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文明的社會里，沒有人喜歡瘋子，那大概是一定的了。我想更沒有甘心做傻子，雖然不少人都喜歡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qū)戇^的兩個橫幅：“難得糊涂”、“吃虧是?！保藗兯坪醺敢饽眠@兩句話去勸勉別人。

    人的頭腦、精神能分辨、能分析、能計算、能計劃，條分縷析、斤斤計較都是頭腦冷靜、理智發(fā)達的結(jié)果，往往也被看作不瘋不傻的標志?？墒且坏┑鹊筋^腦發(fā)熱、混沌一團，不能分辨、不能分析，不能計算、不能計劃的時候，我們就說他糊涂了、傻冒了。因此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分香臭、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往往就被人們視為非瘋即傻了。袁闊成講《三國演義》開篇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逼鋵崳@不僅是天下興亡的規(guī)律，也是很多事物的發(fā)展之道。人的頭腦精神大約也是這樣的，它不可能總是冷靜理智，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全然混混沌沌。同一個人有時候可能聰明得無懈可擊，有時候也難免糊涂得不可開交。有時候可能會安閑得如松如菊，有時候也可能瘋狂得如癡如醉。

    從為人處事上講，我們這個社會中有很精明的、也有很迷糊的，精明的不用說了，迷糊的自然可以歸入瘋子或者傻子一類了。當然有貌似迷糊實則精明的，也有貌似精明實則迷糊的。中國人愛講中庸之道，所以若是教導別人人生觀時，則往往會說，一個人不要太精明，因為太精明了，往往“機關(guān)算計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那意思自然是為人處事還是傻一些好，傻人有傻福嘛，所以中國歷來不缺把一切得失都看得開的圓通大師。道家的開山祖師老子就崇拜嬰兒那種沒有開化、沒有分別的赤子之心，他說：“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边@似乎是一種極高的道德修為，不是我們這一般俗人能達到的?，F(xiàn)實生活中要找這方面的例子似乎難一些，但要在文學藝術(shù)作品里找一個典型卻是可以的。金庸的武俠小說里有個風流倜儻的段玉，他對那王姑娘的癡情真可以說夠傻、夠沒頭腦的吧，似乎還不是，此傻非彼傻。如果說那位法號虛竹子的小和尚吧，嗯，差不多，這位真可以說是悶悶、昏昏而又沌沌了。民間故事《濟公傳》里的那位濟公，說是和尚吧，除了不近女色之外，有時候會“偷雞摸狗”地弄點兒肉吃，有時候還會找點兒燒酒喝喝，瘋瘋癲癲、冥頑不靈。你說他傻吧，有時候卻很清楚，你說他瘋吧，有些事兒卻很正經(jīng)。真有些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

