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 物 篇 一、花自飄零水自流——正冊女子們的各樣人生 田舍之家，雖虀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元春（第十八回） 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 ——迎春（第七十三回）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秦可卿（第十三回） 1 富貴榮華似浮云（元春） 在第六十五回，興兒跟尤二姐談?wù)撈鹳Z府里的小姐，對于元春，興兒認(rèn)為“不用說，但凡不好，也沒這段大福了”。但是，元春到底什么樣的境遇，只能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要了解一個人的生活境遇，就必須對他的地位和角色有一個全面的認(rèn)識。從第二回冷子興的演說中，我們就得知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去了”，在第十六回又得知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地位呢？看看省親時的幾個細(xì)節(jié)：“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領(lǐng)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接著“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從這些細(xì)節(jié)可以看出，元春的政治地位超越了包括賈母在內(nèi)的賈家所有人，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高的了。 元春享有如此高的政治地位，必然也要為賈府承擔(dān)極其重要的政治任務(wù)。我們不難推測，元春在宮中的受寵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賈府的興亡。賈府可以因元春的受寵獲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既贏得旁人贊羨的目光，更能獲取極大的經(jīng)濟(jì)收益。但是，元春這枚賈府政治投機(jī)的棋子，也是一把雙刃劍，如果她在宮中失勢，必然會導(dǎo)致或者加速賈府的敗亡。 如此重大的責(zé)任，讓一個女流之輩來承擔(dān)，元春的壓力可想而知。我們可以想象，元春作為整個家族的棋子，長年累月地待在深墻大院內(nèi)，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身邊處處是爾虞我詐。稍有不慎，不僅自己性命難保，還要禍及全家老小。元春就是在這樣壓抑和惶恐的氣氛中，孤獨(dú)地生存。她內(nèi)心的凄涼、苦楚、惶恐、孤獨(dú)，是常人難以體會的。因此，這場省親的重大活動，對賈府而言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非常喜事”，可對元春而言，是一次“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悲情畫面，是她發(fā)泄內(nèi)心凄涼、苦楚、惶恐、孤獨(dú)的難得機(jī)會。元春的境遇，正如戚序本第十七回回前詩所寫：“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甘苦?！?/span> 我們仔細(xì)看看第十八回，元春的省親實際上就是四場哭戲。 第一場，賈元春來到賈母正室，“滿眼垂淚”，元妃一手?jǐn)v賈母，一手?jǐn)v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王熙鳳、迎、探、惜等都“圍繞垂淚”，真如柳耆卿的《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樣“無言半日”后，元春“忍悲強(qiáng)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 “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div> 與其說元春在安慰賈母、王夫人，倒不如在發(fā)泄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和不滿。接著，牢騷滿腹的元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上來勸解，賈母讓元春歸坐，逐一見過后，“又不免哭泣一番”。通過這一場哭戲我們看到，元春作為整個家族安插在幽閉的皇宮中的棋子，其內(nèi)心的苦悶與煎熬，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第二場，賈政前來問安，元春“隔簾含淚”向父親說道： “田舍之家，雖虀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div> 元春突然又冒這么一句牢騷話，她心中確實苦悶不已，正想借此機(jī)會與賈政敘敘父女之情。但是，賈政的表現(xiàn)實在令人心寒，他回答道： “臣草莾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yuǎn)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闕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竊勿以政夫婦殘犁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待上方，不負(fù)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div> 在通部《紅樓夢》里，要說賈政最可恨之處，就應(yīng)該在這里了，甚至超過鞭笞寶玉那一節(jié)。面對這個孤獨(dú)、寂寞、苦悶、煎熬的長女，作為一個父親，就不能說句人話，安慰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兒嗎？他倒好，為了自己的一頂烏紗，生怕自己的憐愛之情被人傳到宮里，對自己不利，滿口的“仁義道德”、官面文章，試問：此事不可恨，孰事可恨？面對這樣的父親，元春算是心灰意冷了，她“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yǎng)，切勿記念等語”。這第二場哭戲，我們通過賈政的虛偽，看到了官場中人性的泯滅。 第三場，寶玉前來行禮，元春將他“攬于懷內(nèi)，又撫其頭頸”，“淚如雨下”。元春作為家中的長女，“念母親年歲將邁，始得此弟”，因此“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其情狀有如母子”。這一場哭戲，正是這對不是母子、勝似母子的深情流露。 第四場，臨別之際，元春聽太監(jiān)請駕回鑾，“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qiáng)推笑”，拉著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掛念，好生養(yǎng)著身子。如今天恩浩瀚，一月許進(jìn)內(nèi)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fèi)了?！辟Z母聽得此話，早已“哭的哽噎難言了”。 元春的愿望是美好的，或許也是安慰一下家人。到第二年的元宵節(jié)，因老太妃欠安，省親活動全部取消。在前八十回里，元春再沒有省親活動，那么八十回后呢？元春告別時有一段脂硯齋的批語告訴了我們答案。脂評寫道： “妙極之讖！試看別書中專能故用一不祥之語為讖，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現(xiàn)成一語，便是不再之讖。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隱諱自然之至?！?/div> 也就是說，元春一直到她在宮中亡故，再也沒有踏上歸家之路。 元春作為賈府安插在皇上身邊的棋子，無論是為維護(hù)自身地位，還是為賈府謀取更多的利益，她都必然要參與到宮廷斗爭當(dāng)中去?？墒?，“只是著意于閨中”，“不敢干涉朝廷”的《紅樓夢》似乎并沒有寫到這樣的情節(jié)。我們要相信，雖然找不到直接的證據(jù)，但與賈府有關(guān)的政治斗爭，總是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我們?nèi)ヌ剿鞯摹?/div> 關(guān)于元春參與宮廷政治斗爭的情況，一個最重要的痕跡就是：她為什么安排家人去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前面說過，這是道家祈福消災(zāi)、祭奠神靈的一種儀式，問題就在于元春是想“祈?！边€是想“消災(zāi)”。如果是“祈?！?，為什么選擇五月初一到初三這樣沒有任何習(xí)俗意義的日子？為什么刻意指定清虛觀？因此，元春極有可能是通過這樣的活動“消災(zāi)”。 那么，她消什么災(zāi)呢？她遇到了什么樣的驚險一幕，讓她驚魂未定，急匆匆地要安排家人去打平安醮呢？對于這個疑問，無論是正文還是脂批，我們很難找到相關(guān)的證據(jù)。不過，另外一個人物的出場，倒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思路，他就是“紅樓五俠”之一的馮紫英。要解開元春參與宮廷斗爭之謎，先要解開馮紫英之謎。 在第二十六回，薛蟠、寶玉等人一起喝酒時，面帶瘀傷的馮紫英不請自來，并打了一通啞謎，令在場人和看書人不明就里。首先，薛蟠問起馮紫英的傷，他回答：“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wǎng)山教兔鶻捎了一翅膀?！睂氂裨儐柧唧w時間，馮紫英回答：“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接著，馮紫英又向大家透露了一個重大消息：“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钡?，當(dāng)薛蟠邀請馮紫英入席細(xì)談時，馮紫英卻起身告辭，說“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lǐng)”。寶玉要求他將“大不幸之中又大幸”說完再走，馮紫英表示：“今兒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nèi)ゼ?xì)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辈⒊兄Z“多者十日，少則八天。” 馮紫英的偶然出場，給我們留下了諸多疑點(diǎn)： ?、偎婚_始就說“家母偶著了些風(fēng)寒，不好了兩天”，為什么還要跟著家父去打獵？ ?、谒f“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吃酒這天是四月二十五日，為什么打獵要去這么久？從馮紫英說“前兒也就回來了”的語氣里，他似乎覺得并不算長。 ?、垴T紫英打傷仇都尉的兒子是怎么回事？這件事最后是如何處理的呢？ ?、芗热获T紫英說“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為什么不直接回家，還要繞到薛蟠這里來瞎白話一通？ ?、蓠T紫英說的“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到底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會是“教兔鶻捎了一翅膀”這種無足輕重的事。 ?、薜谑貙懙角乜汕涞墓啄境鲎浴颁旰ｈF網(wǎng)山”，馮紫英打獵也在這個“鐵網(wǎng)山”，是巧合還是另有所指？ ⑦馮紫英原本煞有介事地說“多者十日，少則八天”，便將眾人請去談“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為什么第二天就將寶玉等人請去？ ⑧馮紫英不僅傳遞了“大不幸之中又大幸”的消息，還強(qiáng)調(diào)對眾人有“所懇之處”，但到第二天就成了請眾人喝酒的一個“設(shè)辭”，他到底要掩飾什么？ 我們基本上不可能從正面去解答馮紫英身上的所有疑點(diǎn)，但還可以采用假設(shè)求證的方法。如果做出一個假設(shè)，讓所有的疑點(diǎn)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我們就可以認(rèn)為這個假設(shè)是靠譜的。圍繞著馮紫英的謎團(tuán)，不妨大膽假設(shè)一下：馮紫英跟隨家父到鐵網(wǎng)山的真實目的，是兩個派系的“火拼”或者是“談判”。基于這個假設(shè)，我們再來分析剛才提到的疑點(diǎn)： ?、亳T紫英“家母偶著了些風(fēng)寒，不好了兩天”，很可能是受到這場斗爭的驚嚇，即便是真的生病，身處斗爭最前沿的馮紫英父子也不可能回來探視。 ?、诩热皇恰盎鹌础被蛘摺罢勁小保敲匆粋€月左右的時間確實不算長。 ?、垴T紫英打傷仇都尉的兒子，極有可能是這場“火拼”或“談判”的序幕和導(dǎo)火索。 ?、荞T紫英所說“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很可能是得知了圣上對這場斗爭的“判決”，這個判決使馮紫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他急不可待要找這群兄弟表達(dá)一下躲過一劫的喜悅之情。 ⑤馮紫英說的“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很可能是這樣的：馮家參與的派系在這場斗爭中失利，但圣上或許作了一次平衡，沒有“痛打落水狗”，失利的派系逃過一劫。 ?、耷乜汕涞墓啄境鲎浴颁旰ｈF網(wǎng)山”，而這個棺木原本是“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因他壞了事”，才沒有拿走?！傲x忠親王老千歲”是什么人呢？應(yīng)該屬于皇子一類，這個巧合或許就是在告訴我們，“鐵網(wǎng)山”的斗爭，實質(zhì)上是皇子勢力的激烈對抗。 ⑦馮紫英太過興奮，情急之下有些失語，回去稟告家父后，或許受家父的斥責(zé)，或許冷靜下來靜思一番，認(rèn)為這種事情不宜擴(kuò)大范圍。為避免夜長夢多，第二天便將寶玉等人請來，解除疑惑。 ⑧馮紫英當(dāng)時所說的“所懇之處”，很可能是利用賈家、薛家的影響，增加派系的實力，但回去冷靜想一想，找這些紈绔子弟有什么用？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急忙在第二天以“設(shè)辭”讓大家釋懷。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馮紫英很可能在“鐵網(wǎng)山”參與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派系斗爭。那么，這跟元春有什么關(guān)系呢？實際上就是想說明：元春也參與了這場斗爭！這樣一來，元春安排家人打平安醮的疑問就不言自明了。 馮紫英經(jīng)歷的“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不是他自己，而是指整個派系，同屬這個派系的元春當(dāng)然也有“絕地逢生”的慶幸之感。馮紫英得知逃過一劫的消息是在四月二十五日，元春很快就安排家人在五月初一至初三打平安醮，時間也就對得上了。至于為什么選擇清虛觀，或許這是皇家指定的場所，抑或許是這個派系的地下聯(lián)絡(luò)點(diǎn)，這就不好妄加推測了。 對于元春參與的這場派系斗爭，賈母顯然很不滿意。她把元春的平安醮偷換了概念，將僥幸逃生的“消災(zāi)”變成了聲勢浩大的“祈?！保缘诙呕卣f“享福人福深還禱?！保@不是畫蛇添足嗎？看似沒有邏輯的標(biāo)題，也可以看出賈母對這次斗爭存在不同意見。 賈母自己偷換了概念，但政治斗爭的陰影始終籠罩在相關(guān)人員的心中。馮紫英聽說榮府應(yīng)元春的要求，在清虛觀“祈?！睍r，“忙預(yù)備了豬羊香燭茶銀之類的東西送禮”，這個細(xì)節(jié)似乎也映證了前面的分析。馮家送了禮，接著趙侍郎家也來送禮，接二連三都有人來送禮，可以說參與這場派系斗爭的有關(guān)人員都到場了。這樣一來，這場“祈?！被顒拥男再|(zhì)就無意中轉(zhuǎn)回了“消災(zāi)”，這恰恰是賈母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賈母很快停止了自己在清虛觀的活動，“雖看了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了，次日也懶怠去”。