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讀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見其評張九齡《望月懷遠(yuǎn)》云：“律詩本來是要講對偶的，這詩的頷聯(lián)，在字面上看，似乎對得不甚工切。不過我們要知道初唐時期律詩還沒有完全成熟，所以有時未免還留存著古詩的格調(diào)?！痹娙缦拢?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當(dāng)初盛之際，詩主清澹，無六朝靡縟之習(xí)。此作前半截意到筆隨，一片神行，頷聯(lián)雖不免以虛對實，然確是律體。
不過喻氏所指的情況確實存在，卻舉錯了例子。唐初承六朝永明體余緒并加以變革，律詩基本體式隨之確立，已臻完美，詩壇從之者蜂擁群起，歷千百年而遵之勿失。但唐人去六朝未遠(yuǎn)，仍不免受舊時代慣性制約，故尚多貌似近體而實則永明體之作，晚近文學(xué)史論者但看局部俳偶，而不解整體粘對，多有誤指誤舉者。胡應(yīng)麟《詩藪》曰：“若唐初句格未諧者，自是六朝體?！苯^不可不加甄別。
譬如王勃，《全唐詩》錄詩九十余首，其中五言四韻三十首，合五律句格者僅有八首，余皆為六朝體。有句腳三平調(diào)者，如《散關(guān)晨度》之“石路無塵埃”；有句中四連平者，如《尋道觀》之“芝廛光分夜”。更有失粘失對者，如《麻平晚行》：
百年懷土望，千里倦游情。高低尋戍道，遠(yuǎn)近聽泉聲。澗葉才分色，山花不辨名。羈心何處盡，風(fēng)急暮猿清。
及《銅雀妓》：
妾本深宮妓，曾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錦衾不復(fù)襞，羅衣誰再縫。高臺西北望，流涕向青松。
前作一二兩聯(lián)失于粘綴；后作三四兩聯(lián)除“錦衾”句與前半首平仄失粘外，“羅衣”句又平仄當(dāng)聯(lián)失對。
可知王勃絕大部分詩作尚未脫齊梁舊習(xí)，因此律詩之“沒有完全成熟”，當(dāng)指此類作品而言。而律詩粘對體式的確立，正如郭紹虞《從永明體到律體》所說，“是由永明體到律體的一個重要關(guān)鍵”。
王勃之作大抵如是，而陸侃如《中國詩史》說：“在四杰集中，五律多者占二分之一，少者亦在四分之一以上。格律之嚴(yán)與數(shù)量之多，都可奠定五律的基礎(chǔ)。”顯然將不合律體句格的永明體都一概算計在內(nèi)了（如該書誤舉多首失粘之作，稱“七絕七律到此已成熟”云云），事實上，王勃五言律體尚不及全部詩作十分之一。他如盧照鄰詩一百余首，其中五言四韻二十五首，合五律句格者止有六首；駱賓王一百三十余首中，五言六十三首，合律之作亦僅二十二首；惟楊炯雖僅三十三首，而五言十五首均為合作。一燕不成春，所謂“格律之嚴(yán)與數(shù)量之多”，所謂“奠定基礎(chǔ)”，從何說起。
前于四杰，王績亦初唐詩壇之佼佼者。楊升庵稱其“詩律”為四杰之“濫觴”、沈宋之“先鞭”。據(jù)《王無功文集》所收四十首五言四韻之作中，五律亦有十四首，固難能可貴。因“不樂在朝”，“才高位下”，一生波瀾不驚，但有詩名而已。
大凡一種新體之起，必有大力者為之推助，或以其作品示范，或以其地位號召。而王楊盧駱位不逾縣令，合律之作數(shù)不過半百，且除楊炯外均未嘗傾力為之?？v有開啟之功，位卑言輕，未必已成氣候。登高一呼，尚有所待。
考初唐律詩之成熟，實自沈宋大量制作開始。中宗時兩人均拜修文館直學(xué)士。沈佺期，《全唐詩》錄其詩一百五十余首，除古體外，五律六十五首，七律十四首，排律三十首，絕句八首。宋之問，共有詩一百九十余首，而五律七十九首，七律三首，排律三十一首，絕句十八首；其余則古體。此外永明體亦各有十首，這在轉(zhuǎn)型時期自屬不免；但兩人五言四韻之作純系律體，不沾六朝余瀝一滴，而總量之多，誠可謂全力以赴了。
《唐詩紀(jì)事》錄宋之問《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yīng)制》五排之作，云：“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yīng)制百余篇。帳殿前結(jié)彩樓，命昭容選一首為新翻御制曲，從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rèn)其名而懷之。既退，唯沈宋二詩不下。又移時，一紙飛墜，競?cè)《^，乃沈詩也。及聞其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zhì)，羞睹豫章材?！w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q陡健鶱舉。沈乃伏，不敢復(fù)爭?！庇^其場面，是兩人皆居廟堂之高，其號召之力可知。
沈宋既有大量成熟作品示人以范，法度遂明，天下景從?！对娝挕吩唬骸拔逖月审w兆自梁陳，唐初四子靡縟相矜，時或拗澀，未堪正始。神龍以還，卓然成調(diào)。沈宋蘇李，合軌于前；王孟高岑，并馳于后。新制迭出，古體攸分。實詞章改革之大機，氣運推遷之一會也?！?
