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才之初,命途多舛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fā)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STRONG>
——黃仲則《別老母》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似乎每一個青蔥少年,都會有最求愜意生活的夢想,黃仲則當然也不會例外。更何況,這是個天才的詩人——9歲的時候,他就曾經(jīng)應(yīng)學使者試,試前蒙被索句,頗有昔日大唐盛世、少年王勃那種磨墨高臥,成就腹稿的架勢。而他索出的詩句也相對驚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一時滿座皆驚。盡管,從以往詩詞中能夠找到相對類似的名句,但是那個時候,小仲則是沒有可能接觸那樣的詩篇的,因此他能夠噴薄而出這樣的句子,其實一個詩國奇才已經(jīng)露出了嫩嫩的苞芽。
黃仲則的童年、少年往事,從《兩當軒集》仲則自序中,我們能夠得之一二;從仲則詩句中,我們可以了解更多;從洪亮吉的一些筆記中,也有些零星記憶。
在自序中,仲則歸納說:“景仁四歲而孤,鮮伯仲,家壁立,太夫人督之讀。”四歲父親就已經(jīng)去世,母親屠氏一面依靠一己之力維持生計,一面督促仲則讀書。而仲則盡管學習并不是十分用心,但是他少年聰穎且孝順天成,因此很多母親交給他的書,他也都能能夠牢牢掌握,這也成為日后他能夠成就一代詩才的發(fā)軔。
九歲時嶄露頭角,等到十六歲第一次應(yīng)郡縣試,仲則一舉在三千余學子的圍剿下奪魁。這讓前常州府知府潘君恂、武進縣知縣王君祖肅都非常驚訝少年仲則的才華;第二年,仲則又補博士弟子員,但這只是一個看上去很美的起點罷了。仲則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日子并不會因此而改變。“三間老屋瘦木架,狂風刮瓦天漏罅?!敝賱t在詩中描述了自家的居住環(huán)境,從這樣描述中我們就可以看見,詩人家盡管還沒有達到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的境地,但也相去并非甚遠。
少年黃仲則每每從屋子里抬頭,看到棚頂透漏而下的那一線線天光,他總在痛苦地思索:這樣的困厄生涯,究竟何時才是盡頭?
黃家的艱難,更在于家族性的人員凋零。仲則12歲時,祖父又去世了;13歲時,祖母去世;16歲時,表兄去世……親人一再喪失,更讓黃仲則對撫養(yǎng)自己成人、相依為命的母親更家不敢或忘,對母親的孝順,對親人的不舍,成為貫穿他35年生涯的一條主線。
家境的貧寒讓仲則懂事更早,但是家庭的貧瘠生涯也造成了這個少年敏感、多愁、易怒乃至孤傲不群的性情。試想,一個經(jīng)歷了若干種種不幸的靈魂,如何能夠在人生的道路上做到更為豁達開朗?仲則終身不善于交朋好友,這更多也在于少年乃至兒童時代,他就已經(jīng)開始變得孤獨;這個少年,打小就開始用他冷寂的眼光,去掃描這世上種種的艱難和苦恨。他的同輩人乃至后人對他的評價中,不乏冷嘲熱諷,認為仲則性格才是他人生悲劇的發(fā)軔的——這一評價或許本身并沒有錯,但是仲則本身又何嘗有錯?因為他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家庭,也無法逃避老天給予這個家庭的種種不公——后人研究,從仲則祖父到他的子女,都籠罩在肺結(jié)核,當時這一不治之癥的陰影之下。而無論將誰放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恐怕都難免形成這種孤僻、冷傲的人生態(tài)度。
“未覺氈爐暖,旋懷柑酒新。池臺平入夜,原野渺含春。物外欣然意,風前現(xiàn)在身。中宵感幽夢,冰雪尚嶙峋?!狈_《兩當軒集》,迎面而來的竟是這樣一股子幽冷之意——誰能想到,在這樣一個冰雪尚且嶙峋的初春之夜,寫下這樣一種清冷絕倫的句子的,竟然只是一個15歲的少年?這個世界對于少年黃仲則來說,尚且是更多的陌生,盡管“少年老成”,偶爾也會有置情懷于物外的欣然,但是孑然獨立,柴門在春風中獵獵作響,這是更加現(xiàn)實的存在。
氈爐不暖,如同那世態(tài)炎涼;杯酒在手,或許只有此時,這個此刻已經(jīng)顯得冷峻而孤標的少年,才品味到心底里升騰起的一星半點的溫暖。
表兄去世次年,仲則補博士弟子員,但是家境愈發(fā)貧寒,這讓仲則想到了到外游歷,并且希望借著游歷江南的機會,能夠謀求一份事業(yè),也好幫助母親分憂解難。寒家出孝子,在母親面前,仲則會收起他所有的狂傲和痛楚,而不自覺,他仍然會流露出無奈和掙扎。
《別老母》是仲則于二十二三歲時候?qū)懴碌脑娋?,那是他?yīng)朱筠之邀前往安徽學政司的時候。那個晚間,仲則收拾好了簡陋的行囊,準備出發(fā)時候,他帶著一絲的興奮,推開母親的房門,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白發(fā)蒼蒼的母親臉上淚痕未干,眼中帶著愁苦,她是不忍兒子就此離去,因為生活的經(jīng)驗讓她更明了:兒子此去,必是餐風露宿,乃至寄人籬下。仲則一腔的熱情,陡然回歸于眼前的現(xiàn)實,外出游歷乃至謀求一份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固然重要,但是走出去,就無法再親自照料已經(jīng)年邁的母親,就不能再朝夕伺奉膝下。母子一時相對無語,窗外雪已停,風卻仍然夾雜著雪花,在吹打著柴門,仲則的心愈發(fā)痛了起來,既然我要這樣離開,母親有我這樣的兒子,和沒有有什么兩樣?不,是還不如沒有我這個兒子,這樣就不會讓她老人家如此心痛,不會讓她老人家為了兒子的遠行而晝夜擔憂……
仲則在看到母親淚眼婆娑的一刻,他已經(jīng)敏銳地感覺到肩上的行囊就此變得沉重。而就在幾年前,在他首次出游的時候,盡管當時的感覺沒有如此熱烈,但是他同樣知道:他不能為了縱覽山水而放任情懷;更多的是他需要憑借自己的肩膀,幫助母親來分擔那生活的壓力和憂愁,即使,十八歲的少年,肩膀仍然稚嫩。
仲則的這一次出游,其實是改變了他自己的一生的——正是這一次秋日出游,這一次的江陰逆旅,這一次的偶然相逢,成就了他和洪亮吉兩人一生的情誼,至死不移;而這一次的出游,也成為他書劍飄零的起點,既然已經(jīng)輾轉(zhuǎn)于紅塵人海,就再沒有可以停下來的理由,而這個十幾歲就已經(jīng)才華橫溢的俊逸少年,終不能容于這康乾盛世的繁華世界,最終悲苦坎坷一生,英年早逝!
忽然想起了王家衛(wèi)《阿飛正傳》里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黃仲則的人生曲線,似乎也正像這種沒有腳的鳥,他飛在詩國的領(lǐng)空,一路上是渺渺茫茫,最終只能歸彼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