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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要]  西晉左思《吳都賦》中有“吳愉(歈)越吟”之說,《文選》李善注“愉(歈),吳歌也”。從“一枝獨秀”到“花開數(shù)枝”,再到“百花盛開”,從傳世文獻來看,江南民間歌謠史上有兩個興盛期值得關(guān)注。 西晉左思《吳都賦》中有“吳愉(歈)越吟”之說,《文選》李善注“愉(歈),吳歌也”。所謂“吳歌越吟”,是指江南的民間歌謠。吳歌越吟,來自江南民間,流傳于江南民間乃至全國。它們是詩化的江南民間文化,是區(qū)域民間文學中時尚的風景,走近這一道道風景線,如同“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 從“一枝獨秀”到“百花盛開” 《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民歌或擬民歌主要采自北方,但早期的吳越地區(qū)也流行民間歌謠。吳歌越吟可溯及黃帝時代的《彈歌》,其又名《斷竹歌》:“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边@是一首古老的獵歌,語言質(zhì)樸自然而內(nèi)容豐富,在當時可謂江南歌謠中的“一枝獨秀”。 帶有吳越區(qū)域文化性質(zhì)的《越絕書》、《吳越春秋》,載有產(chǎn)生、流傳于春秋時期的《漁父歌》、《軍士離別詞》、《采葛婦歌》等歌謠。此外,《越謠歌》:“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吳王夫差時童謠》:“梧宮秋,吳王愁”(《古詩源》)等,也被人認作春秋時期的民謠??梢姡缙诘慕衔幕寥乐芯`放著民間歌謠的奇葩,呈現(xiàn)出“花開數(shù)枝”的景象——僅從傳世文獻而論,當時口頭傳誦的民間歌謠的實況至今難以考察。 從“一枝獨秀”到“花開數(shù)枝”,再到“百花盛開”,從傳世文獻來看,江南民間歌謠史上有兩個興盛期值得關(guān)注。 吳歌越吟的第一個興盛期是東晉和南朝?!稑犯娂肪?4中,《吳聲歌曲》題解引《晉書·樂志》:“吳歌雜曲,并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并指出:“蓋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陳,咸都建業(yè),吳聲歌曲起于此也?!钡侥铣R武帝永明年間,“百姓無犬吠之驚,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桃花淥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無往非適”(《南史》)。正是江南民間群體文化的繁盛帶動了民間歌謠的興盛。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載吳聲歌曲342首,其中大多是民間歌謠,《子夜歌》、《華山畿》、《讀曲歌》等最為流行,動人心弦:“歌謠數(shù)百種,《子夜》最可憐??锻虑逡簦鬓D(zhuǎn)出天然?!保ā洞笞右垢琛罚┛诔稣媛暎逍伦匀?,是江南樂府民歌最顯著的美感特色。 吳歌越吟的第二個興盛期是明代。明代民歌被稱為“我明一絕”,以馮夢龍所編的《山歌》、《掛枝兒》兩部民歌集為代表,主要收錄了明初至萬歷年間的吳歌。明代民歌遠不止此,我們用多年時間編撰的《明代民歌集》,從各類文獻中輯得明代民歌2500多首,內(nèi)容較馮夢龍《掛枝兒》、《山歌》等專集的總和多出三分之二。明代民歌的興盛原因之一,是民歌小調(diào)這種江南等地的民間時尚文化的廣泛流行。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說,當時兩淮與江南對于《打棗桿》、《掛枝兒》等小調(diào)“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入心腑”。 清代與民國時期的民歌也蔚為大觀,特別是五四時期的歌謠運動,對民歌的整理與研究起著極大的推進作用。新中國成立后也有過多次采風熱潮,以江南等地為重鎮(zhèn)的繁花似錦的中華民歌大國已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當今我們的任務是進一步發(fā)掘、整理和研究包括江南民歌在內(nèi)的中國歷代民歌,建構(gòu)中國優(yōu)秀民歌的傳承體系,大力弘揚中國民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詩情畫意的江南水文化 吳越素有“水鄉(xiāng)澤國”之稱,“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飲食傳統(tǒng)是“飯稻羹漁”,交通往往是“以船為車,以橋為馬”, 民居也有“小橋流水人家”的特色。唐代詩人杜荀鶴在《送友游吳越》詩中描寫江南水鄉(xiāng)風光:“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有園多種橘,無水不生蓮。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經(jīng)年?!眳歉柙揭饕渤尸F(xiàn)出詩情畫意的江南水文化的色彩,如漢代樂府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边@首樂府民歌描繪江南水鄉(xiāng)風光,著重以“魚戲蓮葉”東、西、南、北的流動之美和明快的節(jié)奏感映襯采蓮人的快樂。 