所謂“四子靡縟相矜，時或拗澀”，“靡縟”或指六朝余風(fēng)，“拗澀”乃言其拗字澀調(diào)。可知胡氏對四杰的基本評價。
“蘇李”即蘇味道與李嶠，兩人年歲較沈宋、王楊略長，而皆勠力于律體。蘇味道當(dāng)武后臨朝之際，前后居相位數(shù)載，所作《上元》詩有“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之句，膾炙人口?！度圃姟穬H收十六首，其中五律、五排、七律共十一首。李嶠在中宗朝拜封趙國公，五律有一百四十八首之多，七律亦有三篇。此外永明體仍有十三四首。詩以五言詠物居多，但尚典麗，雖不容沒其勞績，而開山之功自不得不讓于沈宋。
沈宋之前，杜審言亦近體詩史不可忽略者?！度圃姟蜂浧渌氖?，即古體二首，五律二十七首，排律六首，七律二首，七絕三首；又永明體五七言、五排各一首。而《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律法之森嚴(yán)，為《唐詩三百首詳析》標(biāo)作范式。《詩藪》謂初盛間“五言律杜審言為冠。七言律沈佺期為冠。排律宋之問為冠”，甚至說初唐五言律以“獨有宦游人”第一，洵非過譽。
繼踵而起者，如曾拜修文館學(xué)士的李乂，存詩四十三首，已全是近體，無一出律之作，蘇颋稱其“五言之妙，一變乎時，流便清婉，經(jīng)綸密致”。蘇颋年輩稍后，所作七十五首律絕亦僅有二三首失律?？梢姰?dāng)時詩壇之一斑。
以上數(shù)人生雖并世，而沈宋之成績與作用最稱卓著。其出入禁垣，影響風(fēng)氣，四杰不能及也。因此，說五律之形成與普及是以沈宋為代表的宮廷詩人大力提倡實踐的結(jié)果，或更合乎歷史本相。
至“五言律體兆自梁陳”之說，《詩藪》列舉陳后主、張正見、沈炯、江總，隋代何處士及北周庾信等人所作之合“唐律”者共十六首。此外漏網(wǎng)之作，筆者亦續(xù)得十首，如徐陵《關(guān)山月》：
關(guān)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思婦高樓上，當(dāng)窗應(yīng)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陣上祁連。戰(zhàn)氣今如此，從軍復(fù)幾年。
“思婦”一聯(lián)雖未對仗，然已啟王維“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常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等作方便之門。他如庾信《詠畫屏風(fēng)》：
今朝好風(fēng)日，園苑足芳菲。竹動蟬爭散，蓮搖魚暫飛。面紅新著酒，風(fēng)晚細(xì)吹衣。跂石多時望，蓮船始復(fù)歸。
則無一字不合。然而沈約等人雖倡導(dǎo)四聲八病之說，但六朝絕大部分作品只注重個體而忽視整體，即注重上下句詞性儷偶與平仄對立，卻不要求前后聯(lián)彼此粘綴，即節(jié)奏點上平仄相同。粘則諧，不粘則不諧，整體之粘綴與否正是近體與永明體脫鉤的關(guān)捩所在。此猶投射于鏡之物體與所反射之映像，譬若五律前半首是投像，后半首則其映像，粘者是鏡中人，具對稱性，對稱則諧；不粘者是眼中人，不具對稱性，不對稱則不諧。正由于初唐詩人通過永明體的涵泳，發(fā)現(xiàn)粘綴具有對稱之美、和諧之美，于是，便“發(fā)明”了律詩。
