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老子之五

天地不仁

 人一生，有許多困惑。歸結(jié)起來，我以為人生的諸多困惑都因“欲望”與“命運(yùn)”之間的差距、不同步、不一致而起。

 比如，好容易碰上升職的機(jī)會，民意測驗非你莫屬，結(jié)果別人占了那個位置，你一場空歡喜；更要命的是大家一致認(rèn)為他各方面都不如你，你搞不清明白其中原因，于是就非常困惑。再比如，你祖輩善良，仁義寬厚，積德行善，災(zāi)禍卻偏偏降到你家里，不是有人查出絕癥，就是遭意外，出車禍、煤氣管道漏氣中毒、失火、家里被盜、上銀行遭搶劫、摔著腰折斷腿……災(zāi)禍不斷；而貪得無厭、整人損人、無惡不作的鄰居、領(lǐng)導(dǎo)、同事，卻兒孫滿堂，福壽雙全，好事連連；你難解其中道理，連周圍的人都跟著你一起困惑。再比如，你聰明敬業(yè)，誠信經(jīng)營，磊落做事，坦蕩做人，卻常常吃虧上當(dāng)，事事遭挫，進(jìn)退維谷；而別人投機(jī)鉆營，弄虛作假，巧取豪奪，卻八面玲瓏，左右逢緣，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正直的人都忿忿不平引起公憤，這人卻依然江河自在，全單位都為此困惑。困惑不解就怨天怨地

 人生多困惑，自古如此?！肚f子·內(nèi)篇·大宗師第六》就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子輿和子桑是好友。有一回，天接連下了十天大雨，子輿想，大雨綿綿下這么久，子桑沒有謀生計的地方可去，弄不好在家病了。于是就帶著飯食去看子桑。剛到門口，就聽到子桑像在唱歌，又像在哭泣。只聽他哭唱著：“父親嗎？母親嗎？天??！人??！”他的聲音都變得微弱而急促了，子輿進(jìn)了屋，問他，你這是怎么啦？子桑說，我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誰讓我窮困到這般地步。父親嗎？母親嗎？父母怎么會要我窮困呢？天沒有偏私，地沒有偏私，天地怎么會要我窮困？我窮困到這么極點(diǎn)，只能是命了。

 一個“命”字，便把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消除了?？蛇@“命”是什么？從哪里來的呢？古往今來，人們都說“命”是天地給的，是的，一切生命都是天地（即宇宙、道）所創(chuàng)生。老子第四十二章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宇宙的本源、本質(zhì)規(guī)律，也可以說是宇宙萬物進(jìn)化誕生的總原理。老子的意思是說，宇宙創(chuàng)生的總原理產(chǎn)生出一種氣，這種氣分化成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的不斷交合，又產(chǎn)生了第三種氣叫和氣。在和氣的調(diào)和、滋養(yǎng)下萬物得以化生、繁衍。

 天地（宇宙、道）給予了萬物生命，但并不主宰萬物的命運(yùn)。老子在第五章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芻狗，是用草扎的狗，是古時候用來祭祀的物品。這段話是說，天地是不講什么仁慈仁義的，把天下的萬物當(dāng)作草扎的狗，祭祀用它的時候并不是偏愛它，祭祀之后把它扔掉也不是輕視它，天地對萬物一視同仁，讓萬物自由自在、自生自滅；圣人也不講什么仁慈仁義，把天下百姓也視作草扎的狗，祭祀用它的時候并不是親近它，祭祀之后丟棄它也不是歧視它，圣人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讓百姓自由自在順其自然生活。

 為此，老子又在第十章里說：“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崩献诱f，天地（宇宙、道）讓萬物進(jìn)入誕生，育養(yǎng)了萬物，但它促生了萬物卻不把萬物居為自己所有，養(yǎng)育了萬物卻不顯耀自己的德能，讓萬物自由成長而不主宰它們的命運(yùn)。這就是天地（宇宙、道）的玄妙之德。