     若論起瘋子來，我們歷來似乎是把他們歸于狂人之列?！墩撜Z》里記載的那個在孔子車旁瘋瘋癲癲唱歌的接輿不就被人們稱為楚狂嗎？孔子聽了他的歌曲大概是有動于衷，很想和他交流一下思想、碰撞一下感情，可以這瘋子一眨眼卻跑得無影無蹤了。要說孔子留給子孫的最重要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那得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了。比較起孔子這大傻子樣的救世主，那個瘋子的境界似乎更高一些了，所以往往又被中國人列為高人之列啦。莎士比亞名著《哈姆雷特》中的叔父國王有句話，大約是說大人物發(fā)瘋是深可注意的。確實不錯，許多大人物在現(xiàn)實中遇到困厄后，就選擇裝瘋賣傻。這的確可以迷惑視線、暫避一時，保全自己待機而動取得斗爭的最后勝利。哈姆雷特不用說了，他自己假瘋而誤殺奧菲莉亞的父親，結(jié)果導致情人真瘋墜河而死，這大概就是代價吧。國王對他的瘋狂大概也信以為真、掉以輕心了，這才能使王子最終復仇成功。中國歷史里要說裝瘋的行家，有記載的祖師爺?shù)谜f是箕子了。面對商紂王淫亂朝政，三位重臣微子、箕子和比干都是數(shù)次進諫不果。微子選擇了去國隱遁，比干選擇了直言死諫，而箕子則認為二位那樣做乃是“彰君之惡而自說於民”。于是就披頭散發(fā)佯狂裝瘋，混跡于奴隸之中。這樣他既保全君王的名聲，同時也為自己贏得性命和時間，創(chuàng)立了洪范九疇的偉大治國方略，助武王、化朝鮮，最終成為一位文化巨子。這不是大人物發(fā)瘋，而是發(fā)瘋而成就了大人物了。《水滸傳》里的宋江可算得上是大人物了，他在潯陽樓上大醉之后，大概很有些傻了，就即興在粉墻上題了反詩。結(jié)果給人告發(fā)，所以只好由傻而瘋，那目的當然也是為了避禍。文學作品中的瘋子、傻子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瘋子和傻子一樣多的不可勝數(shù)，但有的是真瘋、有的是假瘋，有的是真傻、有的是裝傻。你說《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傻不傻，的確有時候讓人覺得傻得有些癡呆?？赏瑯咏写?，你再看那名喚呆霸王的薛蟠，那叫一個傻啊。《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心腸不壞、傻得可愛，但那齊天大圣同樣叫人覺得精明得可愛。魯迅筆下的狂人真瘋還是假瘋？可是你再看張愛玲塑造的曹七巧，那是不是才叫一個瘋子呢？自詡為太陽的尼采瘋了，可人們愿意承認他是個哲學天才。一個睪丸的希特勒瘋了，可他只能永遠釘在人類歷史的恥辱柱上。所以，我們看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當然也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個傻子或瘋子。

    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場戲。既然這樣那我們或者是演戲的、或者就是看戲的。是不是寫戲的作者或者是拍戲的導演那就不好說了，按正說這兩個角色應(yīng)該歸屬于蒼天或者上帝?？墒且灿腥似詾樽约壕褪亲髡呋蛘邔а?，別人就應(yīng)該是他劇中的角色或者聽憑安排的演員。其實呢，自以為是在創(chuàng)作戲劇的人，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別人戲劇中的一個角色。

     俗語說：“演戲的人是瘋子，看戲的人是傻子?！憋@然，演戲的人如果不瘋，那戲就很難說能演好，戲如果演不好，那也就很難奢望看戲的人成為傻子了。看戲的人不犯傻，那也就別奢望他們給你掌聲、笑淚還有金錢了。不過話又說回了，即使演戲的人發(fā)瘋演得再好，也有哪看戲不投入成不了傻子的，面對不能欣賞音樂的耳朵、不能感應(yīng)色彩的眼睛和不能領(lǐng)會戲劇的心靈，我們也只有嗚呼哀哉的感嘆了。梁漱溟先生在《談戲劇》一文中說：“戲劇最大的特征，即在能使人情緒發(fā)揚鼓舞，忘懷一切。別人的訕笑他全不管，有意的忘還不成，連忘得意思都沒有。那才真的可即于化境了。能入化境，這是人的生命頂活潑的時候?！庇姓l不愿意要一個能入化境的活潑自然的生命呢，但這卻是需要發(fā)瘋和發(fā)傻才能得到。即說人生是戲，那就應(yīng)該好好演戲或者好好看戲?；蛘咭部梢耘紶杹硪淮螒蛑袘?，看看優(yōu)秀的戲劇、電影，聽聽優(yōu)美或亢烈的音樂。不要一天到晚的理智啊、計較啊、算計啊。我們也該常常瘋一回、傻一次，找一找孩童般混沌天真的感覺。我相信這不但是生活快樂之方，同樣也是養(yǎng)生長壽之道。走在人生道路上，如果看到哪里有戲，我覺得最好不要采取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渡到對岸瘋子樣的演一回我想是不錯的。實在不行，也要傻傻地飽看一次、陶冶一回。還有什么比心如槁木、呆若木雞的不瘋不傻更可悲的呢？站在一邊冷眼觀瞧、無動于衷，我以為那就是真的傻了，或者竟然說三道四、冷嘲熱諷，那就算是真的瘋了。所以，我們說不瘋不傻才是真瘋真傻，當瘋瘋、當傻傻才是不瘋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