賈母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進(jìn)一步佐證了元春、馮紫英等人參與派系斗爭的推斷。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元春身處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谶@個特殊的視角，元春對賈府未來的擔(dān)憂可以說超越了所有人。她的擔(dān)憂，可以通過托夢和燈謎兩個情節(jié)來體會。 在第五回元春的曲目里寫道： “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遙，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但是，一直到第八十回，賈府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們都沒有看到曲目里提到的元春托夢的情節(jié)，這是怎么回事？或許有人會說，這還不簡單，元春托夢是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啊，只不過遺失了而已。表面上看，元春說“兒命已入黃泉”，這段托夢似乎發(fā)生在元春亡故之時。但是，咱們再仔細(xì)分析曲目里的這段文字，發(fā)現(xiàn)這個解釋很不對勁。為什么呢？曲目里寫得很清楚，元春托夢給父母的目的，是讓他們“須要退步抽身早”。到第八十回，賈府已經(jīng)幾近崩盤了，往后的日子完全就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元春這個時候托夢，那不是“事后諸葛亮，事前豬一樣”嗎？據(jù)此推斷，元春托夢的情節(jié)，一定是發(fā)生在賈府中人還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jīng)來臨的時候，而且極有可能是賈府上下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寧氣氛之中的時期。符合這個特征的，只能是前五十四回。至于元春說自己“已入黃泉”，則可能是一種象征性的說法?；谶@些分析，我們可以推斷，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這個情節(jié)的前身，應(yīng)該就是元春向父母托夢的情節(jié)。 曹雪芹為什么要將元春托夢改成秦可卿托夢呢？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談?？梢钥隙ǖ氖?，曹雪芹作了這個改動之后，并沒有對涉及元春的曲目進(jìn)行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因此出現(xiàn)了前后不一致的矛盾。 在第十三回的托夢中，元春提出了讓賈府家業(yè)“常保永全”的兩項措施。這說明，元春時刻擔(dān)憂著賈府的前途命運(yùn)，對賈府將來面臨的危機(jī)已經(jīng)有了一些預(yù)感。對元春而言，一時得寵不代表一世得寵，這樣的事她聽得太多，也見得太多。賈府不能把寶全部押在元春一個人身上，必須為后代子孫考慮退路。 第二十二回，元春從宮中傳來一首燈謎：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謎底是“炮竹”。如果說元春托夢的情節(jié)含有推測成分的話，那么通過這一首詩，元春內(nèi)心的憂慮完全是躍然紙上了。對于賈府而言，元春就好比這爆竹，一次省親便是“一聲震得人方恐”，為賈府營造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繡之盛”。但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元春提醒家人，此時的富貴榮華，恰似浮云一般，“回首相看已成灰”。 對于元春的這首詩，脂硯齋評道：“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幸，奈壽不長，可悲哉。”其中，“才得僥幸”十分著眼，元春得什么僥幸？聯(lián)系到前面分析的元春參與了政治斗爭，與馮紫英一樣經(jīng)歷了“大不幸中又大幸”，脂批里的這句“才得僥幸”就順理成章了。 作為賈府安插在皇宮的一枚政治棋子，元春最終的結(jié)局當(dāng)然是悲劇性的，但具體是什么情節(jié)內(nèi)容呢？要全景揭示元春的命運(yùn)結(jié)局，我們就必須從前八十回中尋找線索。 賈府得以“安富養(yǎng)榮”，最強(qiáng)有力的招牌是：宮中有人。而元春能在宮中受寵，最有可能的招牌是：我肚子里有人。元春是否懷了龍種，《紅樓夢》里沒有明寫，但第五回元春的判詞中有一句“榴花開處照宮闈”，隱約露出了玄機(jī)。這里的“榴花”代表什么呢？榴花似火，說火照宮闈，感覺像是不祥之兆，沒有這種說法。不過，另外還有一個關(guān)于榴花的典故。據(jù)《北史》記載，北齊安德王高延宗稱帝，將趙郡李祖收的女兒納為妃子，后來到李家大擺宴席，李母送上一對石榴以示慶賀，取石榴多子之意。根據(jù)這個典故，“榴花”的寓意就比較明顯了，應(yīng)該就是指元春懷有身孕，并因此而倍加受寵。前面提到過，元春、馮紫英參與了“鐵網(wǎng)山”的激烈斗爭并失利，卻沒有受到圣上的懲罰，反倒僥幸得脫。圣上為什么要放他們一馬？如果元春有孕，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但是，好景不長，元春懷孕遭遇了不測，正如第五回曲目里所寫：“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元春并沒有把這個龍種活著生下來。我們知道，圣上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你不能生那就換別人來。因此，這一流產(chǎn)事件，直接導(dǎo)致了元春的失寵。隨著元春的失寵，曾經(jīng)的派系斗爭被翻了案，或者又掀起了新一輪的派系斗爭，元春這一派失去了有效的靠山，很快就土崩瓦解，甄家被抄沒，就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元春在宮中失寵，還有一個明顯的暗示。在第七十二回，王熙鳳自述，她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根據(jù)王熙鳳與來旺媳婦的交談，整個夢是這樣的： “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問他作什么。他說娘娘打發(fā)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div> 整個夢的核心是奪錦，首先我們得弄清楚錦代表什么。這錦不多不少，偏偏是一百匹，又是從賈府出來的。早在第五回，寧、榮二公跟警幻說過這樣一句話：“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yùn)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边€有第十三回，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時說道：“如今我們家，赫赫揚(yáng)揚(yáng)已將百載?！睋?jù)此，我們可以假設(shè)一百匹錦就是代表著賈府的百年家業(yè)。 那么，是誰要來奪走賈府的百年家業(yè)呢？從夢中得知，幕后主使是宮中的另一個娘娘，而且就在第七十二回，先后出現(xiàn)了來要錢的“夏太府”和周太監(jiān)，但此時的榮府財盡力竭，已經(jīng)無法滿足這些在宮廷斗爭中舉足輕重的宦官們的要求了，賈璉還特別感慨：“得罪人之處不少?！本C合這些細(xì)節(jié)，元春在宮廷斗爭中失勢的寓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失寵的元春，最終成為派系斗爭的犧牲品。為了盡快平息這場斗爭，圣上賜死元春、抄沒賈府。第五回的曲目里寫道：“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應(yīng)該就是暗示了這個情節(jié)，而“蕩悠悠”表明元春是懸梁自盡的。在第十八回省親時，元春點(diǎn)的第二出戲是“乞巧”，脂硯齋評道：“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薄伴L生殿”的故事婦孺皆知，說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楊貴妃最終的結(jié)局是在馬嵬坡被賜死，上吊自盡，這也正與元春的死法相吻合。 元春這枚政治棋子，在“虎兔相逢”之際，帶著內(nèi)心的苦楚與辛酸，走上了黃泉不歸路。伴隨著她的離去，賈府這座大廈瞬間崩塌，頃刻間灰飛煙滅。元春的“回首相看已成灰”，一語成讖！ 2 湘江水逝楚云飛（史湘云） 在所有的“正冊十二釵”中，史湘云的名字一直到第十九回才姍姍來遲，最后一個出場。更為奇怪的是，史湘云的出場不僅沒有面貌的描寫，而且也沒有身世的交代，仿佛大家都知道這個人似的。 我們先看一下史湘云是怎么出場的。在第十九回，襲人對寶玉說：“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果說這里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個“史大姑娘”讓大家不明就里的話，史湘云本人的出場就更是莫名其妙了。在第二十回寫道：“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蔽以?jīng)看到過一個評論，說外國人看英譯本的《紅樓夢》，最搞不清楚的就是這個“史大姑娘”，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相信，如果沒有任何人物和情節(jié)的耳聞，第一次看《紅樓夢》的人，也會被這個滿口叫著“愛哥哥”的“云妹妹”整得一頭霧水。 不過，曹雪芹似乎覺得史湘云這個人物不需要向大家介紹，至少在前八十回里我們找不到關(guān)于史湘云身世的正面或者側(cè)面的描寫，反倒是脂硯齋表現(xiàn)得很積極。在史湘云的名字出現(xiàn)在第十九回以前，脂硯齋就在批語中兩次提及到了這個人物。第一次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說到“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脂評寫道：“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第二次在第十三回，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參加秦可卿的喪禮，脂評寫道：“史小姐湘云消息也”。 曹雪芹沒有系統(tǒng)地介紹重量級人物史湘云，卻由脂硯齋來補(bǔ)充說明，個中緣由不得而知。根據(jù)紅學(xué)大師周汝昌先生的考證，原因在于史湘云這個人物有原型，而且原型就是脂硯齋。在第三十七回湘云賦詩，靖藏本有脂評寫道：“觀湘云作海棠詩，如見其嬌憨之態(tài)，是乃實有其事，非作者杜撰也?！薄皩嵱衅涫隆彼坪跻灿匙C了史湘云有原型的說法。盡管這個推斷至今依舊爭議不休，但一點(diǎn)都不妨礙我們對史湘云這個人物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正如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所寫：“欣賞《紅樓夢》，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像選美大會一樣，內(nèi)中要數(shù)史湘云的呼聲最高?！鋵嵶杂小都t樓夢》以來，大概就是湘云最孚眾望。” 一個缺乏身世和相貌描寫、戲份明顯少于黛玉、寶釵等核心人物的史湘云，為什么能夠獲得大多數(shù)人的贊譽(yù)呢？我們還是先從史湘云的身世說起。 由于《紅樓夢》中缺乏系統(tǒng)介紹，我們需要搜集相關(guān)的碎片，拼湊出史湘云的身世信息，大致可以總結(jié)為四項： ?、僮杂资ルp親；（第五回判詞“襁褓之間父母違”、曲目“襁褓中，父母嘆雙亡”） ?、谂c賈家是親戚，是賈母的孫侄女；（第二回脂評“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第二十回“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寶釵等諸人”） ?、塾讜r住在賈府；（第十九回襲人說自己“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 ?、荛L大后被兩個叔叔接回，輪流撫養(yǎng)。（第十三回脂評“史小姐湘云消息也”，第三十一回史湘云說厚衣服“都是二嬸子叫穿的，誰愿意穿這些?！保?/div> 第五回史湘云的曲目里寫道：“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這句話暗示了孤女史湘云寄人籬下的生活是很不如意的。那么，這是一幅怎么樣的生活場景呢？ 第三十二回有一個細(xì)節(jié)，襲人讓湘云幫自己做鞋子，湘云滿口應(yīng)承。寶釵知道后，便埋怨起襲人，說她“不會體人情”。寶釵跟襲人說，自己聽聞湘云“在家里竟一點(diǎn)兒作不得主”，為了節(jié)省開支，“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寶釵說，湘云幾次來都跟她說自己在家“累得很”，寶釵再問時，湘云“連眼圈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寶釵覺得，“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襲人聽寶釵這么一說，方才醒過神，說道：“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襲人的推測立即得到了證實，寶釵說：“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diǎn)半點(diǎn)，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睆拇丝闯觯废嬖颇睦锸鞘裁春罹艏业那Ы鹦〗?，簡直就是一個深受資本家剝削的“童工”！ 從這個細(xì)節(jié)里，我們已經(jīng)能夠判斷出史湘云在兩個叔叔家所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史湘云偶爾來榮府串門，史侯家是很心虛的，生怕史湘云在賈母面前訴苦。在第三十一回，我們看到了穿著很不合適宜、裹著厚厚衣服的史湘云。王夫人覺得很奇怪，這么熱的天你穿這么厚干嘛？史湘云回答：“都是二嬸子叫穿的，誰愿意穿這些。”既然天氣熱，為什么湘云的二嬸子還要讓她穿這么厚的外套呢？原因只有一個：讓湘云在榮府人的面前展示自己在史侯家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從這個細(xì)節(jié)，足以看出史侯家有多么心虛。 史侯家把湘云當(dāng)“童工”使喚，還把這么一個孤女當(dāng)成累贅，巴不得早點(diǎn)打發(fā)出去，不僅自己省事，還能撈一筆彩禮。第三十一回，迎春說史湘云愛說話，王夫人說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么著。”這里透露出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有人來給史湘云說親了。那么，史湘云對這門親事滿意嗎？在第三十二回，襲人以此事逗她，問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云是什么反應(yīng)呢？她“紅了臉，吃茶不答”。史湘云不是害羞，而是由衷的無奈。 根據(jù)襲人“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的自述，幼時的史湘云是在賈母身邊生活的。對這一段幼年的快樂時光，歷盡凄苦的史湘云應(yīng)當(dāng)是無比懷念的。如今寄人籬下的史湘云，對偶爾回榮府串門的日子倍加珍惜、不忍離去。在第三十六回，史家的人來接湘云回去，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但是“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史湘云內(nèi)心的凄涼與無助，或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按理說，面對這樣的生活境遇，史湘云愁容滿面、博得眾人同情與撫慰，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除了臨走前“眼淚汪汪”、跟寶釵說自己在家“累得很”以外，我們幾乎看不到一個愁眉苦臉、以淚洗面的史湘云。