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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聽到一首歌,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歌詞和曲調(diào)我也哼不全,但是它開 始的那兩句,什么——“想起了沙漠就想起了水,想起了愛情就想起你……” 給我的印象卻是鮮明的。這種直接的聯(lián)想是很自然的,水和愛情都是沙漠生活中十分重要的東西,只是不曉得這首歌后段還唱了些什么事情。
我的女友麥鈴在給我寫信時,也說——我常常幻想著,你披了阿拉伯人彩色 條紋的大毯子,腳上扎著一串小鈴當,頭上頂著一個大水瓶去井邊汲水,那真是一幅美麗的畫面——。
我的女友是一個極可愛的人,她替我畫出來的“女奴汲水圖”真是風情萬種 ,浪漫極了。事實上走路去提水是十分辛苦的事,是絕對不舒服的,而且我不會把大水箱壓在我的頭頂上。我的父親和母親每周來信,也一再的叮嚀我——既然水的價格跟“可樂”是一樣的,想來你一定不甘心喝清水,每日在喝“可樂”,但是水對人體是必需的,你長年累月的喝可樂,就可能“不可樂”了,要切切記住,要喝水,再貴也要喝——。
每一個不在沙漠居住的人,都跟我提到水的問題,卻很少有人問我——在那 么浩瀚無際的沙海里,沒有一條小船,如何乘風破浪的航出鎮(zhèn)外的世界去。
長久被封閉在這只有一條街的小鎮(zhèn)上,就好似一個斷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 條沒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樣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沒有過份的歡樂,也談不上什么哀愁。沒有變化的生活,就像織布機上的經(jīng)緯,一匹一匹的歲月都織出來了,而花色卻是一個樣子的單調(diào)。
那一天,荷西把船運來的小車開到家門口來時,我?guī)缀跏菦_出去跟它見面的 。它雖然不是那么實用昂貴的“藍得羅伯牌”的大型吉普車,也不適合在沙漠里奔馳,但是,在我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我輕輕的摸著它的里里外外,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不知所措的歡喜著,腦子里突然浮出一片大漠落霞的景色,背后的配樂居然是“BornFree”(“獅子與我”片中那首叫做“生而自由”的好聽的主題曲)。奇怪的是,好似有一陣陣的大風向車子里刮著,把我的頭發(fā)都吹得跳起舞來。
我一心一意的愛著這個新來的“沙漠之舟”。每天荷西下班了,我就拿一塊 干凈的絨布,細心的去擦亮它,不讓它沾上一絲塵土,連輪胎里嵌進的小石子,我都用鋏子把它們挑出來,只怕自己沒有盡心服侍著這個帶給我們極大歡樂的伙伴?!昂晌鳎裉焐习嗳?,它跑得還好嗎?”我擦著車子的大眼睛,問著荷西?!昂脴O了,叫它東它就不去西,喂它吃草,它也很客氣,只吃一點點?!?BR> “現(xiàn)在自己有車了,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在公路上搭便車,眼巴巴的吹風淋雨,希望有人停下來載我們的慘樣子嗎?”我問著荷西
“那是在歐洲,在美國你就不敢?!焙晌餍χf。“美國治安不同,而且當時你也不在我身邊?!?BR> 我再擦著新車溫柔的右眼,跟荷西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 “荷西,什么時候讓我開車子?”滿懷希望的問他。
“你不是試過了?”他奇怪的反問。
“那不算,你坐在我旁邊,總是讓我開得不好,弄得我慌慌張張,越罵開得 越糟,你不懂心理學(xué)。”我說起這事就開始想發(fā)作了?!拔以匍_一星期,以后上 班還是坐交通車去,下午你開車來接,怎么樣?”“好!”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恨不得把車子抱個滿懷。
荷西的工地,離家快有來回兩小時的車程,但是那條荒涼的公路是筆直的, 可以無情的跑,也可以說完全沒有交通流量。第一次去接荷西,就遲到了快四十分鐘,他等得已經(jīng)不耐煩了。“對不起,來晚了。”我跳下車滿身大汗的用袖子擦著臉。
“叫你不要怕,那么直的路,油門踩到底,不會跟別人撞上的?!薄肮飞?BR>好多地方被沙埋掉了,我下車去挖出兩條溝來,才沒有陷下去,自然耽擱了,而且那個人又偏偏住得好遠——?!蔽遗驳脚赃叺奈蛔尤ィ衍嚱唤o荷西開回家。
“什么那個人?”他偏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一個走路的沙哈拉威?!蔽覕偭艘幌率帧?BR> “三毛,我父親上封信還講,就算一個死了埋了四十年的沙哈拉威,都不能 相信他,你單身穿過大沙漠,居然——?!焙晌骱懿煌褶D(zhuǎn)的語氣真令人不快。
“是個好老的,怎么,你?”我頂回去。
“老的也不可以!”“你可別責備我,過去幾年,多少輛車,停下來載我們 兩個長得像強盜一樣的年輕人,那些不認識的人,要不是對人類還有那么一點點信心,就是瞎了眼,神經(jīng)病發(fā)了?!?BR> “那是在歐洲,現(xiàn)在我們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你該分清楚。”“我分得很 清楚,所以才載人?!?BR> 這是不同的,在文明的社會里,因為太復(fù)雜了,我不會覺得其他的人和事跟 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在這片狂風終年吹拂著的貧瘠的土地上,不要說是人,能看見一根草,一滴晨曦下的露水,它們都會觸動我的心靈,怎么可能在這樣寂寞的天空下見到蹣珊獨行的老人而視若無睹呢!
