zhuǎn)。
三春麗日,催開上苑千花;一夜金風(fēng),顛落羅浮萬樹。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絕代聰明,盡是鬼家生活;拍天簸弄,無非石上精魂。
一目十行,難超生死之路;心持半偈,徑入涅涅之門。道在真修,非關(guān)質(zhì)美。
春去秋來,徐察陰陽之變;水窮云起,默觀元化之流。
縱心獨(dú)往,內(nèi)頗解乎天弢;守禮自防,外敢逾乎世法。
篳門主竇,形拘一室之中;氣馬尻輪,神游八極之外。
凡夫有己,只隔一膜。何關(guān)大圣度生,不論三途接引。法性原周沙界,含靈總屬自身。
眾生本來是佛,因迷自作眾生;尋求向外空馳,得來原是己物。
從身上求佛,則無?;门葜?。如何作佛,當(dāng)求之我心。從心上求佛,則今日緣慮不實(shí)之心,亦非汝心。佛性不在是,逐經(jīng)綸而生解,則經(jīng)綸即是障緣。了文字而悟心,則文字便是般若。諸佛所宣,乃是宣其般若;初祖所掃,乃是掃其障緣。
人生,命也。命者,報也。報者,業(yè)也。如龍王散雨于諸天,同是諸天而雨實(shí)異;天人日享乎美味,同是天人而味實(shí)殊。彼此自有定數(shù),美惡皆由業(yè)因。但言命數(shù)而不言業(yè)報,謬矣。
附錄:
佳言玉屑一卷(直隸總督採進(jìn)本)
國朝魏裔介編其體例與多識集雅說集相同所採凡陳繼儒讀書十六觀十六條安得長者言四十二條巖棲幽事二十九條徐太室歸有園麈談十一條屠隆娑羅館淸言四十六條皆取之眉公秘笈中也(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存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