相反，史湘云留給我們的印象是活潑可愛、率直真誠。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我們來看幾個細(xì)節(jié)。 ?、僭诘诙?，別人都知道黛玉心思重，不敢說她跟戲子長得像，“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史湘云卻脫口而出。 ?、谠诘谌换?，史湘云給襲人、鴛鴦、金釧、平兒四個丫頭送禮物，生怕下人搞錯了，要自己帶了來。連襲人都說：“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毕嬖频弥约鹤龅纳忍妆击煊窦袅耍阏f道：“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鉸，就叫他做?！?/div> ?、凼废嬖茖ρ氣O敬佩有加。在第三十二回，湘云就對襲人說：“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上覀儾皇且粋€娘養(yǎng)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痹诘谌兀煊癜l(fā)現(xiàn)寶釵在寶玉旁邊坐著繡鴛鴦時，準(zhǔn)備叫上湘云進(jìn)去奚落一番，可湘云“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又知道“黛玉口里不讓人”，便將黛玉拉著走了。 ?、茏屖废嬖聘痈屑ぱ氣O的事情發(fā)生在第三十七回。興致高漲的史湘云主動承辦詩社活動，經(jīng)薛寶釵的提醒，史湘云發(fā)現(xiàn)這個承諾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經(jīng)濟(jì)承受能力，隨即“躊躇起來”。最終還是薛寶釵提供贊助，為她解了圍。讓一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感激的，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從此，史湘云對薛寶釵更加敬佩，第四十五回黛玉對寶釵說“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可見史湘云平日里時刻將對寶釵的好感掛在嘴邊。在第四十九回，史湘云不讓王熙鳳給她另外安排住處，“只要與寶釵一處住”，兩人更是親密無間。 ?、葸€是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煞有介事地告誡薛寶琴：“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zé)o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jìn)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睂氣O給史湘云的評價是“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div> 從這些細(xì)節(jié)中，我們看到史湘云不僅心直口快、為人真誠，而且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她并沒有以自己生活的凄苦為籌碼，博取別人的同情與撫慰。第五回的曲目里總結(jié)史湘云是“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從踏進(jìn)賈府的那一刻起，史湘云就徹底拋棄了在史侯家生活的種種凄苦，盡情享受著難得的快樂時光。對黛玉的拈酸，她口無遮攔地“批判”。對寶釵的幫助，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她沒有主子小姐的架子，親自將禮物送到丫頭的手中。她對朋友善意的提醒，從來無所顧忌。這個在逆境中始終保持著開朗、樂觀心態(tài)的女子，給眾人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史湘云也博得了所有人由衷的欽佩和喜愛！ 作為互相聯(lián)絡(luò)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的四大家族，隨著賈府的衰亡，王、史、薛三家也必然受到牽連。作為史家孤女的史湘云，她的結(jié)局自然也是悲慘的。那么，史湘云到底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我們還是在前八十回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俚谝换卣缡侩[的“好了歌解”中說道：“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硯齋評道：“寶釵、湘云一干人。” ?、诘谖寤仃P(guān)于史湘云的曲目寫道：“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zhǔn)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div> ?、鄣谌呋厥废嬖频暮Ｌ脑娭杏小白允撬鹌珢劾洹保廄S評道：“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div> 從以上這些暗示可以看出，史湘云沒有像黛玉、迎春那樣在青春年華之時亡故，而是熬到了兩鬢成霜之日。另外，史湘云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充滿期待，希望能夠通過婚后美好的生活“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但是，史湘云的婚姻生活極為短暫，最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個飽經(jīng)坎坷和凄苦的史湘云，還沒有來得及享受青春的陽光，便落入了“早寡”的深淵！ 根據(jù)已有的線索，史湘云結(jié)局的大致方向應(yīng)該就是這樣。不過，還是有兩個細(xì)節(jié)困擾著我們：第一，史湘云嫁給誰了？第二，是什么原因造成史湘云“早寡”？丈夫病故還是其他的原因？要回答這兩個問題，就必須先解開《紅樓夢》的第一大謎團(tuán)——“白首雙星”之謎。 “白首雙星”的定義出自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是前八十回里唯一脫離本回內(nèi)容的回目。比這個奇特的回目更奇特的是，除了乾隆時期的“夢稿本”以外，所有的脂本《紅樓夢》在這個回目上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甚至“紅樓災(zāi)星”高鶚在編輯程甲本、程乙本時，都繼承了這個回目，只不過高鶚在續(xù)書中沒有相關(guān)的情節(jié)與此相對應(yīng)。這種奇特的現(xiàn)象說明，這個回目應(yīng)該就出自曹雪芹的原筆，而且在八十回后必然有相應(yīng)的情節(jié)來對應(yīng)。 那么，“白首雙星”跟史湘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回目里所說的暗伏“白首雙星”的“麒麟”，其中一只就在史湘云的手里。在第二十九回，張道士送給寶玉的一堆禮物中有一只金麒麟，寶釵告訴賈母：“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寶釵的說法在第三十一回得到了證實，丫頭翠縷正在向湘云討教“陰陽”，“猛低頭就看見湘云宮絳上系的金麒麟”。主仆二人就麒麟談?wù)撈鹆恕瓣庩枴?，翠縷還拾得了寶玉掉落的金麒麟，“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從這些細(xì)節(jié)可以看出，麒麟暗伏的“白首雙星”不僅與史湘云有關(guān)，而且正暗示著史湘云將來的婚姻。 既然如此，史湘云嫁給誰的問題，實際上也就等同于另外一只麒麟在誰的手里。這還用研究？另外一只麒麟不就在寶玉的手里嗎？前面也分析過，史湘云確實也是賈母心中“寶二奶奶”的人選之一。因此，認(rèn)為“白首雙星”暗指賈寶玉、史湘云成為夫妻的觀點(diǎn)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在“伏白首雙星”這一回，兩個麒麟確實分別在寶玉、湘云的手里，這是“寶湘姻緣”最直接的證據(jù)，另外還有一個重要證據(jù)。在第三十二回，襲人跟史湘云回憶起童年往事，說道：“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么又害臊了？”當(dāng)時的史湘云到底跟襲人說了什么呢？根據(jù)襲人這句話的前后語境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時在賈母身邊生活、懵懂未知的史湘云與襲人關(guān)系極好，晚上兩人說悄悄話，湘云說自己長大了要嫁給誰誰誰。那么，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誰最有可能成為幼時湘云的選擇呢？應(yīng)當(dāng)說除了賈寶玉，沒有第二個人選。 如此看來，“寶湘姻緣”似乎已成定局，甚至顛覆了我們對《紅樓夢》情感主線的理解和認(rèn)識。黛釵之爭搞得榮府上下雞飛狗跳，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斗得熱火朝天，最后卻讓史湘云火中取栗？不著急，“寶湘姻緣”看似合理，實際上還有很多難以自圓其說的漏洞。 第一，前面已經(jīng)列舉了諸多證據(jù)，證明寶玉、寶釵將來成為夫婦，“寶湘姻緣”、“金玉姻緣”就不是誰有誰無的問題，而是誰先誰后的問題。那么，湘云嫁給寶玉，是發(fā)生在寶釵之前，還是發(fā)生在寶釵之后？第二十一回脂評寫道：“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從這句批語看，寶玉“懸崖撒手”應(yīng)該緊接著迎娶寶釵之后發(fā)生。那么，湘云嫁給寶玉只能是發(fā)生在寶釵之前。問題立即就浮現(xiàn)出來了：薛寶釵是如何在史湘云在世的情況下嫁給寶玉的？不要告訴我是因為史湘云死了，根據(jù)脂硯齋的批語，“兩鬢又成霜”明明白白地暗示薛寶釵和史湘云，兩人無論誰先嫁給賈寶玉，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 第二，第三十一回回前脂評寫道：“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薄伴g色法”是繪畫的專業(yè)術(shù)語，說直白一點(diǎn)就是用與主色相近的顏色來襯托主色。脂評說金麒麟是“間色法”，也就是說史湘云因麒麟而成的婚姻，是“金玉姻緣”的襯托。兩人成姻的暗筆很相似，一個是金玉，一個是麒麟。結(jié)局也相似，一個獨(dú)守空房，一個“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但這兩種相似都與同嫁一人的推測大相徑庭。 第三，對于“金玉姻緣”、賈蕓與小紅、蔣玉菡與襲人、賈薔與齡官等等八十回后終成眷屬的，甚至對“木石姻緣”這種未成眷屬但充滿感情糾葛的，脂評都留下了大量的批語，甚至直接透露了其最后的結(jié)果。如果史湘云、賈寶玉最后成了眷屬，為什么脂評卻保持了高度沉默？ 除了以上三點(diǎn)，“寶湘姻緣”最難以逾越的鴻溝在于針對麒麟的一段批語，而這段批語，也將我們對史湘云姻緣的探究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第三十一回回末脂評寫道：“后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這段批語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們兩個信息：第一，此回提到的金麒麟后來輾轉(zhuǎn)到了若蘭這個人的身上。第二，所謂“白首雙星”就是指的若蘭和史湘云。可以說，這段批語解答了我們關(guān)于“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個回目的所有疑問。據(jù)此可以推斷，史湘云沒有嫁給賈寶玉，而是嫁給了這個叫“若蘭”的人。那么，誰是“若蘭”呢？在前八十回里，我們只發(fā)現(xiàn)在第十四回出席秦可卿喪禮的王孫公子中有一人名為“衛(wèi)若蘭”，這里提到“射圃”的“若蘭”會是他嗎？不要急于抱怨批書人不將名字寫全，第二十六回還有一條署名“畸笏叟”的批語為我們提供了答案：“惜衛(wèi)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边@說明，“射圃”的“若蘭”，也就是將來與史湘云成親的“若蘭”，就是這個王孫公子衛(wèi)若蘭。那么，明明在賈寶玉手上的金麒麟，怎么會跑到衛(wèi)若蘭那里去了呢？在第二十八回，賈寶玉就通過“茜香羅”，無意中暗示了蔣玉菡、襲人的姻緣。根據(jù)這一經(jīng)驗，賈寶玉在一次聚會中對衛(wèi)若蘭贊賞有加，并以隨身攜帶的金麒麟相贈，也就不是無端的猜測了。 史湘云嫁給了衛(wèi)若蘭，怎么又會“早寡”呢？最省事的解釋是：衛(wèi)若蘭身體不好，病故了。但是，“白首雙星”的讖語總得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首先，“白首雙星”是表示兩個人白頭到老，與先前分析史湘云“早寡”的悲慘結(jié)局不相吻合。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關(guān)鍵看“雙星”指的是什么。天上的星星多了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這里的“雙星”絕不是指牛郎織女，而極有可能是參、商二星。第五回曾經(jīng)提到過寶、黛二人的關(guān)系“略無參商”，表示親密無間。“參商”所指的參星和商星，從來不會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中，因此常被用來比喻相隔遙遠(yuǎn)不能見面，或者彼此對立、不和睦。也就是說，衛(wèi)若蘭、史湘云成婚不久，便天地相隔、不得相見。說衛(wèi)若蘭病故，似乎也對得上這樣的情景。 如果說衛(wèi)若蘭病故，緊接著第二個問題就出來了：“白首”是怎么回事？史湘云是寫的很清楚的，“兩鬢又成霜”。但是衛(wèi)若蘭呢？死都死了還白什么首？“白首”說明，衛(wèi)若蘭沒有死。既然他沒有死，怎么又說史湘云“早寡”呢？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推斷出衛(wèi)若蘭、史湘云夫婦婚后不久便成參商二星，不得相見。但是，“白首”與“早寡”的矛盾還是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實際上，這個“死結(jié)”是我們自己套上去的。誰說“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自是霜娥偏愛冷”只能代表早寡？守活寡不也是一樣嗎？這樣一來，這個矛盾就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問題：衛(wèi)若蘭到底遭遇了什么，讓自己雖然活著卻不能與妻子相見，讓史湘云過著“守活寡”的日子？ 要搞清楚衛(wèi)若蘭到底遭遇了什么變故，我們先得弄清，他屬于“王孫公子”的序列。那么，與他一起出現(xiàn)在秦可卿喪禮上的“王孫公子”還有誰呢？——馮紫英。 如果仔細(xì)看過元春的那一篇，此時提起這個名字，也就不需要再過多解釋了。作為“王孫公子”的衛(wèi)若蘭，極有可能與馮紫英一起參與了派系斗爭，“射圃”或許就是馮紫英等人號集力量的一次聚會。但是，這次決戰(zhàn)性質(zhì)的斗爭以失敗而告終。馮紫英沒有像上次在“鐵網(wǎng)山”那樣僥幸得脫，賈府因為這次斗爭的失利而崩盤，作為“從犯”的衛(wèi)若蘭則受到了相對較輕的處罰——終身流放！ 我們可以想象，衛(wèi)若蘭、史湘云這對“白首雙星”，一個被流放在瘴氣四溢的南方叢林，一個在湘江游船上唱戲謀生。雖同在人間，卻受命運(yùn)的捉弄，如同陰陽兩隔，怎一個慘字了得！ 3 瓜州渡口各示懲戒（妙玉） 與史湘云出場的莫名其妙相比，作為“正冊十二釵”中唯一一個與賈府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子，妙玉的身世似乎很清楚。