但永明體并非五言八句一種形式，更多是十句、十二句甚至數(shù)十句的長篇制作，至唐初則演化為排律。
王力《漢語詩律學(xué)》稱庾信《奉和山池詩》“已經(jīng)很像排律”，謝靈運“有些詩也已經(jīng)和排律相類”。所謂“相類”，只如《藝苑卮言》所說“于古調(diào)中出俳偶”而已；且錄庾信《奉和山池詩》如下：
樂官多暇豫，望苑暫回輿。鳴笳陵絕限，飛蓋歷通渠。桂亭花未落，桐門葉半疏。荷風(fēng)驚浴鳥，橋影聚行魚。日落含山氣，云歸帶雨余。
此詩第二聯(lián)失粘，第三聯(lián)失粘又失對。永明體大率如此。
《詩藪》則曰：“薛道衡《昔昔鹽》等篇，大是唐人排律，時有失粘耳?？椎陆B《洪水》一章，則字句無不合矣?！薄段粑酐}》因“空梁落燕泥”之句，歷來傳誦；只是胡應(yīng)麟看走了眼，《洪水》也“時有失粘”。但同卷復(fù)又舉陰鏗《安樂宮》：
新宮實壯哉，云里望樓臺。迢遞翔鹍仰，聯(lián)翩賀燕來。重檐寒霧宿，丹井夏蓮開。砌石披新錦，雕梁畫早梅。欲知安樂盛，歌管雜塵埃。
而評曰：“氣象莊嚴(yán)，格調(diào)鴻整。平頭上尾，八病咸除；切響浮聲，五音并協(xié)。實百代近體之祖。”讀之洵然，王力或不免漏眼。
陳僅嘗論及律詩源流，其《竹林答問》第二十問曰：“古詩之轉(zhuǎn)為律，休文一人之力何能為之，抑別有說歟？”答曰：“休文何能為力！夫古詩之不能不為唐律，此聲音之自然，即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故魏晉之音調(diào)異于兩漢，宋齊之音調(diào)異于魏晉，自梁以降至陳隋，則名雖古詩，已全律體，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辈⑴e《文選》中曹植、劉琨、陸機、鮑照、顏延之、謝靈運、謝惠連等十?dāng)?shù)人“兩句精工，平仄諧暢，全是律偶者”七十余聯(lián)，論曰：“以上諸句，已純乎律體，不必隱侯之‘命師誅后服，授律援前禽。函轘方解帶，嶤武稍披襟’、‘唼流牽弱藻，斂翮帶清霜’等句為唐賢啟先軌也。”
此論似是而猶未的。譬諸行軍，前于齊梁者，如曹劉鮑謝輩于古調(diào)中出以俳偶，一聯(lián)或合，而罕有全篇，猶是散兵游勇，安能“為唐賢啟先軌”？齊梁而后，采偶句、調(diào)平仄，長篇短制，此倡彼酬，“名雖古詩，已全律體”；然偶句固必備之條件，卻并非決定之要件，若一聯(lián)內(nèi)上下句對位平仄混同，一篇中前后聯(lián)對位平仄失粘，猶散兵游勇雖經(jīng)收編而仍各自為營，依然不是律詩。必待其人之出而整肅軍容、嚴(yán)明軍紀(jì)、集中指揮而后可。迨至唐初，就齊梁永明詩法排比整飭，統(tǒng)一范式，而粘對之法亦應(yīng)運而生。律法既明，則長篇演為排律，短句演為律詩，四韻俱成，八音齊奏，正如“臨淮王用郭汾陽部曲，一經(jīng)號令，氣色益精明”矣。
自茲而還，五七言近體之法既定于一尊，其法之嚴(yán)固前古未有，亦不無“束縛思想”之嫌。據(jù)《唐詩三百首詳析》所評，即使在近體盛行之后，出律之作仍時有所見。茲引喻氏之評及者如下：
如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評曰：“律詩頷聯(lián)總要對偶，現(xiàn)在‘倚杖’雖可對‘臨風(fēng)’，但‘柴門外’決不可對‘聽暮蟬’。我以為最好將起首一二兩句移作頷聯(lián)，三四兩句移作起句，那對于平仄格律既不失粘，在意義上也比較自然?！?