荷西其實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是他不肯去思想。
有了車子,周末出鎮(zhèn)去荒野里東奔西跑自是舒暢多了,那真是全然不同的經(jīng) 歷。但是平日荷西上班去,不守諾言,霸占住一天的車,我去鎮(zhèn)上還是得冒著烈日走長路,兩人常常為了搶車子嘔氣。有時候清晨聽見他偷開車子走了,我穿了睡衣跑出去追,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鄰近的孩子們,本來是我的朋友,但是自從他們看見荷西老是在車里神氣活 現(xiàn)的出出進進,倒車,打轉(zhuǎn),好似馬戲班里的小丑似的逗著觀眾時,他們就一窩風的去崇拜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了。我一向最不喜歡看馬戲班里的小丑,因為看了就要難過,這一次也不例外。有一天黃昏,明明聽見荷西下班回來煞車的聲音, 以為他會進來,沒想到,一會兒,車子又開走了。
弄到晚上十點多,才臟兮兮的進門了。
“去了哪里?菜都涼了?!蔽覜]好氣的瞪著他。
“散步!嘿嘿!散個步去了。”接著沒事的吹著口哨去洗澡了。我跑出門去 看車,里里外外都還是一整塊,打開車門往里看,一股特別的氣味馬上沖出來,前座的靠墊上顯然滴的是一灘鼻涕,后座上有一塊尿濕了的印子,玻璃窗上滿是小手印,車內(nèi)到處都是餅干屑,真是一場浩劫。
“荷西,你開兒童樂園了?”我厲聲的在浴室外喊他。
“??!福爾摩斯?!睕_水的聲音愉快的傳來。
“什么摩斯,你去看看車子?!蔽掖蠛?。
荷西把水開得大大的,假裝聽不見我說話。
“帶了幾個臟小孩去兜風?說!”
“十一個,嘻嘻!連一些的哈力法也塞進去了?!?BR> “我現(xiàn)在去洗車,你吃飯,以后我們一人輪一星期的車用,你要公平。”我 捉住了荷西的小辮子,乘機再提出用車的事。
“好吧!算你贏了!”“是永久的,一言為定哦!”我不放心的再證實一下 。
他伸出濕濕的頭來,對我作了一個兇狠的鬼臉。
其實硬搶了車子,也不過是早晨在郵局附近打打轉(zhuǎn),然后回家來,洗燙,打 掃做平常的家務(wù)事,等到下午三點多鐘,我換上出門的衣服,拿著一塊濕抹布包住滾燙的駕駛盤,再在座墊上放兩本厚書,這才在熱得令人昏眩的陽光下,開始了我等候了一天的節(jié)目。這種娛樂生活的方式,對一個住在城里的人,也許毫無意義,但是,與其將漫長的午后消磨在死寂的小房子里,我還是情愿坐在車里開過荒野去跑一個來回,這幾乎是沒有選擇的一件事。
沿著將近一百公里長的狄狹的柏油路,總是錯錯落落的散搭著帳篷,住在那兒的人,如果要去鎮(zhèn)上辦事情,除了跋涉一天的路之外,可以說毫無其他的辦法。在這兒,無窮無盡波浪起伏的沙粒,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而人,生存在這兒,只不過是攔在沙里面的小石子罷了。
在下午安靜得近乎恐怖的大荒原里開車,心里難免有些寂寥的感覺,但是, 知道這難以想象的廣大土地里,只有自己孤伶伶的一個人,也是十分自由的事。
偶爾看到在天邊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在緩緩的移動著,總也不自覺的把飛駛 的車子慢了下來,蒼穹下的背影顯得那么的渺小而單薄,總也忍不下心來,把頭揚得高高的,將車子揚起滿天的塵埃,從一個在艱難舉步的人身邊刷一下開過。
為了不驚嚇走路的人,我總是先開過他,才停下車來,再搖下車窗向他招手 ?!吧蟻戆桑∥逸d你一程。”
往往是遲疑羞澀的望著我,也總是很老的沙哈拉威人,身上扛了半袋面粉或 雜糧?!安灰拢珶崃?,上來啊?!?BR> 順便帶上車的人,在下車時,總好似拜著我似的道謝著,直到我的車開走了 老遠,還看見那個謙卑的人遠遠的在廣闊的天空下向我揮手,我常常被他們下車時的神色感動著,多么淳樸的人??!有一次,我開出鎮(zhèn)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見前面一個老人,用布條拉著一只大山羊,掙扎的在路邊移動著,他的長袍被大風吹得好似一片鼓滿了風的帆一樣使他進退不得。
我停了車,向他喊著:“沙黑畢(朋友),上來吧!”