在第十八回（庚辰本第十七、十八未分回，程本將妙玉出場編入第十七回末，戚序本編入第十八回，現(xiàn)依戚序本），為了籌辦元春省親，賈薔奉命下江南采買了“十二官”，林之孝就此事向王夫人作了匯報，除了“十二官”以外，還提到了一個人： “外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xué)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xiàn)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xiāng)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凈居，后來自然有你的結(jié)果，所以他竟未回鄉(xiāng)?！?/div> 從這一大段文字里，我們能夠找到關(guān)于妙玉身世的所有疑問，比如她為什么出家、為什么留在都中等等。更重要的是，這段文字對于我們破解妙玉結(jié)局的謎題，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一會再說。 還是繼續(xù)談妙玉的身世。林之孝轉(zhuǎn)述了一番詳情，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邢岫煙居然與妙玉是故人。這是怎么回事呢？在第六十三回，邢岫煙無意中跟寶玉說起了那段經(jīng)歷： “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地廟里去作伴。” 加上邢岫煙的佐證，妙玉的來歷我們基本上搞清楚了。這個蘇州女子在病痛的逼迫下“帶發(fā)修行”，又曾在江南的蟠香寺“修煉”，后來隨師父輾轉(zhuǎn)來到京城住下。如今父母、師父俱亡，她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妙玉的歷史看似很清楚，但總有一個問題令人難以釋懷：為什么在“正冊十二釵”里，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與賈府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子？另外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更是加深了這個質(zhì)疑。 在第四十一回，賈母帶著劉姥姥來妙玉的攏翠庵品茶，妙玉將茶捧給賈母的時候，賈母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吃六安茶?！边@就奇怪了，您老怎么不早說？別人都把茶端上來了你整這話，賈母今天是怎么回事？好比到別人家做客，人家殺雞宰羊忙活半天，你一上飯桌就冒出一句“貧僧不食葷腥”，這不是沒事找抽，就是純粹擺譜。更奇怪的還在后面，妙玉當(dāng)即回答：“知道。這是老君眉?！彼趺磿?？賈母來攏翠庵喝過茶嗎？從妙玉出場到現(xiàn)在，沒有提到過。就算是賈母來喝過，“不吃六安茶”也應(yīng)該在第一次就說了，這次何必再重復(fù)？那么，妙玉到底是怎么知道賈母不吃“六安茶”，直接端出“老君眉”的呢？ 或許有人會說了，這也值得研究嗎？賈母的生活習(xí)慣在榮府就是規(guī)矩，妙玉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下人就不會告訴她嗎？這個解釋看似像那么回事，其實很不靠譜。首先，賈母“不吃六安茶”的規(guī)矩應(yīng)該是很多年前沿襲下來的，現(xiàn)在的下人不見得知道，只要采辦的單子里沒有六安茶這一項就行了。其次，妙玉不是薛寶釵，沒那閑工夫扯這些八卦。對妙玉這樣的“檻外人”來說，賈母的喜怒哀樂跟她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第三，就算下人們知道賈母這個習(xí)慣，無意中透露了這個消息給妙玉，那也得有機(jī)會啊。除了賈寶玉以外，妙玉基本上不與榮府的人來往。賈寶玉分辨胭脂紅的產(chǎn)地可能是行家，讓他搞清楚“六安茶”和“老君眉”，那不是難為我們這位浪蕩公子嗎？ 繞了這么一大圈，其實就是想引出一個話題：看似清朗的妙玉身世其實暗藏玄機(jī)，她的家族與賈母所在的史家或許存在某種聯(lián)系。正是這種聯(lián)系，讓妙玉能夠以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身份入選十二釵正冊。也正是這種聯(lián)系，讓妙玉“未卜先知”般地知道了賈母的喜好。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對妙玉的結(jié)局會有什么樣的影響呢？我很遺憾地告訴大家，在曹雪芹完整的《紅樓夢》原稿重見天日之前，這個謎題暫時還沒有答案。 妙玉性格的特點(diǎn)，第五回的曲目里寫得很清楚：“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也就是孤芳自賞、不入世俗。妙玉的這種性格，往往讓旁人感到難以接受。劉姥姥喝過一口的杯子，妙玉嫌臟要扔掉，并毫不客氣地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對于妙玉這種過分的潔癖和對貧苦群眾的蔑視，確實很難讓人茍同。因此，曲目里特別強(qiáng)調(diào)，“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世界好比一面鏡子，你怎么對別人，別人就會怎么對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妙玉這個“世外高人”面前，尖酸刻薄的林黛玉也有被嗆的經(jīng)歷。還是第四十一回，眾人在攏翠庵品茶，黛玉問她泡茶的水是不是“舊年的雨水”，這一問不要緊，反倒被妙玉奚落一番：“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浮，如何吃的？”林黛玉當(dāng)即被嗆得“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尷尬不已，吃完茶就趕緊開溜。 妙玉這種孤僻的性格，即便是與她做了十年鄰居、算得上“貧賤之交”和“半師之分”的邢岫煙也是頗有微辭的。在第六十三回，妙玉給寶玉下帖署名“檻外人”，讓寶玉摸不著頭腦，邢岫煙卻一針見血地指出： “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妄誕詭僻了。……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 這里所說的妙玉的“脾氣”指什么呢？邢岫煙在介紹曾經(jīng)與妙玉的相識時就提到過：“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實際上，“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便是妙玉一生短處。林之孝向王夫人匯報妙玉身世的時候，特意提到了他去邀請過妙玉，可妙玉怎么回答的呢？“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边@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知道了也不能明說，如此口無遮攔的妙玉，當(dāng)然要遭到權(quán)勢的嫉恨。妙玉這個“檻外人”、“畸人”，何止是“權(quán)勢”，普天下的“檻內(nèi)人”、“世人”恐怕也是很難容的，而她的悲劇命運(yùn)也就因此而注定了。 盡管性格孤僻，妙玉的圈子里倒還是有幾個朋友的。一個是“故人”邢岫煙，第六十三回她指點(diǎn)了寶玉后，“便自往攏翠庵來”，看來兩人還是常來常往的。寶玉評價邢岫煙“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或許也是因此才能入得了妙玉的法眼。還有一個是林黛玉，雖然當(dāng)眾奚落過，但也是性情習(xí)慣使然。在第七十六回，妙玉能跳出來參與黛玉、湘云的即景聯(lián)詩，說明她還是看得上林黛玉的。 除了上面兩個人以外，當(dāng)然還有賈寶玉這個核心人物。妙玉對寶玉的感情非同一般，可以說是引為知己。在通篇《紅樓夢》里，只有賈寶玉收到過妙玉下的帖子，寶玉對此倍感榮幸，他告訴邢岫煙：“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钡谖迨?，在詩社中再一次落第的寶玉被罰去攏翠庵討要紅梅花，李紈準(zhǔn)備安排人跟他一起去，林黛玉卻阻攔道：“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庇纱丝梢娒钣瘛氂穸说那檎x，非旁人所能及，而妙玉最終的結(jié)局，也應(yīng)該與賈寶玉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從法度層面上來說，妙玉應(yīng)該不會因為賈府的敗亡而受到牽連，原因有三。其一，妙玉來到賈府，是為元春省親準(zhǔn)備的，而元春省親是得到圣上恩準(zhǔn)的“民心工程”。其二，妙玉是出家之人，不受世俗法度的制約，更何況她與賈府不存在任何血緣關(guān)系。其三，第十八回寫得很清楚，妙玉是王夫人下帖子請來的。在第七十六回，妙玉的續(xù)詩中有這樣一句：“鐘鳴攏翠寺，雞唱稻香村”，或許就是暗示了賈府?dāng)⊥鲋醯木跋螅驗橹挥忻钣?、李紈兩人從法度上說，不會受到賈府的牽連，在賈府崩盤之際，依舊過著自己平靜的生活。 但是，種種跡象表明，妙玉的結(jié)局并沒有按照我們想象的方向發(fā)展。第五回的判詞說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鼻恐杏终f她“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边@樣一番悲劇的暗示，與先前法度層面的推理大相徑庭。在賈府衰亡后，妙玉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一番艱辛歷程，導(dǎo)致“無瑕白玉遭泥陷”？妙玉最終淪落何處，讓王孫公子們不再“嘆無緣”？ 高鶚在續(xù)書時顯然也遇到了這個難題，但他似乎并不想徹底解決。因此，在高鶚的續(xù)書中，我們只能看到妙玉被一群強(qiáng)盜施了迷藥劫走，從此不知所終。妙玉就這樣被高鶚草草收場，顯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我們憑直覺可以認(rèn)定，妙玉在賈府?dāng)⊥龊?，?jīng)歷了一番驚心動魄的艱辛歷程。而破解妙玉結(jié)局之謎的一個重要突破口，便是靖藏本在第四十一回的一段撲朔迷離的批語： “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紅顏屈從枯骨，固不能各示勸懲，豈不哀哉？” 批語中提到的“瓜州渡口”是長江揚(yáng)州段的一個真實地名，這說明，妙玉下了江南。前面提到過，“極精演先天神數(shù)”的妙玉師父曾在臨終告誡她“不宜回鄉(xiāng)”，是什么能讓不受賈府牽連的妙玉將師父的臨終遺訓(xùn)置之不理，不顧各人安危趕赴江南呢？從前面的分析來看，只可能是她的“知己”賈寶玉遭遇不測。 這樣一來，妙玉的結(jié)局就有了一個基本的方向。在賈府?dāng)⊥鲋H，妙玉得知寶玉在江南落難的消息，只身千里奔赴江南，尋找或者設(shè)法搭救。但是，妙玉在瓜州渡口遭遇了權(quán)勢的威脅，逼迫她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寶玉的性命。那個曾經(jīng)將劉姥姥喝過一口的茶杯棄之不用的妙玉，此時為了自己的知己或者是摯愛，竟然答應(yīng)了他們骯臟的條件，最終深陷淖泥、“屈從枯骨”。此情此景，令人唏噓不已。 妙玉自認(rèn)為世外之人，向來孤芳自賞，卻最終因?qū)氂竦乃资?，受到?quán)勢“枯骨”的玷污，因此說她“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無瑕白玉遭泥陷”。但是，妙玉的悲慘結(jié)局并不僅僅是瓜州渡口的骯臟交易，因為曲目中“王孫公子嘆無緣”的讖語還沒有著落。 我們再回想一下，在瓜州渡口威逼妙玉的，應(yīng)該就是奉命去江南捉拿寶玉的人。既然是奉命的欽差，他們怎么可能因為得了妙玉就放了寶玉？還要不要腦袋了？因此，妙玉在瓜州渡口遭遇到的是一場騙局，權(quán)勢者騙取了她的清白之身，但又無法完成承諾的交易，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妙玉倒賣到青樓妓館，順便撈上一筆?！皻赓|(zhì)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妙玉曾經(jīng)令無數(shù)公子垂涎，當(dāng)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秦淮河畔時，這些王孫公子們也就不必再哀嘆“無緣”了。到此為止，判詞和曲目中所有關(guān)于妙玉的暗示，都完全對上號了。 當(dāng)然，前八十回關(guān)于妙玉結(jié)局的暗示并不是只有第五回的判詞和曲目。那么，這個結(jié)局的推測，是否也能跟其他的暗示對上號呢？ 先看第五十回，寶玉從攏翠庵討來紅梅以后，邢岫煙、李紋、薛寶琴分別作了一首紅梅詩。這三首詩應(yīng)該對應(yīng)著某個人物的命運(yùn)，但都與詩詞作者的經(jīng)歷大相徑庭，唯一的可能就是都指向紅梅花的主人——妙玉，更何況孤芳自賞的妙玉，不正是“臨寒獨(dú)自開”的梅花嗎？我們不妨來看一下，這三首詩都對應(yīng)著妙玉的什么信息。 ?、倜钣癫蝗胧浪椎墓掳疗犯瘢骸疤椅捶挤菩訛榧t，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邢岫煙）；“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李紋）；“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薛寶琴）。 ?、诿钣裣陆系目部涝庥觯骸盎觑w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邢岫煙）；“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李紋）；“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薛寶琴）。 ?、蹨S入青樓的妙玉：“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紅”（邢岫煙）；“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紋）；“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薛寶琴）。 這些信息都照應(yīng)著先前妙玉結(jié)局的推斷。還有第五十一回，薛寶琴寫了十首懷古詩，形成《紅樓夢》繼“白首雙星”、“釵玉一身”之后的第三大謎團(tuán)。這十首詩也是十個謎語，謎底是什么？是否對應(yīng)著十個人物的命運(yùn)？歷來眾說紛紜?；谙惹懊钣窠Y(jié)局的推測，薛寶琴的第三首懷古詩——“鐘山懷古”，極有可能是暗指著妙玉，不妨逐句分析一下。 “名利何曾伴汝身”——妙玉自幼出家，又不入世俗，自稱“檻外人”、“畸人”，當(dāng)然與世間的名利無緣。 “無端被詔出凡塵”——妙玉接了王夫人的帖子，不再是凈心修煉，進(jìn)入榮府結(jié)識了寶玉、黛玉等“檻內(nèi)人”。 “牽連大抵難休絕”——妙玉認(rèn)為自己是脫俗的，卻與寶玉情深意厚，并甘愿為他獻(xiàn)出貞節(jié)。 “莫怨他人嘲笑頻”——賈府?dāng)⊥龊螅皇軤窟B的妙玉原本可以換個地方繼續(xù)修身養(yǎng)性，但她放不下與寶玉的情愫，最終淪落風(fēng)月場。既然是自己選擇的悲劇，也就怨不得別人的嘲笑了。 4 軟弱換不來救贖（迎春） 環(huán)境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往往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作為一個富家千金，迎春為什么成了一個“軟柿子”，誰都能拿捏一把呢？這當(dāng)然與她的身世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說起迎春的身世，問題立即就出現(xiàn)了：媽是誰？ 這問題問得有點(diǎn)讓人抓狂，作為賈府“四大小姐”之一的迎春，怎么連媽是誰都不知道？《紅樓夢》第二回不是寫得很清楚嗎？“二小姐乃是赦老爺姨娘所出，名迎春?！比绻沁@個答案，那說明你看的是高鶚修改過的程本。