又王維《積雨輞川莊作》：“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痹u曰：“本詩首二句照律詩定式不盡相符，是謂用拗。倘將一二兩句互易，即可合式，但意義又不對了。古人這種句法，往往不免?！?
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痹u曰：“嚴(yán)滄浪謂‘唐人七律詩，當(dāng)以此為第一’。但在律論律，此詩頷聯(lián)竟完全是古詩句法。古人興到筆隨，偶弄狡獪，竟傳誦千古，究竟不可為法。”
喻評所涉有二：一聯(lián)內(nèi)之對偶，兩聯(lián)間之粘綴。但對偶既是近體律詩的必備條件，亦為六朝詩格的普遍要求。對仗工整與否，取決于運筆技巧或工力，然亦不能惟求其工而適受其累。黃山谷云：“寧可使句不律，不可使句弱?！鄙w亦此意。而王維五律對偶之欠切，當(dāng)可以山谷此語解之。茲不申說，只說粘綴。
說王維七律“照律詩定式不盡相符”，是指此作失粘而言，雖“一二兩句互易”后其成色未免遜于原作，而就粘論粘，亦未始不合。但王維五律前兩聯(lián)互換之說則不敢茍同，互換后不僅中兩聯(lián)堆垛呆板，原詩靈動之氣蕩然無存，況本不失律之作，卻因此而前后兩半之間整體失粘。
王力認(rèn)為“唐人并不把失對失粘看得這樣嚴(yán)重”。這當(dāng)是六朝二百年積淀未能盡除使然，李白“鳳凰臺上”、王維“渭城朝雨”，乃至中晚唐韋應(yīng)物“春潮帶雨”、杜牧“春風(fēng)十里”仍不免失粘，均足可為證。
至喻評以為《黃鶴樓》作者“偶弄狡獪”，則恐不然。《詩藪》謂此作“歌行短章耳，太白生平不喜俳偶，崔詩適與契合”，其說不為無見，況“不復(fù)返”、“空悠悠”并不對仗。譽之為唐人七律第一，真不知何從說起。
唐子西曾以詩律“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為擬：“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yán)’，余亦云‘詩律傷嚴(yán)近寡恩’?！逼溲匀绱耍R梁采偶句、調(diào)平仄，亦何嘗無法，惟較沈宋為寬而已。既不能無法，卻不乏權(quán)變，如押韻則有“鄰韻”、“進(jìn)退”、“轆轤”；平仄則有“拗救”；對仗則有次聯(lián)不對首聯(lián)對之“偷春格”。凡此種種，指不勝屈，但尚不足以動搖粘對法之基石。這一法則在杜甫首創(chuàng)的一種“拗體”詩里卻被打破，如《暮歸》：
霜黃碧梧白鶴棲，城上擊柝復(fù)烏啼?？妥尤腴T月皎皎，誰家搗練風(fēng)凄凄。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鼙。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云還杖藜。
此詩無一聯(lián)不拗，亦無一字必救，且不避二四兩字同平同仄，句尾多用三平，更不再強調(diào)粘對，讀來饒有古意。此體蘇黃亦間有所作，讀來令人生喜。惟晚清胡朝梁輩一生屢作此體，近乎滑俗，多看則未免令人欠伸思睡。
以上皆老生常談，一言以概之，則律詩肇始于齊梁，其平仄粘對之法定于初唐，大行于盛唐而作者于律或容有未守，至老杜而集大成，其律漸細(xì)，中晚而后則其格大備，然基于“傷嚴(yán)”所生發(fā)之各種變體，乃不啻法外開恩，無異在近體與永明體夾縫中辟出一片“開闊”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