“我的羊?”他緊緊的捉住他的羊,很難堪的低低的說了一句?!把蛞采蟻?BR>吧!”山羊推塞進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邊,羊頭正好擱在我的頸子邊,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緊張的喘氣吹得癢得要命,我加足馬力,快快的把這一對送到他 們筑在路旁貧苦的帳篷邊去,下車時,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沒有牙齒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說著感激我的話,總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來,對他說:“不要再謝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頭發(fā) 當干草在啃哪!”
“現(xiàn)在羊糞也弄進車里來了,上次還罵我開兒童樂園,你掃,我不管?!被?BR>到家里,荷西先跑進去了,我捂著嘴笑著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掃把,把羊糞收拾了倒進花盆里做肥料,誰說停車載人是沒有好處的。
有時候荷西上工的時間改了,輪到中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那種情形 下,如果我硬要跟著跑這來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點半左右跟著他出門,到了公司,他下車,我再獨自開回來??耧L沙的季候下,火熱的正午,滿天的黃塵,嗆得肺里好似填滿了沙土似的痛,能見度低到零,車子像在狂風暴雨的海里亂動著,四周震耳欲聾的飛沙走石像雨似的兇暴的打在車身上。在這樣的一個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時,卻在咧咧的黃沙里,看見了一個騎腳踏車的身影,我吃驚的煞住了車,那個騎車的人馬上丟了車子往我跑來。
“什么事?”我打開了窗子,捂著眼睛問他。
“太太,請問有沒有水?”
我張開了蒙著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 的盯著我。
“水?沒有。”我說這話時,那個孩子失望得幾乎要哭出來,把頭扭了開去 ?!翱焐蟻戆?!”我把車窗很快的搖上。
“我的腳踏車——”他不肯放棄他的車子。
“這種氣候,你永遠也騎不到鎮(zhèn)上的?!蔽翼樖执魃狭朔里L鏡,開了門跑出 去拉他的車子。
那是一輛舊式的腳踏車,無論如何不能把它裝進我的小車里去?!斑@是不可 能的,你怎么不帶水,騎了多久了?”我在風里大聲的對他喊著,口腔里馬上吹進了沙粒。
“從今天早上騎到現(xiàn)在。”小孩幾乎是嗚咽著說的。
“你上車來,先把腳踏車丟在這里,回去時,再搭鎮(zhèn)上別人的車,到這里來 撿回你的車,怎么樣?”
“不能,過一會沙會把它蓋起來,找不到了,我不能丟車子?!彼虉?zhí)的保 護著他心愛的破車。
“好吧!我先走了,這個給你。”我把防風眼鏡順手脫下來交給他,無可奈 何的上了車。
回到了家里,我試著做些家事,可是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卻像鬼也似的迷住 了我的心。聽著窗外凄厲的風聲,坐了幾分鐘,我發(fā)覺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氣憤的打開冰箱,拿了一瓶水,一個面包,又順手拿了一頂荷西的鴨舌帽 ,開門跳進車里,再回頭到那條路上去找那個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檢查站的哨兵看見我,跑了過來,彎著身子對我說:“三毛,在這種氣候里 ,你又去散步嗎?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個莫名其妙找麻煩的小鬼。”我一加油門,車子彈進 風沙迷霧里去。
“荷西,車子你去開吧!我不用了?!蔽彝惶斓谌卧谶@條路上跑時,已 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熱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討厭,事情好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問。
“每幾天就會碰到,你看不見?”“你不理不就得了?”“我不理誰理?眼 看那個小鬼渴死嗎?”