下面我們再來看看，接近曹雪芹原稿的各脂本是怎么寫的： 甲戌本：“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div> 庚辰本：“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二小姐乃赦老爺之女，政老爺養(yǎng)為己女?！?/div> 列藏本、卞藏本：“二小姐乃赦老爺之妻所出。” 戚序本、蒙府本：“二小姐乃赦老爺之妾所出?！?/div> 除了庚辰本明顯是抄錯了以外，其他各版本圍繞著迎春的母親是賈赦的妻還是妾，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己卯本則干脆來了個“搗漿糊”。這個問題看似無關(guān)緊要，但關(guān)系著迎春到底是正出還是庶出，根據(jù)探春的經(jīng)驗，這個地位的差異可就大了！ 迎春一出場就把我們整得一頭霧水，不過在第七十三回，邢夫人的一段話終于解開了這個謎團(tuán)。當(dāng)時，查賭查出了迎春的乳母，抄揀抄出了迎春的丫頭，很沒面子的邢夫人來找迎春出氣，責(zé)罵道： “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qiáng)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qiáng)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邢夫人說迎春是“大老爺跟前人養(yǎng)的”，屬于比較隱晦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姨娘生的，難怪她要將迎春、探春來作比較。但是，邢夫人接著說迎春的娘當(dāng)年“比如今趙姨娘強(qiáng)十倍”，因此迎春應(yīng)該比探春強(qiáng)，這又是怎么回事呢？邢夫人所說的“強(qiáng)十倍”，很可能是指迎春生母在賈赦正妻亡故后被扶正。 這樣一來，迎春生母的問題就搞清楚了：她是賈赦的姨娘，后來扶了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由于時間坐標(biāo)系存在差異，各版本的寫法都對，無法辯論。 搞清楚迎春的出身，我們可以推斷出造成她膽小怕事、軟弱可欺的主要原因包括： ?、賸屗懒?，沒人疼。 ?、谟H爹賈赦就甭指望了，他最擅長玩女人和撈錢，我們將會看到，他最后還把迎春嫁給孫紹祖抵債。 ?、邸昂髬尅毙戏蛉烁竿簧?，她連正經(jīng)親戚邢岫煙的二兩月例都要想辦法撈一點(diǎn)，按第七十五回傻大舅的說法：“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rèn)了?！痹诘诎耸?，迎春回娘家哭訴在孫家的悲慘境遇，令王夫人痛心不已，可邢夫人什么表現(xiàn)呢？“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wù)煩難，只面子情塞責(zé)而已?！?/div> 基于這種家庭狀況，迎春的境遇還不如父母雙亡的林黛玉和史湘云，她們有賈母的關(guān)照啊。迎春呢，賈母倒是想關(guān)照，可她不是還有爹嗎？第七十九回賈赦要把迎春嫁到孫家，盡管賈母對這樁婚事“心中卻不十分稱意”，但賈母還要顧忌賈赦的想法，心想“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如果迎春沒這個親爹，恐怕也就不會遭此大難了。有這樣一個貪財好色的爹，再加上自私自利、時時聒噪的后媽，迎春不崩潰誰崩潰？ 日積月累的家庭環(huán)境，最終早就了迎春內(nèi)向、軟弱、與世無爭、逆來順受的“軟柿子”性格。我們不妨通過幾個細(xì)節(jié)，體驗一下迎春所獨(dú)有的這種性格。 ①第二十二回，唯獨(dú)迎春和賈環(huán)沒有猜出元春的燈謎，因而沒有賞賜，賈環(huán)“便覺得沒趣”，而迎春“自為頑笑小事，并不介意”。相似的情節(jié)還有第四十回，迎春說出了牙牌令的韻腳，只說了一句便被眾人喊停，而迎春全然不在心上，“笑著飲了一口”。迎春的與世無爭，登時躍然紙上。 ?、谶€是第二十二回，迎春出了一個燈謎，賈政猜是“算盤”，迎春回答“是”。但是，迎春的謎語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算盤，倒應(yīng)該是圍棋才對。為什么呢？其一，迎春精于棋道，貼身丫頭名為“司棋”（元、迎、探、惜對應(yīng)琴、棋、書、畫，對應(yīng)關(guān)系是很明顯的），第七回送宮花時，迎春正好也在下棋。迎春與圍棋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但從來沒跟算盤有過什么瓜葛。其二，詩謎中“鎮(zhèn)日紛紛亂”映證的是圍棋較量的場面，說撥算盤似乎也說得過去，但“陰陽數(shù)不同”就對應(yīng)不上，而應(yīng)該指的是圍棋的黑白子。賈政明明答錯了，迎春卻不爭辯，順口回答“是”，她的逆來順受，已經(jīng)達(dá)到事無巨細(xì)的境界了。 ?、鄣谌呋卦娚玳_社，探春讓擔(dān)任“副社長”的迎春限韻，迎春卻說：“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睆倪@里可以看出，迎春將自己的命運(yùn)完全寄托于偶然，也就是寄托在所謂“定數(shù)”之中，隨分從時、隨遇而安。 ④第三十八回的“百美圖”中，黛玉在釣魚，寶釵在逗魚，湘云在招呼眾人，探春、惜春、李紈在看歐鷺，迎春在干什么呢？“獨(dú)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這一幕恰似《菜根譚》中所寫：“孤云出岫，去留一無所系。朗鏡懸空，靜噪兩不相干”。就好比是一個夾縫中的生命，在鬧市的一角靜靜地舔舐著心靈的傷口，視周遭的喧鬧與繁華為無物?！督饎偨?jīng)》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庇核坪跻呀?jīng)達(dá)到這個境界了。 ?、莸谖迨呋貙懙溃骸坝菏莻€老實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迎春的“懦弱”，讓她在賈府的生活際遇還不如一個丫頭，這當(dāng)然也引起了丫頭司棋的極度不滿。 基于迎春平日里的這些表現(xiàn)，興兒在第六十五回對迎春作了一個十分形象而貼切的總概括：“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div> 前面我們是零敲碎打地拼湊出了迎春的性格特征，而迎春的這些性格，終于在第七十三回來了一個總爆發(fā)！在這一回里，迎春先后挨了三場罵。 首先是挨了邢夫人的痛罵。第七十三回有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情節(jié)，邢夫人在大觀園巧遇傻大姐，繳獲繡春囊。那么，邢夫人沒事跑大觀園來干什么呢？她是來罵迎春出氣的！邢夫人的氣來自于三件事，一是討要鴛鴦未果，在賈母面前弄得很沒有臉面；二是南安太妃要見賈府的小姐，賈母“只叫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邢夫人失去了一次趁機(jī)謀利的機(jī)會；三是查賭居然查出迎春的乳母是大頭家。對于邢夫人這樣狹隘、陰暗僅次于趙姨娘的人來說，這件事讓她很沒有面子，但又不敢去找賈母理論，只能是把氣撒在迎春身上。 邢夫人一進(jìn)門，就對著迎春劈頭蓋面大罵一番，迎春什么反應(yīng)呢？先是“低著頭弄衣帶”，接著辯解兩句，反倒又引起邢夫人又一通臭罵，只好繼續(xù)“低頭弄衣帶”?？吹接哼@副軟兮兮的樣，邢夫人更是火冒三丈，帶出賈璉、王熙鳳一頓臭罵，將往日的怨氣一發(fā)而盡，說他們“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這樣還不解氣，又把迎春死去的親娘刨出來罵一通。面對邢夫人近乎抓狂的表演，迎春始終不發(fā)一言，不吭一聲。 接著挨了丫頭繡橘的罵。邢夫人走后，繡橘向迎春說起了丟失的“累金鳳”的去向——被乳母拿去當(dāng)錢參賭去了。早在賭案事發(fā)之前，繡橘就發(fā)現(xiàn)“累金鳳”不見了，并提醒迎春：“別不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迎春當(dāng)時沒有相信，再加上“臉軟怕人惱”，沒有追問此事。此時賭博案發(fā)，眼看迎春中秋節(jié)戴不成“累金鳳”，有損禮儀，丫頭繡橘十分著急。但是，迎春還想替乳母遮掩，當(dāng)即拒絕了繡橘提出的向王熙鳳“報案”的建議。繡橘徹底急眼了，忍不住數(shù)落起主子：“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如果換成王熙鳳，誰敢跟她這么說話，早就兩耳刮子扇上去了?？捎河质鞘裁捶磻?yīng)呢？“便不言語，只好由他”，這哪還有一個主子的樣子？ 繡橘剛數(shù)落完，還沒有來得及走，迎春乳母的兒媳王住媳婦就來求情來了。有意思的是，在門外偷聽到迎春、繡橘談話內(nèi)容的王住媳婦，進(jìn)門就對著丫頭繡橘陪笑說好話，把真正的主子迎春撂在了一邊。相比于前兩次挨罵時的默然以對相比，迎春這一次倒是非常干凈利落，非常直白地告訴王住媳婦： “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個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易岳⑦€愧不來，反去討燥去？” 精明的繡橘很快反應(yīng)過來，王住媳婦這是在以歸還“累金鳳”作籌碼，逼迫迎春去說情，便與這個潑婦對罵開來。王住媳婦一發(fā)不可收拾，將往日伏侍迎春的“委屈”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什么委屈呢？第一，“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便宜”，可他們家啥都沒撈著；第二，邢岫煙的月例被邢夫人克扣，“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都是他們家負(fù)責(zé)供給。對于王住媳婦的撒潑，迎春無可奈何，索性放話：“累金鳳”我也不要了，求情你也不要找我。 迎春是表態(tài)了，可繡橘咽不下這口氣，王住媳婦也太囂張了，你是來討情的還是來討債的？合著你偷了主子?xùn)|西，倒來埋怨主子平日里花了你的錢？哪有這樣作下人的？此時，迎春跟前另一個狠角色司棋也進(jìn)屋投入了戰(zhàn)斗，三人登時鬧作一團(tuán)。對于眼前的混戰(zhàn)局面，作為主子的迎春，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行動：“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來看?！?/div> 這就是咱們的“懦弱小姐”迎春，大有“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超凡脫俗之風(fēng)。懦弱到如此地步，只能說是一種境界！ 寶釵、黛玉、平兒等人的到來，總算是為迎春解了圍。面對眾人的質(zhì)疑，迎春說了很長一段自表心跡的話： “問我，我也沒有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zé)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嗎？少不得直說。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使事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縱不知道?！?/div> 林黛玉覺得迎春的想法很可笑，頓時說道：“真是‘虎狼屯于階壁，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黛玉在這里引用了一個典故。根據(jù)《南史?梁簡文帝諸子建平王傳》的記載，信奉佛教的梁武帝蕭衍，在被叛將侯景率叛軍圍困的危急形勢下，還在談什么因果，對眼前生死存亡的危險形勢不聞不問。黛玉貼切的比喻，倒是引出了迎春在《紅樓夢》中唯一一句“驚世駭俗”的話：“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迎春的一句話，罵盡了多少所謂的“英雄豪杰”，這是迎春留給我們最發(fā)人深省的一句話，更算得上是長期壓抑地生活在賈府的迎春發(fā)出的最鏗鏘的控訴！ 迎春自表心跡的話，不妨與《水滸傳》中林娘子被高衙內(nèi)調(diào)戲的情節(jié)對看。魯達(dá)要為林沖打抱不平，林沖一番勸阻，令人頓時不知高衙內(nèi)到底調(diào)戲了誰家的娘子。金圣嘆評道：“本是林沖事，卻將醉后魯達(dá)極力一寫，便反做了林沖勸魯達(dá)，真令人破涕為笑?！贝藭r，迎春受了氣，探春、平兒為迎春出氣，卻被迎春勸解了一番，也足夠令人破涕為笑了。 迎春與林沖的性格何等相似，他們都認(rèn)為，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可以讓自己過上平淡而清靜的生活。但是，因為內(nèi)心的懦弱，林沖最終家破人亡、落草為寇，從此無牽無掛、冷漠無情，迎春則走上了“一載赴黃梁”的訣別之路，殘酷的現(xiàn)實向所有人彰顯了一個道理——軟弱換不來救贖！ 賈府的幾位小姐中，迎春的結(jié)局無疑是最明朗的。第七十九回就寫到她“誤嫁中山狼”，并最終不堪忍受折磨，在絕望中孤獨(dú)地死去。不過，迎春這個明朗的結(jié)局，還是有幾個細(xì)節(jié)需要探索。 首先，賈赦為什么要把迎春嫁給孫紹祖？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得搞清楚孫紹祖的來歷。迎春的婚事起源于第七十二回，官媒婆受“孫大人家”所托，“天天弄個帖子來，賴死賴活”。這個孫家是什么背景呢？賈政的態(tài)度給出了答案。賈政認(rèn)為，孫家“雖是世交，當(dāng)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jié)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孫、賈兩家所謂“不能了結(jié)之事”到底是什么，我們無從知曉，不過從賈政“深惡孫家”來看，這個孫家的名聲應(yīng)該好不到哪里去。那么，孫紹祖又是什么人呢？從長相上看，“相貌魁偉，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yīng)酬權(quán)便”，看上去還不錯，但脂評一針見血地評道：“畫出一個俗物來?！痹倏瓷矸?，孫紹祖襲了祖上的指揮之職，正在兵部“候缺提升”。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孫家“家資饒富”，脂評寫道：“此句斷不可少?！睆馁Z赦的品性來看，他把迎春嫁給孫紹祖，賈、孫兩家的世交不重要，孫家“家資饒富”才是決定性因素。 這個推斷在第八十回迎春回娘家的哭訴中得到了證實。迎春告訴王夫人，孫紹祖“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兩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zhǔn)折賣給我的。……當(dāng)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div> 對于孫紹祖的這段話，脂硯齋評說是“不通，可笑，遁辭如聞?！辈贿^，根據(jù)賈赦歷來的德行，孫紹祖前半截的話可信度是很高的。也就是說，賈赦把迎春嫁給孫紹祖的目的，不僅僅是希圖孫家“家資饒富”，最重要的是用迎春來抵債！當(dāng)然，孫紹祖說當(dāng)年賈府希圖孫家的富貴“趕著相與”，則應(yīng)該是瞎扯。反正當(dāng)事人都死光了，也就只有隨他兩張嘴皮亂翻了。 其次，迎春是怎么死的？ 既然迎春是被賈赦拿去抵債，她在孫家的生活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在第八十回，迎春第一次也應(yīng)當(dāng)是最后一次回娘家，跟王夫人哭訴道： “孫紹組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貌缓茫蛞活D攆在下房里睡去?！?/div> 再結(jié)合第五回迎春的曲目：“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gòu)，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如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本性懦弱、與世無爭的迎春，就這樣落入了孫家這個魔窟。 從判詞里的“一載赴黃梁”和曲目里的“一載蕩悠悠”來看，不堪忍受禽獸折磨的迎春，最終與姐姐元春一樣的死法——懸梁自縊。所不同的是，元春是被賜死，而迎春是自盡。 最后，迎春死在什么時候？ 剛剛說迎春在第八十回最后一次回到娘家，或許有人會問了，既然八十回后的原稿遺失了，你怎么知道迎春不會再回來呢？