 由此看來天地和圣人都是具有玄妙之德最大公無私最沒有偏私的，怎么會故意給天下的百姓安排差異懸殊不同的“命”呢？

 其實，所謂“命”，不過是人們主觀意想出來進(jìn)行自我安慰的形而上的東西。這個東西產(chǎn)生兩種功效，一方面，當(dāng)自己的欲望在災(zāi)禍、挫折、困難面前無法實現(xiàn)，困惑而無法面對、無力超越的時候，就只好如同莊子說子桑一樣，只好用自己的“命”不好這個消極的東西來自我安慰，自我排遣，自我解脫。這種無可奈何的行為，叫做“認(rèn)命”。另一方面，為了滿足、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排除一切意外不測、人為干擾，自己給自己設(shè)想了一個“天有眼睛，地有良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自然規(guī)律，抱定這個心念，人為地去“好善樂施”、“行善積德”，以求心想事成，最終期望達(dá)到自己的理想目的，這種自我激勵的行為，叫做“修命”。

 說穿了，無論是“認(rèn)命”還是“修命”，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罢J(rèn)命”是宿命論，放棄自我主觀能動，聽天由命。“修命”說白了，是魯迅先生創(chuàng)造的阿Q的“精神勝利法”。試想，要是天地真有良心，大自然真具因果報應(yīng)的法則，那還要法律法規(guī)刑法做什么用呢？人世間還有是非、善惡、美丑存在嗎？

 那么究竟該如何來對待困惑，如何來認(rèn)識命運(yùn)呢？老子開出了一劑排除困惑煩惱、認(rèn)識自我命運(yùn)的良方。

 老子說，“知足之足，常足矣?！保ㄋ氖拢┮龅健爸恪保鸵试浮?B>守其雌”、“守其黑”、“守其辱”（第二十八章）人的生命和遭遇無法選擇，但命運(yùn)可以由自己來創(chuàng)造和把握。有人生下來就是王子、貴族、高干子女；有的人生下來就貧民、乞丐、罪犯流氓的兒子。印度電影《流浪者》為此作了注釋，流氓的兒子不一定是流氓，法官的兒子也不一定是法官。而人的遭遇（自然的，非人為的），一般都帶有偶然，巧合和因果關(guān)系都是人們牽強(qiáng)附會的聯(lián)想與虛構(gòu)。比如飛機(jī)失事，而某人因故耽誤而僥幸幸免；比如地震，某人因出差在外地而躲過一難；比如雷擊，因他恰巧在雷擊的物體之下等等，這些道理無須贅述。

 老子還說，“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蔫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三十四章）意思是說，（天地、宇宙、道）一直沒有私心欲望，不求報償，可以算是渺?。蝗f物向它歸附，而它不自以為主宰，可以說它很偉大。排除困惑煩惱，保持一個行善不圖回報的心態(tài)很重要?！叭省保侨鍖W(xué)思想的核心，是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但“仁”在老子思想體系中，并不占重要地位。他在三十八章中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彼选叭省迸旁凇暗馈焙汀暗隆敝?，占第三位。老子為何這樣排斥仁呢？在于老子無私無我，真樸、虛靜的人生哲學(xué)。他認(rèn)為，講仁的人，必定抱著個人的一種理想目的去施仁行義。莊子說虞舜和伏羲的差異就在這里。虞舜胸中裝著仁義，使人民歸化，他自己卻被仁義所累。伏羲的智慧天真而不做作，他把自己為天下人做事，當(dāng)作馬被騎，牛耕地一樣渾同自然，他心中沒有一點(diǎn)自我的累贅。施仁行義后面有一個名的問題，施仁后得不到應(yīng)有的名和報償，心里就會困惑煩惱，難以像伏羲一樣，自然而不虛偽。

 除此，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在社會文明水平還不夠高的情況下，使用老子的“自然法則”去治理社會是行不通的。無論是企盼期待“因果報應(yīng)”，還是偏執(zhí)“無為而治”，都只能讓一般文明程度的社會混亂。簡言之，一個人要想把握好自己的命運(yùn)，不能靠天，不能靠地，不能靠爹娘，不能靠命，只能靠自己。善，只有在抑惡中才有價值；仁，只有在懲治不德中成德?！爸恪迸c“無欲”對于修心養(yǎng)性，排除困惑煩惱不失為一劑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