“所以你就不去了?”“唉,算了!”我半靠在車座上望著窗外。
我說話算話,有好幾個星期,靜靜的坐在家里縫縫補補。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塊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 來。
“荷西,今天天氣那么好,沒有風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著睡袍在清 晨的沙地里看著車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鎮(zhèn)上玩。”荷西說。
“啊!真的,那你為什么上班?”
“礦砂是不能停的,當然要去?!?BR> “假日的鎮(zhèn)上,怕不擠了好幾百個人,看了眼花,我不去?!?BR> “那么上車吧!”“我去換衣服。”我飛快的進屋去穿上了襯衫和牛仔褲, 順手抓了一個塑膠袋?!澳每诖鍪裁??”“天氣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撿子彈 殼跟羊骨頭,過一陣再回來?!薄澳切〇|西有什么用?”荷西發(fā)動了車子。
“彈殼放在天臺上凍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來,貼在眼睛上可以治針眼,你 上次不是給我治好的嗎?”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亂想出來的法子。”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其實撿東西是假,在空氣清新的原野里游蕩才是真正有 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氣總不多。
看見荷西下車了,走上長長的浮臺去,我這才嘆了口氣把車子開出工地。早 晨的沙漠,像被水洗過了似的干凈,天空是碧藍的,沒有一絲云彩,溫柔的沙丘不斷的鋪展到視線所能及的極限。在這種時候的沙地,總使我聯(lián)想起一個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體,好似還帶著輕微的呼吸在起伏著,那么安詳沉靜而深厚的美麗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動著。
我先把車子開出公路,沿著前人車輛的印子開到靶場去,拾了一些彈殼,再 躺一會兒,看看半圓形把我們像碗一樣反扣著的天空,再走長長的沙路,去找枯骨頭。
骨頭沒有撿到什么完整的,卻意外的得了一個好大貝殼的化石,像一把美麗 的小摺扇一樣打開著。
我吐了一點口水,用褲子邊把它擦擦干凈,這才上車開回家,太陽不知什么 時候已經(jīng)在頭頂上了。
開著車窗,吹著和風,天氣好得連收音機的新聞都舍不得聽,免得破壞了這 一天一地的寂靜。路,像一條發(fā)光的小河,筆直的流在蒼穹下。天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子,清楚的貼在那兒,動也不動。車子滑過這人,他突然舉起了手要搭車。
“早!”我慢慢的停車。
一個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參加誓旗典禮那么整齊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 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筆直的,看見車內(nèi)的我,顯然有點吃驚。
草綠的軍服,寬皮帶,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帶三分英 氣,有趣的是,無論如何,這身打扮卻掩不住這人滿臉的稚氣。“去哪里?”我仰著臉問他。
“嗯!鎮(zhèn)上?!薄吧蟻戆桑 边@是我第一次停車載年輕人,但是看見他的一 瞬間,我就沒有猶豫過。
他上車。小心的坐在我旁邊,兩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放在膝上,這時,我才吃驚的 看見,他居然戴了大典禮時才用的雪白手套?!斑@么早去鎮(zhèn)上?”我搭訕的說。
“是,想去看一場電影?!崩侠蠈崒嵉幕卮稹?BR> “電影是下午五點才開場???”我盡力使說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但是心里 在想,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發(fā)了?!彼芎π叩呐擦艘幌律碜?。
“你,預(yù)備走一天的路,就為著去看一場電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BR>我們今天放假?!薄败娷嚥凰湍??”“報名晚了,車子坐不下?!?BR>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著沒有盡頭的長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過一絲波瀾 。靜默了好一會,兩人沒有什么話說。
“來服兵役的?”“是!”“還愉快嗎?”“很好,游騎兵種,長年住帳篷 ,總在換營地,就是水少了些。”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潔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對他,一定舍不得把這套衣服拿出來穿的吧!