實際上，迎春第八十回的一言一行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答案。迎春跟王夫人說了很長一段話，將孫紹祖的所作所為、自己的悲慘遭遇從頭到尾都說盡了，如果下次還回來，再作一次復(fù)讀機(jī)？另外，迎春表達(dá)了自己生前唯一的心愿：“還得在園里舊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比绻€有下次，迎春又去舊屋子里賴幾天？最關(guān)鍵的是，生性懦弱的迎春在這一次回娘家發(fā)出了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怒吼：“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不好！”這一聲怒吼，已是她生命的絕唱！ 按照《紅樓夢》的情節(jié)節(jié)奏，迎春自縊應(yīng)該發(fā)生在第八十一回。逆來順受的迎春再也無法忍受魔鬼的折磨，悄悄然告別了這個世界?！安宦動罆兦闷迓?，燕泥點(diǎn)點(diǎn)污棋枰?！蹦莻€曾經(jīng)“獨(dú)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的柔弱女子，自此魂歸離恨天。她那一聲怒吼，依舊在青山綠水間回蕩，聲聲不絕…… 5 人小心眼大（惜春） 在第二回有一首詩寫道：“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脂硯齋評道：“故用冷子興演說?！睂嶋H上，脂硯齋漏掉了另外一個“旁觀冷眼人”——寧府的惜春。 冷子興只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媳婦的女婿，與賈府素?zé)o瓜葛。對于賈府的興亡，他作為圍觀群眾是情有可原的?？墒牵Т鹤约壕褪琴Z府四小姐之一，怎么也做起了“旁觀冷眼人”呢？除了巧姐以外，惜春是“正冊十二釵”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卻偏偏是她“勘破三春景不長”，難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曹雪芹究竟為什么安排年幼的惜春“將那三春看破”？這還得從惜春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說起。 冷子興在第二回就說到，賈母極愛孫女，因此除了元春外，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都在祖母這邊一塊讀書。照這樣說來，惜春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跟其他的小姐不是一樣的嗎？不錯，環(huán)境是一樣的環(huán)境，但每個人卻有自己的特殊性。就惜春而言，她最大的差異性就在于“形容尚小”。 惜春小到什么程度呢？盡管具體的年齡我們不得而知，但有幾個細(xì)節(jié)可以給我們提供參考。 ①第三回，黛玉進(jìn)賈府見到了姐妹三人，迎春、探春都有詳細(xì)的面貌描寫，到了惜春卻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②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別有用心地要“檢閱”賈府的小姐，賈母先后叫出了湘云、寶釵、寶琴、黛玉和探春，邢夫人還為迎春沒有被召見而生悶氣，而惜春至始至終無人提及。 ?、鄣谄呤幕亍俺瓛笥^園”時，探春與王善保媳婦爆發(fā)了激烈沖突，而“惜春年紀(jì)尚幼小，嚇的不知當(dāng)怎樣”。 從這些細(xì)節(jié)可以看出，惜春與迎春、探春等人的年齡不是相差一兩歲，很可能是在十歲以上。照此說來，惜春與其他的小姐存在很大的“代溝”，缺乏共同語言。在賈府里，沒有與惜春年齡相當(dāng)?shù)幕锇?，這種生活環(huán)境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惜春孤僻的性格。 在賈府諸艷的聚會中，我們極少發(fā)現(xiàn)惜春的身影。在第三十七回海棠社開社時，“本性懶于詩詞”的惜春欣然接受了負(fù)責(zé)“謄錄監(jiān)場”的副社長職務(wù)，但似乎沒有起到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作用。到了第四十二回，惜春更是以作畫為由請了長假，基本告別了“社交活動”。在第六十五回，興兒評價她“也是一位不管事的”。 當(dāng)然，惜春在賈府里找不到童年的伙伴，但并不代表她就沒有伙伴。在第七回周瑞媳婦送花時，惜春在做什么呢？“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頑笑?！庇捎谠谫Z府沒有年紀(jì)相仿的伙伴，惜春可以找到的只有智能兒，這樣玩來玩去的，也就玩出了惜春內(nèi)心對“西方寶樹喚婆娑”的向往。 惜春練就孤僻、冷漠的性格，除了年齡因素以外，還有極為重要的家庭因素。 ?、倌赣H早逝，父親賈敬“只愛燒丹煉汞”，年幼的惜春缺乏父母的關(guān)愛。這對一個幼小的心靈而言，是一個無可挽回的災(zāi)難。 ?、诟绺缳Z珍“只是一味高樂不已”，屬于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角色。不要說指望他關(guān)照惜春，只要他的名聲不要連累惜春就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第六十六回，柳湘蓮說寧府“除了那兩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辈皇沁B惜春一并帶進(jìn)去了嗎？ ?、蹖帯s兩府看似很親密，但血緣關(guān)系要追溯到第一代的賈源、賈演兩兄弟。因此，除了妙玉以外所有的“正冊十二釵”中，惜春與榮府的親戚關(guān)系是最遠(yuǎn)的。如果在一般的家族，早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形同陌路了。惜春這個比客人還要疏遠(yuǎn)的“主人”，完全處于一個不尷不尬的境地。這樣的境地，年幼的惜春能承受得起嗎？ 綜合年齡和家庭的因素，幼小的惜春沒有享受到賈府興旺的成果，卻必須作為其中一員經(jīng)歷賈府的衰亡，孤僻、寂寞的惜春對賈府諸人缺乏足夠的親情。基于這些特點(diǎn)，惜春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漠視賈府中人的興風(fēng)作浪，洞悉龐大家族的衰敗頹喪?！翱逼迫壕安婚L”，確實非惜春莫屬！ 在第七十四回，“專案組”無意中查出了入畫私藏物品的“違紀(jì)”案件。不過，入畫交待得比較清楚，“專案組”也沒有打算深究。但是，惜春的表現(xiàn)極為反常，先是向王熙鳳表態(tài)：“二嫂子，你要打他，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苯又故亲分跷貘P“求情”：“嫂子若饒他，我也不依?！毕Т旱姆闯１憩F(xiàn)頓時就把王熙鳳整蒙了，心想我治家這么多年，只見過討情的，還從沒見過討罰的，惜春是感冒吃錯藥了，還是腦袋被門夾著了？ 惜春既沒有吃錯藥，也沒有被門夾，她的心思在接下來與尤氏的對話中展露無遺。實際上，通過前面惜春性格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能夠推測出她對賈府生活的厭倦，以及對賈府衰亡的恐懼。惜春必須找一個合適的機(jī)會，與賈府?dāng)嘟^所有的關(guān)系。入畫的“違紀(jì)”給她提供了一次絕好的機(jī)會，她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從惜春對尤氏說的話中，我們感覺到寧府的壞名聲已經(jīng)波及到了惜春。她毅然決然地告訴尤氏： “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fēng)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上了。……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自此以后，你們有事也別累我?！?/div> 尤氏覺得匪夷所思，心想你這么個小毛孩子，哪來的這么大氣性？尤氏說惜春是“冷口冷心”，惜春則針鋒相對地“教育”嫂子：“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心內(nèi)原有病”的尤氏“心中羞惱激烈”，卻拿惜春無可奈何，只得帶著入畫，“賭氣起身去了”。 尤氏與惜春“談判”破裂，標(biāo)志著惜春與寧府的正式?jīng)Q絕。可以斷定的是，這僅僅是惜春計劃的第一步。賈母亡故后，惜春將會只身離開榮府，與賈府徹底決裂，開始自己的漫漫天涯路。 與賈府決裂后的惜春去了哪里呢？我們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惜春最終的結(jié)局是出家為尼。 ?、俚谖寤嘏性~中有“獨(dú)臥青燈古佛旁”，曲目中有“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 ?、诘谄呋叵Т簩χ苋鹣眿D說：“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div> ?、鄣诙叵Т旱臒糁i寫道：“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敝廄S評道：“此惜春為尼之讖也?！?/div>
在高鶚的續(xù)書中，惜春確實出家了，但具體情節(jié)明顯有很大的問題。高鶚寫惜春出了家，但卻沒有離開賈府，而是在妙玉的攏翠庵中修行。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有三大矛盾，第一，與惜春致力于與賈府決絕的方向大相徑庭。如果惜春僅僅滿足于攏翠庵修行，何必“杜絕寧國府”呢？第二，與畫頁上的“古廟”和判詞中的“青燈古佛”不吻合。攏翠庵是元春省親時新建的，哪來的古廟和古佛？最關(guān)鍵的是第三點(diǎn)，惜春在攏翠庵修行，也算是比較圓滿的結(jié)果了，如何又能體現(xiàn)“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薄命主題？ 在《紅樓夢》原稿中，惜春絕不可能留在攏翠庵出家，而是徹底離開了賈府，從此不知所終。那么，她出家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呢？ 我們先來看一個細(xì)節(jié)。第七十七回，得知芳官等人要出家，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圓心，巴不得“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兩人組團(tuán)給王夫人灌了一陣迷魂湯，將芳官等人騙了去。由此可以看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通過出家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yùn)，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而已。惜春的決絕，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jìn)另一個火坑而已。 或許惜春運(yùn)氣好呢？我們再來看兩個細(xì)節(jié)。第一，第五回判詞中寫道：“緇衣頓改昔年妝”。第二，第二十二回脂硯齋對惜春燈謎的批語：“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笨梢钥闯觯黾液蟮南Т哼^的是“緇衣乞食”的生活。說直白一點(diǎn)，惜春不過是穿著尼姑裝的乞丐而已。畫頁中的“看經(jīng)獨(dú)坐”、判詞中的“獨(dú)臥青燈古佛旁”都暗示，出家后的惜春依舊是孤獨(dú)的、寂寞的。 惜春以為，決絕賈府、皈依佛門就能讓自己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墒?，人的力量在命運(yùn)的面前是何等的渺小，惜春依舊孤獨(dú)、凄苦地生活在另一個“賈府”?；隁w離恨天，或許才是惜春悲劇的終結(jié)。 6 家亡莫論親（巧姐） 王熙鳳“可愛的小公主”巧姐竟然也能躋身“正冊十二釵”，給氣氛凝重的“薄命司”帶來了一絲新鮮的青草氣息，也給我們帶來了諸多新奇。 其一，巧姐是“正冊十二釵”中極為特殊的輩分不同的女子。除了巧姐和秦可卿以外，其他十一釵都與賈寶玉一個輩分，而秦可卿屬于“大房出小輩”的特殊情況。 其二，王熙鳳、巧姐是進(jìn)入“正冊十二釵”的唯一一對母女。當(dāng)然，“正冊十二釵”中也只有王熙鳳生了女兒。 其三，巧姐是“正冊十二釵”中唯一得善終的女子。我們從寶釵一路看下來，誰不是悲劇收場？有病故的（黛玉），也有守寡的（寶釵、湘云）；有自盡的（元春、迎春、秦可卿）、也有討飯的（惜春）；有淪入風(fēng)月的（妙玉），也有樂極生悲的（李紈）。偏偏只有一個巧姐，在賈府?dāng)⊥鲋?，還能在“荒村野店”“紡績”，令人不由得感嘆她的福大命大。 其四，巧姐極有可能是“正冊十二釵”中唯一出生地不在金陵的女子。在第五回，寶玉在“薄命司”看得很清楚，封條上寫的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是金陵女子。當(dāng)然，這里的金陵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不僅指南京，還包括長江下游沿岸一帶，比如黛玉、妙玉就是姑蘇女子，秦可卿則可能是揚(yáng)州的。但是，巧姐極有可能是王熙鳳在京城生的。說她是“金陵女子”，只能算是“父籍”。 其五，明明是巧姐的判詞和曲目，但真正說她的屈指可數(shù)?！皠輸⌒菰瀑F，家亡莫論親”說的是整個賈府，“偶因濟(jì)劉氏”、“留余慶”、“積得陰功”則是說的王熙鳳，只有“狠舅奸兄”、“巧得遇恩人”勉強(qiáng)算得上是在說巧姐的遭遇?？梢哉f，巧姐是判詞和曲目的主人，但卻不是主角，在曹雪芹公開出來的冊子中，僅此一例。 這些所謂的“新奇”，實際上也是疑點(diǎn)：巧姐為什么能夠進(jìn)“金陵十二釵正冊”？對于這個大難題，大概有三種解釋： “湊數(shù)”說。如果沒有巧姐，正冊就成了十一釵，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這種解釋也確實太低估曹老爺子的智商了，被脂硯齋認(rèn)定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的香菱不就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嗎？ “輔證熙鳳”說。由于王熙鳳的判詞和曲目，都是著眼于王熙鳳的“惡”，為了全面展現(xiàn)這個榮府的核心人物，需要將巧姐拉進(jìn)來，輔證王熙鳳的“善”，引導(dǎo)世人棄惡從善。這種解釋多少還靠點(diǎn)譜，巧姐曲目里的“勸人生濟(jì)困扶窮”，就有這樣一層意思。 “悲劇延伸”說?！扒Ъt共哭”、“萬艷同悲”是薄命司女子命運(yùn)的總綱，增加巧姐這個真資格的小輩，說明這個悲劇并不僅僅發(fā)生在元春這一代，而是“代代相傳”。巧姐從一個富家千金淪落到“荒村野店”去“紡績”，失去了父母和親人，雖然相對于其他“十二釵”來說，她幸運(yùn)地得以茍且偷生，但終究是一場命運(yùn)的悲劇。 巧姐進(jìn)入正冊是一個未解之謎，但她的結(jié)局卻跟迎春一樣比較明朗。綜合判詞和曲目的提示，我們能夠推斷出巧姐結(jié)局的大致方向：在賈府?dāng)⊥鲋H，巧姐被“狠舅奸兄”所害，最后得到劉姥姥的搭救，僥幸脫險，并被劉姥姥收養(yǎng)，從此在“荒村野店”艱苦度日。 跟迎春的結(jié)局一樣，大的方向雖然有了，但還有很多細(xì)節(jié)需要完善。對于巧姐，我們還是需要豐富幾個具體情節(jié)。 第一，“狠舅奸兄”是誰？ 在高鶚的續(xù)書中，“狠舅”派給了王仁，“奸兄”派給了賈環(huán)、賈蕓。在前八十回中《紅樓夢》，巧姐的舅舅只有第四十九回進(jìn)京的“鳳姐之兄王仁”。此人品性與賈雨村類似，屬于政治投機(jī)分子。此次進(jìn)京，必然是為了找機(jī)會謀取個一官半職的。因此，將“狠舅”派給王仁基本上沒有爭議。但是，“奸兄”就有問題了，賈環(huán)雖然品性不咋地，但他不是巧姐的兄長，而是叔叔才對啊。說賈環(huán)是“奸兄”，連輩分都整錯了。再說賈蕓，種種證據(jù)表明，賈蕓不僅不是參與倒賣巧姐的“奸兄”，反而在巧姐落難之時參與救援行動。高鶚說賈蕓是“奸兄”，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冤假錯案，我們將會在賈蕓的章節(jié)中為他撥亂反正。 