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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京劇舞臺上,皇帝發(fā)威,說一句“推出午門斬了”,無論多大的官,立刻人頭落地——當然只是把“犯官”押往后臺,然后劊子手回來,讓皇上驗驗刀而已。 不過這只是藝人們想當然:第一,午門不是殺人場,元明清三代的京師刑場是交道口或菜市口,兩處都遠離紫金城。第二,皇上也不是想殺誰就殺誰,帝制時代也是有“王法”的。 有這么一件事可以證明。同治十三年(1874),有個官居“甘肅烏魯木齊提督”的滿洲官員成祿,因在任上“誣良為逆”,枉殺無辜民眾數(shù)百人,還虛報戰(zhàn)功,說是打了勝仗;結(jié)果被陜甘總督左宗棠彈劾,革職拿問、押解進京。 有司最初議為“斬立決”,但因軍機大臣講情,改為“斬監(jiān)候”——也就是由“死刑立即執(zhí)行”改為“秋后問斬”。這一“監(jiān)”一“候”,就有了很大的轉(zhuǎn)圜余地。京師盛傳這是同治皇帝的意思,其實消息并不準確。 監(jiān)察御史吳可讀是甘肅蘭州人,早就從同鄉(xiāng)那里聽說成祿暴行,如今又風聞皇上有意偏袒,立即上疏力爭,不免有些言辭過激,說:“請斬成祿以謝甘民,再斬臣以謝成祿!” 同治皇帝被激怒,面諭刑部:“必殺此獠!”(獠是北方人對南方人的蔑稱;吳可讀先世為浙江人,后徙居蘭州)——自古言官無死罪,兩宮太后也認為御史不可殺;可年輕的皇上下了“必殺令”,太后也無可奈何! 按照清代律條,凡死罪,須經(jīng)三法司“全堂畫供”。三法司即刑部(相當于司法部或公安部?)、都察院(監(jiān)察機構(gòu))和大理寺(相當于最高法院?)。這三個部門有十幾位“堂官”(即部長、副部長級高官),要全部畫押同意,一個都不能少。 據(jù)說此次是醇親王出面替皇上出氣,寫了請斬吳可讀的奏稿,讓堂官們簽字畫押。眾堂官雖知不合法度,怎奈皇帝的權(quán)威、醇親王的面子,于是一一畫了押;唯獨到了大理寺少卿王家璧這里,他堅決不肯提筆!他的理由是:“聞風入奏”是御史的職責,哪怕有出入,也不能“科以重罪”。 有一人不畫押,即不能定讞。十三位畫了押的堂官極力勸說王家璧,舌戰(zhàn)十幾天,竟不能奏效。最終只好將吳的死罪改為奪官降級,王家璧這才畫押認可——同治皇帝當然很不高興,但沒有辦法,因為有制度在那里。 說起來,吳可讀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另有兩件事上了史書:一是清廷要外國使節(jié)覲見皇帝時行跪拜禮,外國使節(jié)不肯,雙方爭執(zhí)不下。吳可讀乃上疏建議:不必強令其行跪拜禮,依本國禮節(jié)即可。于是長達半年的爭論迎刃而解。——此事發(fā)生在吳降級歸里之前,看來吳還是很有大局觀和靈活性的。 另一件發(fā)生在此后。吳可讀歸鄉(xiāng)第二年,同治去世。因同治無子,朝廷乃立醇親王之子載湉為帝,是為光緒?!加H王是慈禧的妹夫,光緒是慈禧的侄兒兼外甥,當時年僅四歲,因此大權(quán)仍掌握在慈禧手中。 “老皇帝”死了(其實同治死時還不到二十歲),吳可讀再度被征召入京,官拜吏部主事。也正是從這一天起,有一件事開始縈繞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特別關注皇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生怕將來光緒這位“嗣皇帝”一旦有了兒子,接續(xù)帝位,皇統(tǒng)就跟“大行皇帝”(已故同治)拜拜了! 其實,這一切朝廷早有安排:將來若光緒有子,正應承同治之嗣。不過吳可讀擔心日久生變——歷史上先承諾后反悔的事還少嗎?為了讓這件事變得“板上釘釘”,吳可讀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光緒五年,同治陵墓修訖,靈柩“奉安”下葬,吳可讀主動申請隨往。歸途中他借宿古廟,連夜擬寫奏疏,然后懷揣奏疏,仰藥自盡,以一死來提醒朝廷遵守諾言! 一位朝臣豁出性命來諫諍,此事非同小可!——當局并沒有藏起奏疏、掩蓋事實,說什么吳可讀“患了抑郁癥、久治不愈終于走上絕路”云云;而是把他的死因及遺疏公之于眾,讓朝臣討論。于是大臣們紛紛上疏,贊同吳可讀的主張。最終,吳可讀的原奏、諸王大臣的會議記錄、幾位重臣的奏摺連同太后的諭旨,都作為重要歷史文獻,隆重收藏于毓慶宮。 吳可讀的目的達到了——盡管光緒始終沒生兒子,吳可讀只是為了一個不確定的虛無目的,白白送了性命! 一個王家璧,一個吳可讀,都是不知變通的可笑之人!前者為了一個“刻板”的規(guī)定,竟不惜得罪當今皇上及列位同僚,今后他這個官兒還想當不想當? 然而我佩服他:因為無論做人還是做官,與時俱進固然重要,但總還應該有一點堅守不變的東西。所謂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王家璧做到了——當然,前提是還要有一個連皇帝也不得不遵守的制度做保障。 至于吳可讀,任何一個現(xiàn)代人都可嬉笑怒罵、指出其荒謬:這是個奴性入了骨、被封建愚忠觀念害死(真的害死了)的家伙,早該掃進歷史垃圾堆了!——不過評價一個人,永遠不能脫離他所處的時代。今天我們看來無所謂的皇統(tǒng)問題,在當時卻是“天大”的事!吳可讀作為一個六品主事,以自己的性命換取了政治上的發(fā)言權(quán),影響了高層的政治走向;這里就沒有一點值得深思的地方嗎? 不避權(quán)貴、直言敢諫,以天下為己任,為國是而獻身,至少這種精神是值得嘉許的。沒有這種獻身精神的人,也就沒有資格去嘲笑他。 至少我讀史至此,面對這兩位“歷史垃圾堆”里的“可笑”人物,想嘲弄兩句,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本博客文章均屬原創(chuàng),如有轉(zhuǎn)載請注明作者出處。插圖來自網(wǎng)上:從上至下:午門,吳可讀《攜雪集》書影,《清史稿》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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