到了鎮(zhèn)上,他滿臉溢不住的歡樂顯然的流露出來,到底是年輕的孩子。下了 車,嚴肅而稚氣的對我拍一下行了一小軍禮,我點點頭,快快的把車開走了。
總也忘不掉他那雙白手套,這個大孩子,終年在不見人煙的蕭條的大漠里過 著日子,對于他,到這個破落得一無所有的小鎮(zhèn)上來看場電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無法再盛大的事情了。開車回去時,我的心無由的抽痛了一下,這個人,他觸到了我心里一塊不常去觸動的地方,他的年紀,跟我遠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guī)缀醭龄显谝粋€真實的時光里,呆了一剎,這才甩了一下頭發(fā),用力踩油門,讓車子沖回家去。荷西雖然常常說我多管閑事,其實他只是嘴硬,他獨自開車上下班時,一樣也會把路上的人撿上車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區(qū)行車,看見路旁跋涉艱難的人如蝸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 著,不予理會是辦不到的事。
“今天好倒霉,這些老頭子真是兇猛?!焙晌饕宦啡轮M屋來?!奥飞蠐炝?BR>三個老沙哈拉威,一路忍著他們的體臭幾乎快悶昏了,到了他們要下車的地方,他們講了一句阿拉伯話,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對我講,還是一直開,你知道他們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個老頭子,急得脫下了硬幫幫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頭,快沒被他打死?!?BR> “哈,載了人還給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個大包。”荷西咬牙切齒的摸著頭。
最高興的事,還是在沙漠里碰到外來的人,我們雖然生活在一片廣闊的土地 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閉的,如果來了外方的人,跟我們談?wù)勥h離我們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興奮而感觸的?!敖裉燧d了一個外國人去公司?!?BR> “哪里來的?”我精神一振。
“美國來的。”“他說了些什么?”“他沒說什么。”“你們那么長的路都 不講話?”
“一來講不通,二來,這個神經(jīng)病上了車,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斷的 有節(jié)奏的敲打著前座那塊板,我給他弄得煩死了,只想拚命快開,早點讓這個人下車,沒想到他跟去了工地。”“哪里上車的?”“這個人背了一個大背包,上面縫了一面美國旗子,就在鎮(zhèn)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來的?!?BR> “你們那個兇巴巴的警衛(wèi)放他進工地去?他又沒有通行證?!薄氨緛硎遣豢?BR>的啊!那個人說一定要去看出礦砂?!?BR> “這不是隨便可以看的。”我霸氣的說。
“擋了他一會兒,后來這個人把他的背包一舉,說——我是美國人——?!?BR>“他就進去啦?”我張大了眼睛望著荷西。
“就進去了”“嘖!嘖!”我赫然的看著荷西。
荷西接著就去洗澡了,在沖水的聲音下,突然聽見荷西怪聲怪氣的唱起英文 歌來——“我要——做一個——美—— 國——人,我要——做一個——美國人——”
我沖進去拉開他的簾子,就用鍋鏟拍拍的亂打他,他唱得更起勁,歌詞改了 ——“我要——嫁一個——美——國——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開進工地那道關(guān)口時,看見那個警衛(wèi),就把貼在車窗上的通行證用手 一擋,不給他看,一面伸出頭去用怪腔怪調(diào)的英文對他大喊著——“我是美國人 ?!比缓蠹幼阌烷T一沖而入。我不怪這個人討厭我,因為是我先討厭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礦公司出納處的窗口,總是排了長長的隊伍,每一個輪到的 人,擠出人群來時,總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鈔票,臉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樣在陽光下溶化著。
我們起初也是去領(lǐng)現(xiàn)錢,因為摸著真真實實的鈔票,跟摸著銀行的通知單, 那份快慰是絕對不相同的,后來我們排隊排厭了,才請公司把薪水付進銀行里去 。
但是,所有的工人們,一定是要現(xiàn)錢,不會跟銀行去打交道。
鄰近加納利群島來的班機,只要在月頭上,一定會載來許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大張旗鼓,做起生意來,這時候的小鎮(zhèn),正是銅錢響得叮叮當當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錢,錢,錢,錢……”的歌一樣的好聽的季節(jié)??!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車子到時,正看見荷西從公司的餐廳出來?!?BR>三毛,臨時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
“怎么早上不先講,我已經(jīng)來了?!蔽野o了身上的厚毛衣,順手把給荷西 帶去的外套交給他。
“一條船卡住了,非弄它出來不可,要連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條來裝礦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轉(zhuǎn)車,把長距燈一開,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個一百公里,真像散個小步一樣簡單。那是一個清朗的夜,月光照著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總使我聯(lián)想起“超現(xiàn)實畫派”那一幅幅如夢魅似神秘的畫面,這種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BR> 車燈照著寂靜的路,偶爾對方會有一兩輛來車,也有別人的車超過我的,我 把油門加足了,放下車窗,往夜色里飛馳進去。到了距離鎮(zhèn)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車燈突然照到一個在揮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車,跟這人還有一點距離就停住了,用車燈對著他照。突然在這個夜里,這么不相稱的地方,看見路邊站的竟是一個衣著鮮明艷麗的紅發(fā)女人,真比看見了鬼還要震驚,我動也不動的坐著,細細的望著她,靜默的釘在位子上。
這個女人用手擋著強烈的車燈,穿著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車子跑來,到了車 邊,一看見我,突然猶豫了,居然不要上車的樣子?!笆裁词拢俊蔽移^問她 。
“沒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車吧?”我再問。
“不是,不是,我弄錯了,謝謝!您走吧!謝謝??!”