既然賈環(huán)、賈蕓都不是“奸兄”，那么會是誰呢？在賈府草字輩的親戚中，最有可能就是賈芹。他掌管一幫小和尚道士，在鐵檻寺為王稱霸，夜夜聚賭，名聲一向不好。在第五十三回，賈珍就當(dāng)面斥責(zé)過他：“你在家廟里干的事，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爺了，沒人敢違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yuǎn)，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yǎng)老婆小子。” 不僅如此，賈芹這個人還貪得無厭。在第五十三回，賈芹之所以挨賈珍的罵，就是他聽說寧府在分年例，自己“沒等人去就來了”。年例本來是賈府在年關(guān)給“無就業(yè)家庭”的“社會關(guān)懷”，賈芹都已經(jīng)在榮府領(lǐng)了差事了，還死皮賴臉地來占分子，這么貪婪的人，賈珍不罵他罵誰？ 本性貪婪、道德敗壞，“奸兄”不是賈芹，還會是誰？ 第二，巧姐被怎樣害了？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得弄清楚：加害巧姐的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官府查抄賈家，應(yīng)該不會連同巧姐這樣的小朋友一并抓走，那不是增加監(jiān)獄的住房和伙食負(fù)擔(dān)嗎？正是巧姐在官府的抄沒下幸免于難，“狠舅奸兄”就動起了歪心思，索性將她倒賣出去賺錢。以賈芹貪婪的本性來看，這種可能性最大！ 那么巧姐被賣到哪里去了呢？第一回的“好了歌解”中有這樣一句：“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脂硯齋評道：“一段兒女死后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闭f的誰呢？從脂硯齋的批語看，應(yīng)該就是說的巧姐。也就是說，巧姐被“狠舅奸兄”倒賣到了“煙花巷”，成為一名童妓。 第三，劉姥姥如何得知消息，從而搭救巧姐的？ 劉姥姥身處“荒山野店”，沒有電話，更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她怎么會知道賈府被抄沒呢？這極有可能是一次巧合。在第六回有一句回前批，說劉姥姥第一次來到榮國府，“伏二進(jìn)、三進(jìn)及巧姐之歸著”。但是，在前八十回，劉姥姥只來過兩次，第三次則是在八十回以后，而且這一次應(yīng)該就是在賈府衰亡之際。 劉姥姥第三次來賈府“走親戚”的時候，大有“彈指三十八年，人間變了”之感。曾經(jīng)富貴榮華、景色如畫的賈府，如今已是四壁凋零、殘破不堪。劉姥姥輾轉(zhuǎn)到聽到王熙鳳被暫時羈押在府衙大牢，便用隨身的銀兩買通牢頭，在獄神廟得以與王熙鳳相見。 王熙鳳、劉姥姥此次“會晤”的情節(jié)，在“王熙鳳時代”的章節(jié)中已經(jīng)敘述過了。應(yīng)當(dāng)說，此時王熙鳳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女兒巧姐?！蔼z神廟托孤”，讓劉姥姥下定了搭救巧姐的決心。也正是這次“會晤”，讓巧姐最終“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第四，靠劉姥姥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搭救巧姐嗎？還是有其他人的幫助？會是誰？ 既然王仁、賈芹無視親情，倒賣巧姐，說明其中有巨大的經(jīng)濟(jì)利益的驅(qū)動。巧姐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才能勾起王二、賈芹的邪惡。反過來說，要贖回巧姐，也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經(jīng)濟(jì)代價。我們都知道，劉姥姥家境貧寒，花點(diǎn)錢打點(diǎn)牢頭還問題不大，但要讓她出錢贖回巧姐，就算傾家蕩產(chǎn)恐怕也是杯水車薪。因此，靠劉姥姥一個人的力量是救不了巧姐的。前面說過，賈蕓應(yīng)該參與了這次搭救行動，但賈蕓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應(yīng)該也沒有如此雄厚的經(jīng)濟(jì)實力去贖回巧姐。在搭救巧姐的人中，應(yīng)該還會有一個拿得出錢也肯出錢的人，這個人會是誰呢？我們在后面賈蕓的章節(jié)中再說。 第五，巧姐是否嫁人？嫁給誰了？ 按高鶚的寫法，賈府“延世澤”后，巧姐被劉姥姥送回了榮國府。顯然，這不符合曹雪芹原稿的意圖。賈府被抄沒后再也沒有翻盤的機(jī)會，更談不上什么“沐皇恩”、“延世澤”，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從煙花巷脫險的巧姐最終留在了劉姥姥家，并最終嫁給了板兒。對此，前八十回里有明顯的伏筆。 第六回說到劉姥姥一家“與榮府略有些瓜葛”，脂硯齋就評道：“‘略有些瓜葛’，是數(shù)十回后之正脈。真千里伏線！”也就是說，劉姥姥家與賈家真正的瓜葛，不是這里描述的往事，而是數(shù)十回搭救巧姐、安排板兒娶巧姐，這才是兩家真正的“瓜葛”。 如果說第六回的伏筆有些牽強(qiáng)的話，那么第四十一回的伏筆就是再明顯不過了。當(dāng)時，隨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的板兒正拿著一個“佛手”玩耍，手里抱著“大柚子”的大姐兒（即巧姐，此時劉姥姥尚未給她取名）也被奶子抱了過來。大姐兒看中了板兒手中的“佛手”，隨即哭鬧起來。板兒對這個從探春的房里一直玩過來的“佛手”也膩了，見大姐兒懷中的大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玩”。就這樣，板兒、大姐兒實現(xiàn)了雙贏，成功交換了“信物”。 對此，脂硯齋作了兩次評語： “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div> “柚子即今香櫞之屬也，應(yīng)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后通部脈絡(luò)，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dú)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從這里可以斷定，板兒、巧姐終成眷屬。伴隨著賈府的敗亡、父母的離去，巧姐也從一個富家千金轉(zhuǎn)變成了荒野村婦，徹底融入了勞苦大眾的汪洋大海中。 7 賈府第一鐵公雞（李紈） 賈政長子賈珠的遺孀李紈一出場，便令人肅然起敬。她是什么樣的人呢？第四回介紹道： “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個出身于“金陵名宦”的女子，在父親李守中“女兒無才便有德”的教育思想下茁壯成長，“認(rèn)得幾個字，記得這前朝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 對比一下《列女傳》中的高行，李紈如果狠點(diǎn)心，割只耳朵削個鼻子，恐怕也是《列女傳》中有名了。不過，李紈這種獨(dú)樹一幟的性格特征，已經(jīng)足以在賈府樹立封建禮教的典范了。正因如此，李紈深得賈母、王夫人的憐愛。在第四十三回，眾人湊份子為王熙鳳慶生，賈母就以李紈“寡婦失業(yè)的”，代她出了十二兩的份子錢。第五十五回王熙鳳病重，王夫人安排李紈打理家務(wù)，但又想到她“尚德不尚才”，“未免逞縱了下人”。 在下人們的眼里，李紈也是絕對的楷模。第五十五回，李紈代理CEO，“因為李紈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下人們紛紛表示歡欣鼓舞、熱烈擁護(hù)。第六十五回，興兒評價她是賈府的“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梢哉f，李紈是最高管理層、基層群眾共同認(rèn)可和滿意的守節(jié)模范，偌大的寧、榮兩府，僅此一人而已。 不過，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我們對李紈與賈府真實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質(zhì)疑。 在第二十二回，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李紈、寶玉、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人賞燈取樂。在這個龐大的隊伍中，偏偏沒有賈政的長房孫子賈蘭。在這個禮教森嚴(yán)的封建大家庭里，賈蘭作為小輩，又是長房，竟然不參加家族的活動，這是怎么回事？更奇怪的還在后面，賈政也覺得不對，便問“怎么不見蘭哥”，李紈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 賈政問到賈蘭怎么不來，作為兒媳的李紈非但不是正色答言，反而是笑答，這不是全然不把封建禮教放在眼里嗎？這樣的反應(yīng)放在寶玉身上，或許說得過去，但放在李紈這個封建禮制的典范身上，就顯得尤為奇怪了。 經(jīng)過紅學(xué)家的考證，這段“假語”的背后，隱藏著作為江寧織造的曹家存在過繼關(guān)系的“真事”。曹家在清朝入關(guān)前就入了滿八旗，是滿清的“世代包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深得康熙的寵愛，任職江寧織造。這個職位并不是世襲的，但在曹寅死后，康熙又命他的兒子曹颙繼任此職。過了幾年，曹颙也死了，問題是他死時沒有子嗣。于是，康熙又命曹寅的一個侄子即曹頫過繼過來，成為曹寅的兒子，繼續(xù)擔(dān)任江寧織造。這樣，實際上是兩家人在織造府里生活，這段家史被化用到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曹寅的遺孀李氏即賈母，而曹颙的遺孀馬氏則矮了一輩，寫成李紈。也就是說，賈母與賈政是過繼子的關(guān)系，而李紈在賈府中，是前任織造的遺孀，地位非常尷尬。 有了這段家史，我們就可以對李紈、賈蘭看似怪異的行為給出合理的解釋。 首先，賈蘭不來，因為這是叔叔家的宴會，主人不請，客人哪能自己舍去臉皮往上貼？李紈到場，因為賈母還在，與賈母的親緣關(guān)系是邁不過去的。 其次，作為長房長媳，李紈并沒有承擔(dān)起治家的職責(zé)，反而“一概無見無聞”，成了綺羅叢里的“槁木死灰”。王夫人只能從賈赦那里把賈璉、王熙鳳請來打理。除了李紈性格方面的原因外，她不是這家人、不管這家事的地位也是一個關(guān)鍵的因素。 基于李紈與賈府的特殊關(guān)系，她生活的最大特征，除了“一概無見無聞”以外，恐怕就是摳門了。李紈到底摳門到了什么程度，以至于戴上了“賈府第一鐵公雞”的帽子呢？多的不用看，只需要分析海棠社的歷史中就可以得出結(jié)論了。 海棠社正式開社是在第三十七回，李紈以“稻香老農(nóng)”的別號先占地步，并以自己“不會作詩”為由，毛遂自薦擔(dān)任社長。社長可不是隨便當(dāng)?shù)?，要?fù)責(zé)召集詩社活動，并在每社評定詩詞作品的優(yōu)劣等級。所謂“詩社活動”，并不是QQ群上發(fā)個消息說，咱們何時在何地寫詩，寫完以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從海棠社幾次開社的情況來看，組織者都是要出銀子的，不說螃蟹大宴，至少也是茶點(diǎn)小聚。對此，李紈是心知肚明，她明確表態(tài)自己要“作個東道主人”。 不過，作為社長的李紈并沒有當(dāng)成第一社的東道主人，探春主動請纓，由自己這個詩社的發(fā)起人承辦第一社的活動。剛剛表示自己要“作個東道主人”的李紈生怕形勢有變，立即借坡下驢，同意了探春的請求。就這樣，第一社就被李紈推給了探春。 第一社由發(fā)起人探春來承辦，在情理上似乎也說得過去。那第二社總該輪到早已表示要“作個東道主人”的社長李紈了吧？事情又起了變化。原來，第一社忘了史湘云這個重量級人物。姍姍來遲的史湘云要補(bǔ)作海棠詩。李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立即說道：“他后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結(jié)果出乎李紈的意料，史湘云的詩讓眾人稱贊不已，湘云的這個東道就不該罰了。但是幸運(yùn)之神仿佛總要眷顧李紈，寄人籬下的史湘云興致高漲，竟然主動提出自己要作東道。眾人不好回絕，李紈當(dāng)然樂得奉送。但是，史湘云的生活境遇我們是知道的，她哪有這么多閑錢來承辦詩社？最后還是薛寶釵為她解的圍。 一連躲過了兩社，眼看第三社日子臨近，李紈巴望著再有人站出來承辦詩社，但所有人都集體保持了沉默。也該沉默了，第一社探春，第二社名義上是史湘云，實際上是薛寶釵，還剩下誰呢？賈寶玉、林黛玉指望得上嗎？惜春就更不用說了。眼看難逃此劫，李紈有些坐不住了，不過很快就計上心來——拉贊助！ 第四十五回，眼看第三社日子臨近，李紈帶領(lǐng)海棠社全體成員來找王熙鳳，表面上是請“鐵面無私”的王熙鳳出山，兼任詩社的“監(jiān)社御史”，實質(zhì)上就是讓王熙鳳出銀子。經(jīng)過一番口舌大戰(zhàn)，王熙鳳最終撥付了五十兩的專款，作為海棠社的活動經(jīng)費(fèi)。 五十兩現(xiàn)銀拿到手了，第三社應(yīng)該能夠順利舉行了吧？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第三社的正經(jīng)日子九月十六日，由于眾多親戚來訪，詩社沒有如期舉行，李紈的歪招又出來了！或許是從眾人湊份子為王熙鳳慶生的做法中獲得了靈感，在第四十九回，剛剛拿到五十兩現(xiàn)銀的李紈在九月十七日準(zhǔn)備補(bǔ)辦第三社時突然提議：鑒于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香菱等新成員的加入，為了在“梅花歡喜漫天雪”的美好景致中，充分彰顯“世界人民大團(tuán)結(jié)”的友好氣氛，由海棠社“常委”寶玉、黛玉、寶釵、探春各出一兩銀子，舉辦海棠社第三次集體活動暨全體（擴(kuò)大）會議。 搞什么飛機(jī)??？你不是剛拿了五十兩嗎？按劉姥姥的算法，史湘云承辦了如此大規(guī)模的螃蟹宴，也不過二十多兩銀子，多這么幾個人就不夠了？李紈分派的份子也就四兩銀子，她還裝模作樣地說：“我再總拿出五六兩銀子來，也盡夠了?！奔热晃辶鶅摄y子就已足夠，為什么不從五十兩的?？钪兄苯又∧?？ 劉姥姥在第四十回說過：“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這里可是整整五十兩，李紈不聲不響地揣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李紈何止是摳門，還貪得無厭嘛！ 或許有人會說了，賈母都說人家李紈“寡婦失業(yè)的”，再說剛才不是分析了嗎，李紈與賈府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撈點(diǎn)銀子防老也情有可原啊。既然如此，咱們不妨再回到第四十五回，通過王熙鳳為李紈算的一大筆賬，來看看李紈的收入到底是怎樣一個水平。 李紈帶著眾人去找王熙鳳拉贊助，洞悉李紈來訪由頭的王熙鳳很快就跳將起來，為李紈算了很長的一筆賬。從中我們能夠梳理出李紈的主要收入： ?、僭洛X，每月二十兩（常例十兩，賈母認(rèn)為她“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拉著個小子”，再加十兩），每年二百四十兩； ?、趫@子地取租，具體金額不詳； ?、勰昀?，按“上上分兒”，具體金額不詳。 保守估計，李紈每年的凈收入應(yīng)不少于四百兩，而且“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李紈又不能化妝，賈蘭在學(xué)堂里也有補(bǔ)貼，平日里基本上沒有什么支出。四百兩是個什么概念，感覺有點(diǎn)模糊，不過趙姨娘可以為了五百兩的債務(wù)去殺人，可以從一個側(cè)面體會到四百兩是個多么龐大的數(shù)量，更何況這還只是一年的收入。 坐擁如此豐厚的經(jīng)濟(jì)收入，按王熙鳳的說法，“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著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遠(yuǎn)限？”就算是李紈與賈府沒有親緣關(guān)系，覺得不該出這筆錢，那王熙鳳撥付的經(jīng)費(fèi)你總得?？顚Ｓ冒?？作為“富婆”的李紈竟然連區(qū)區(qū)五十兩都要費(fèi)盡心機(jī)往自己腰包里揣，不是摳門、貪財，又是什么？ 