吳越文化的“水性”孕育出柔美的水的風格,鮮活的水的靈性。這也浸入一首首江南民歌,如海門民歌《黃道婆》:“西南風爽熱呼呼,長江口出了個黃道婆。要紡金條紗,要織銀條布;要染金龍飛,要繡銀龍舞。北海北頭、北京城里、皇帝佬佬,請伊勿理睬唷;上到狼山、下到呂四,專教小姑紡細紗來織布?!秉S道婆是宋末元初長江水哺育出的棉紡能手,被后代尊為布業(yè)始祖,她也是江南水文化——智者文化的一個縮影。民歌中四個“要”字起首的排比句,充分展示了她的心靈手巧、聰慧能干,其后幾句又可見她的藐視權(quán)貴、柔中見剛以及惠及百姓之功。這種柔情似水、柔中見剛的“水性”,在《耥草號子》(白蛇歌)中得到進一步的體現(xiàn):“三月桃花紅火火,西湖巧遇情郎哥;春雨不斷情意長,一把雨傘兩人躲……七月菱花開滿塘,法海勾引我許郎;私藏法座后室中,逼他削發(fā)為和尚。八月桂花香味濃,水漫金山半腰中;白娘帶兵去問罪,小僧偷把許仙送……”白蛇娘子對夫君許仙柔情似水,以“水漫金山”之法沖擊破壞夫妻團聚的法海則柔中見剛。短篇山歌如此,長篇吳歌如“江南十大民間敘事詩”——《白楊村山歌》、《沈七歌》、《五姑娘》、《林氏女望郎》、《薛六郎》、《魏二郎》、《孟姜女》、《小青青》、《劉二姐》、《莊大姐》等,又如浙地長篇情歌《二娘與含官》、《朱三與劉二姐》、《施義與姣娘》、《賣衣香》等,也大多將柔情似水、柔中有剛的江南水文化融鑄為詩情畫意的境界。 江南情歌——男女“私情譜” 江南擁有水鄉(xiāng)旖旎的風光、“野夫游女、信口謳吟”的民俗及“緣情而綺靡”的詩歌傳統(tǒng),是情歌孕育最多的地域。 在《呂氏春秋·音初》中,載有一首被后人稱為“南音之始”的《候人歌》,其只有一句歌詞:“候人兮猗!”傳說大禹治水,娶涂山女為妻。大禹省視南土,三過家門而不入,涂山女便唱出了這首夫妻相思的情歌。以其為嚆矢,吳越等地的情歌繁花似錦。 東晉和南朝樂府民歌,特別是江南的吳聲歌曲絕大部分為情歌,其中《子夜歌》、《子夜四時歌》、《歡聞變歌》、《懊儂歌》、《華山畿》、《讀曲歌》等最著名。如《子夜歌》:“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xiāng)里。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薄皻g”是當時口語,意即情人?!拔嘧印?,與“吾子”的諧音,為雙關(guān)語,這是“吳歌格”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為追求愛情,與相愛的人朝夕相處,不惜移船就岸。又如《子夜四時歌》:“秋夜涼風起,天高星月明。蘭房競妝飾,綺帳待雙情?!薄半p情”,指男女情人。大多數(shù)江南吳聲情歌中男女感情大膽、強烈,執(zhí)著地追求戀愛婚姻自由。明清時期的民歌時調(diào)中也以情歌最多,在男女感情上更大膽、俚俗,如明代《杭城四句歌》,其一:“送郎送到大江頭,江水滔滔幾時休。若把相思比江水,只流不盡許多愁”;其二:“郎有心來姐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山高只有郎行路,水深只有擺渡人?!边@組民歌在江南廣泛流傳,“送郎送到大江頭”、“郎有心來姐有心,那怕山高水又深”等生動歌句,常被后學者借用作情歌的起興之句。又如吳歌《結(jié)識私情結(jié)識隔條浜》:“繞浜走過二三更?!叩胶V場上狗要叫;走到篤窩里雞要啼;走到篤房里三歲孩童覺轉(zhuǎn)來?!畟檨砟┰?!我麻骨門閂笤帚撐,輕輕到我房里來!三歲孩童娘做主,兩只奶奶塞子嘴,輕輕到我里床來!’”這首民歌時調(diào)中用男女對話抒寫“私情”,感情激切,風格直爽,在當時具有反抗封建禮教的意義,誠如馮夢龍在《敘山歌》中所說:“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 民歌“發(fā)名教之偽藥”的意義,不僅體現(xiàn)在大膽地追求愛情的實際行動上,也體現(xiàn)在至死不渝的愛情信念上。如晉代吳聲歌曲《歡聞變歌》其五:“鍥臂飲清血,牛羊持祭天。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鍥臂”,刺破臂膀以取血,即以歃血結(jié)盟的方式表示男女生死相依的愛情。又如明代民歌《鎖南枝》:“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在一次次“捏泥”中,男女情人的形象不斷被重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永不分離。這首民歌比喻巧妙、形象生動,將至死不渝的愛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將通俗的詩歌美學推向高峰??梢哉f,明代中后期“發(fā)名教之偽藥”的思潮由兩支隊伍推進,一支是以主張“童心說”的閩地思想家李贄、宣揚“情至”論的江西劇作家湯顯祖、高舉“獨抒性靈”的湖廣文學家袁宏道等組成的文人隊伍;一支是大唱民歌時調(diào)的江南民間無名氏群體。一是精英階層的哲學思想與文學審美創(chuàng)造,一是大眾者通俗歌謠的流行,兩者相輔相成、互動共進。顯然,江南民歌是觀照江南文化乃至中華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僅有通俗美學的意義,也有以民間群體的力量推進啟蒙思想文化的積極作用。 ?。ㄗ髡邌挝唬耗暇煼?A class=infotextkey target=_blank>大學文學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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