我嚇得馬上丟下她走了,這個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 吧!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見,沙地邊,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類似的卷發(fā)綠眼紅嘴的女人要搭車,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著。沖了一陣,居然又出現(xiàn)個紫衣黃鞋的女人,笑瞇瞇的就擋在窄路中間,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壓過去,只有老遠慢慢的停了,用車燈照著她,按著喇叭請她讓路。
神秘的一群女人啊!她一樣噼噼啪啪拖著鞋子,笑著往車子跑過來。
“啊!”看見我,她輕呼了一聲。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著她已經(jīng)中年了的粉臉,這時,我自然 明白了,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們是在月初呢!“啊!對不起!”她很有禮的也笑起來了。
我做了一個請她讓開的手勢,就把車緩緩的開動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著拍了一下我的車,我伸頭去看她?!昂冒?! 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載我回鎮(zhèn)上去好么?”
“上來吧!”我無可奈何的說。
“其實我是認識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樣的白袍子在郵局寄信。 ”她爽朗的說。
“對了,是我。”“我們每個月都坐飛機來這里,你知道嗎?”
“知道,只是以前不曉得你們在郊外做生意?!?BR> “沒辦法啦!鎮(zhèn)上誰肯租房間給我們,'娣娣酒店’那幾間是不夠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搖搖頭笑了起來。
“也只有月初,一過十號,錢不來了,我們也走啦!”倒是個坦白明朗的聲 音,里面沒有遺憾。
“你收多少錢一個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間過夜,八千?!?BR> 八千塊該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這樣把血 汗錢丟出去,我沒料到她們那么貴。
“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聲嘲笑著,好似個志得意滿的大大成功 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緊往鎮(zhèn)上已經(jīng)看得見的燈火駛?cè)ァ?BR> “我的相好,也在磷礦公司做事!”
“哦!”我漫應(yīng)著。“你一定認識,他是電器部值夜班的工人?!?BR> “我不認識?!薄熬褪撬形襾淼模f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納利群 島,那時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來這里,因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復(fù)了一遍 。”“我已經(jīng)賺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張著手,欣賞著漆著紫色螢光的指甲。我被這個人無知的談話,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說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賺進了三幢房子,還可憐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為好聰明。娼妓,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計,也不是道德的問題,而是習慣麻木了吧!
“其實,這里打掃宿舍的女工,也有兩萬塊一個月可賺。”我不以為然的說 了一句?!皟扇f塊?掃地,鋪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兩萬塊,誰要干!”她輕視的說。“我覺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說。
“哈!哈!”她開心的笑了起來。
遇到這樣的寶貝,總比看見一個流淚的妓女舒服些。
在鎮(zhèn)上,她誠懇的向我道謝,扭著身軀下車去,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工人 順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著,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罵著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靜的夜,居然突然像潑了濃濃的色彩一般俗艷的活潑起來。
我一直到家了,看著書,還在想那個興高采烈的妓女。
這條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樣被我日復(fù)一日的來回駛著,它乍看上去,好 似死寂一片,沒有生命,沒有哀樂。其實它跟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條街,一條窄弄,一彎溪流一樣,載著它的過客和故事,來來往往的度著緩慢流動的年年月月。我在這條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個在街上走著的人舉目所見的一樣普通,說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也不值得記載下來,但是,佛說——“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與我握過的手,那一朵朵與我交換過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對話,我如何能夠像風吹拂過衣裙似的,把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記?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愛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 忘懷,更何況,這一張張活生生的臉孔,我又如何能在回憶里抹去他們。
其實,這樣的解釋都是多余的了。
——— 摘自 三毛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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