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浪啦茸±罴w摳門、貪財?shù)乃姥ú环拍?？因為在李紈的結(jié)局里，“枉與他人作笑談”的暗示，如果不結(jié)合她的摳門、貪財，就很難說得通。 跟前面妙玉的分析一樣，李紈從法理上說也不會受到賈府衰亡的牽連。首先，她是封建禮教的典范，與賈府的種種“劣跡”無關(guān)。其次，她與賈府沒有直接的親緣關(guān)系。與妙玉為了寶玉，主動卷入權(quán)力漩渦的結(jié)局不同，李紈確實始終都沒有受到賈府衰亡的牽連，這一點(diǎn)可以從三個細(xì)節(jié)推斷出來。 ?、俚谖寤嘏性~中有“如冰水好空相妒”，曲目中有“帶珠冠，披鳳襖”，都與賈府衰亡的總方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诘诹兀罴w的花令中有“竹籬茅舍自甘心”，她“自飲一杯”后說道：“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边@仿佛就是李紈在賈府衰亡之際說出的肺腑之言。 ?、鄣谄呤孛钣竦脑娭杏小扮婙Q攏翠寺，雞唱稻香村”，前面已經(jīng)解釋過了。 李紈這么摳門加貪財?shù)娜?，出幾兩銀子辦詩社都舍不得，更不用說在賈府面臨經(jīng)濟(jì)危機(jī)之時出手相助了。在第七十二回，為了緩解賈府日益嚴(yán)重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賈璉、王熙鳳甚至都想出了利用鴛鴦的便利，將賈母的東西“偷”出來典當(dāng)換錢這樣迫不得已的辦法。可是，年收入四百兩以上的李紈卻始終無動于衷?？梢韵胂?，在賈府?dāng)⊥鲋H，李紈必然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姿態(tài)。 鑒于李紈這種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拜金主義和個人主義思想，曹雪芹在第五回的曲目里進(jìn)行了嚴(yán)厲的批判：“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也就是說，你攢點(diǎn)積蓄防老無可厚非，可也不能太離譜啊，你得想著為自己的兒孫積點(diǎn)德才對啊！孔子曰：“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钡搅死罴w這里，卻是“見小利，則樂極生悲”?！巴髋c他人作笑談”，別人不笑你笑誰？ 李紈對賈府的衰亡極度冷漠，賈蘭又會是什么表現(xiàn)呢？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第九回學(xué)堂大混戰(zhàn)中，賈菌準(zhǔn)備出手，同桌賈蘭卻“是個省事的”，連忙勸阻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睂Ρ纫幌吕罴w說的“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是不是頓生“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感覺？無怪乎賈政在第二十二回說賈蘭是“天生的牛心古怪”，其實李紈、賈蘭都是這副德行。 李紈到底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讓她既“如冰水好空相妒”，又遭遇了“無常性命”，最后受到世人的恥笑呢？ 從畫頁中“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披的美人”，以及曲目中“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來判斷，李紈的結(jié)局與賈蘭有直接關(guān)系。“頭戴簪纓”、“腰懸金印”、“爵祿高登”的不會是寡婦李紈，只可能是賈蘭。 在第一回“好了歌解”中有一句“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莽長?！敝廄S評道：“賈蘭、賈菌一干人。一段功名升黜無時，強(qiáng)奪苦爭，喜懼不了?！边@說明，賈蘭中舉了！在第二十六回有一個很小的細(xì)節(jié)，寶玉看見賈蘭在射鹿，還把他數(shù)落了一通。賈蘭回答：“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么？所以演習(xí)演習(xí)騎射?！睆倪@個細(xì)節(jié)可以推測，賈蘭可能是中了武舉，因而“爵祿高登”。 得益于賈蘭中舉，李紈瞬間也成了“鳳冠霞披”、“帶珠冠，披鳳襖”的誥命夫人。母子二人“鯉魚跳龍門”般的巨變，與賈府“樹倒猢猻散”的悲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贏得眾人傾羨的目光。 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如日中天的母子二人對賈府的衰亡無動于衷，甚至可能無情拒絕了劉姥姥讓他們出資搭救巧姐的請求。賈蘭會說：“不與咱們相干。”李紈會說：“不問你們的廢與興?！眲⒗牙牙蠝I橫流卻無可奈何，只得轉(zhuǎn)身離去，另想辦法。 不過，李紈、賈蘭的興奮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賈蘭很快就被廢黜，短暫的榮耀戛然而止。李紈或許在賈蘭中舉之時樂極生悲，抑或許在賈蘭被廢黜后急火攻心，終逃不過魂歸離恨天的悲劇命運(yùn)。母子二人的“現(xiàn)世報”，終成世人茶余飯后的笑柄。 可以說，李紈的悲慘遭遇，給天下見利忘義乃至損人利己之人上了生動的一課，借用巧姐的曲目來說，“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span> 8 紅顏?zhàn)怨哦嗝。ㄇ乜汕洌?/b> 在《紅樓夢》所有的人物中，秦可卿無疑是謎團(tuán)最多的。作為“正冊十二釵”之一，秦可卿不僅身世卑微，更重要的是明顯戲份太少。在前八十回，秦可卿的戲份勉強(qiáng)壓過年幼的巧姐，但前面我們分析過，巧姐在八十回后將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而秦可卿在第十三回就亡故了。這么少的戲份，怎么能夠進(jìn)入“正冊十二釵”？ 秦可卿最大的謎團(tuán)還在于，她的判詞和曲目，與她的故事情節(jié)完全對不上號。在第五回，秦可卿的畫頁上是“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判詞中有“情既相逢必主淫”之句，曲目中又有“宿孽總因情”之句。我們找遍了前十三回秦可卿出場的場景，都找不出與此對應(yīng)的情節(jié)，這是怎么回事？ 關(guān)于秦可卿的謎團(tuán)，第十三回的三句批語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span> “隱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span>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span> 也就是說，秦可卿一個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是“淫喪天香樓”，判詞和曲目應(yīng)該都對應(yīng)著這個情節(jié)。但是，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刪去了這一情節(jié)。這也就造成作為“正冊十二釵”的秦可卿不僅戲份極少，而且情節(jié)與判詞、曲目無法對應(yīng)。 那么，“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個什么樣的情節(jié)呢？由于曹雪芹并不是自愿地刪除這些內(nèi)容，因此對一些細(xì)節(jié)沒有進(jìn)行調(diào)整，讓我們得以窺探其本來面目。不妨通過第十三回留下的諸多“殘跡”，來還原秦可卿的死亡真相。 ①得知秦可卿死去的消息，寧府上下“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批語寫道：“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比绻乜汕涞乃朗且虿≈蒯t(yī)治無效，眾人能有什么“納罕”和“疑心”呢？這說明，秦可卿是非正常死亡，而且與“天香樓事”有直接關(guān)系。 ?、诳汕渌篮?，賈珍在眾親屬面前“哭的淚人一般”，眾人相勸，商議如何料理，賈珍“拍手”說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就奇怪了，媳婦死了，老公不悲傷，倒是老公公哭得死去活來。這不由得讓我們聯(lián)系到焦大罵的“爬灰的爬灰”，確實由不得眾人不“納罕”、不“疑心”。難道是賈珍看重親情、多愁善感？那我們再看一下第六十三回，親爹賈敬服丹藥中毒身亡后，賈珍是什么表現(xiàn)。當(dāng)時，賈珍、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jìn)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笔胝媸爰?，一目了然?？磥?，賈珍與秦可卿確實關(guān)系非常?！疤煜銟恰眲t極有可能是賈珍、秦可卿二人幽會的場所。 ?、畚闹袑懙桨才诺缊觯埗U僧“在大廳上拜大悲讖，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shè)一壇于天香樓上”，批語寫道：“刪，卻是未刪之筆。”秦可卿能有什么“罪孽”、“冤孽”需要免、需要解、需要洗呢？為什么又要設(shè)壇在“天香樓”呢？如果賈珍、秦可卿的關(guān)系假設(shè)成立，那么這里就存在什么疑問了。 ④秦可卿死了之后，賈珍為了喪禮風(fēng)光，便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賄賂宦官戴權(quán)，賈蓉得封“龍禁尉”。賈珍這人太具黑色幽默了，兒子賈蓉在他跟前晃了這么多年，他都沒有想起來給兒子捐個官。兒媳婦死了，為了喪禮的風(fēng)光，才花銀子給兒子謀個封賞。正應(yīng)了那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賈珍、秦可卿的非正常關(guān)系，已經(jīng)漸漸浮出了水面。 ⑤秦氏丫鬟瑞珠“觸柱而亡”，這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情節(jié)。主子死了怎么丫頭也跟著殉葬？難道是出自于她對主子的忠心嗎？脂硯齋的批語立即露出了端倪：“補(bǔ)天香樓未刪之文?！币簿褪钦f，瑞珠與賈珍、秦可卿在天香樓幽會的情節(jié)有關(guān)系，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促使她在秦可卿亡故后選擇一死了之呢？只有一種可能——她是知情人，而且是在無意中偷窺到的。秦可卿一死，瑞珠擔(dān)心賈珍找自己的麻煩，與其到那時生不如死，索性現(xiàn)在就一死了之。瑞珠的死對賈珍而言，可以說是了卻了心腹大患，賈珍“遂以孫女之殯殮”。 ?、扌⊙诀邔氈椤案市脑笧榱x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在第十六回，在秦可卿靈柩送到鐵檻寺后，她“執(zhí)意不肯回家”，也就是終身出家為尼，賈珍“喜之不禁”。這就更奇怪了，秦可卿的丫鬟到底中了什么魔咒？怎么一個接一個地“精神失?！?？難道寶珠也是偷窺到了賈珍、秦可卿在天香樓的奸情？應(yīng)該不會，否則她也應(yīng)該一死了之。但是，寶珠確實是知情人，是平日里關(guān)系密切的瑞珠告訴她的。秦可卿恥情而亡，瑞珠以死避禍，對寶珠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促使她決意遠(yuǎn)離是非場，從而保全自己的性命。 根據(jù)以上“殘跡”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斷定：賈珍、秦可卿確實關(guān)系非常，而且對應(yīng)了焦大所說的“爬灰的爬灰”，“天香樓”便是二人平日里幽會的場所。賈珍、秦可卿某一次幽會時，被丫鬟瑞珠無意中發(fā)現(xiàn)，秦可卿擔(dān)心奸情暴露，遂在天香樓自縊身亡。 第十三回的“殘跡”告訴我們，賈珍、秦可卿的奸情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而寧府也確實有這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第六十四回寫到賈珍、賈蓉“素日有聚麀之誚”。什么是“聚麀”呢？《禮記?曲禮》上記載：“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币簿褪钦f，是父子與同一個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獸性行為，駱賓王在《代徐敬業(yè)討武氏檄》中歷數(shù)武則天的罪狀，其中就有：“踐元后于翬翟，陷吾君于聚麀”。這里說賈珍、賈蓉“聚麀”，除了父子二人與尤氏姐妹的奸情以外，應(yīng)當(dāng)還包括秦可卿在內(nèi)。第六十七回，王熙鳳就對平兒說過：“那邊府里的丑事壞名兒，已經(jīng)叫人聽不上了?！钡诹?，柳湘蓮則毫不保留地告訴寶玉：“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span> 根據(jù)前面的分析，焦大所罵“爬灰的爬灰”算是有著落了，那么“養(yǎng)小叔子”的是誰呢？前面我們已經(jīng)排除了王熙鳳的嫌疑，“養(yǎng)小叔子”的這個人極有可能還是秦可卿。那么，她養(yǎng)誰呢？——賈薔！ 曹雪芹為賈珍、秦可卿的特殊關(guān)系留下了諸多“不寫之寫”，但秦可卿與賈薔的關(guān)系卻隱藏得極深。不過，第九回介紹賈薔的一段話還是讓我們找到了突破口： “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fēng)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詬誶淫議之詞。賈珍想亦風(fēng)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span>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賈薔、秦可卿是極有可能發(fā)生奸情的。其一，他“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并且與賈蓉“最相親厚，常相共處”，跟嫂子秦可卿低頭不見抬頭見，謀面的機(jī)會很多。其二，他“比賈蓉生的還風(fēng)流俊俏”，“外相既美，內(nèi)性又聰明”，能夠討得秦可卿的歡心。嚴(yán)格來說，這兩點(diǎn)都只能是可能性，能坐實賈薔、秦可卿關(guān)系的，是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先是下人們生出“詬誶淫議之詞”，接著賈珍覺得“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 按照我們對賈珍的了解，下人們的這些“詬誶淫議之詞”應(yīng)該針對他賈珍才對啊，或者是賈蓉也可以理解。但如果針對賈珍或者賈蓉，他攆賈薔干什么？招你惹你了？這說明，下人們的“詬誶淫議之詞”是針對賈薔的，但光有他一個人也成不了花邊新聞啊，下人們是在傳他跟誰的“桃色新聞”呢？ 尤氏？第七十六回她對賈母說：“我們雖然年輕，已經(jīng)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倍Z薔多大呢？上面說得很清楚，十六歲。賈薔跟尤氏年齡差異這么大，難道他有戀母情節(jié)？ 如果不是尤氏，能在下人之間引起極大轟動，同時讓賈珍敏感地認(rèn)為“自己也要避些嫌疑”的人，也就只有秦可卿了。焦大所罵的“養(yǎng)小叔子”，應(yīng)該就是罵的秦可卿和賈薔。下人之中傳言四起，讓與秦可卿同樣存在奸情的賈珍如坐針氈，生怕自己與秦可卿的奸情暴露，這才將賈薔打發(fā)出去自立門戶。巧合的是，秦可卿所用的棺木，偏偏又是賈珍所買、“檣木”所制。 由此看來，焦大罵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都指向了秦可卿。無怪乎判詞說“情既相逢必主淫”，曲目也說“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核心內(nèi)容就是一個：隨著秦可卿的到來，寧府的輩分徹底亂套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