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在這姐弟二人之中，我是明顯的一喜一惡，喜的是可卿，惡的是秦鐘。我一直認為可卿是一個善于操持，精于周旋的女子。她在世的時候，在賈母心目中她是“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四回）；她生病之后婆婆尤氏也曾對親戚說，這個兒媳比十個兒子還強；她自己也對鳳姐講，這樣大的一個家族，親戚姐妹們沒有一個不和她好的。還有她死去后給鳳姐托夢，交待的一番警醒之言，更是歷來被紅學家們津津樂道?？梢姡诘萌诵暮投旨疑?，估計后來者如鳳姐、寶釵們都比不上她。

然而，太聰明者必思慮過度，鳳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可卿既然聰明勝過鳳姐，自然思慮也更多。作為這么大的一個家族里的長房長孫媳，她自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長輩倚重，平輩和晚輩指靠，下人唯馬首是瞻；而從反面看，暗中使壞，腳下設絆，甚至隔岸觀火等著看笑話的人肯定也不少。為了各方討巧，不授人以口實，實在是一點點事情，都要反復思量，終于因此而病。我猜可卿的病和后來鳳姐是一樣的，先是神經(jīng)衰弱，失于調(diào)養(yǎng)以致內(nèi)分泌紊亂，最終釀正大癥。

可卿與賈珍之間的不倫之戀，我認為是事實。證據(jù)就是她死了以后，尤氏稱病不出，賈珍又“哭得淚人一般”。跨越了時間，從今天的角度去審視他們之間的愛情，當然有悖倫常，但并非沒有令人同情理解之處。賈蓉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只是個稚氣少年——看他去跟鳳姐借屏風，跪在炕沿上跟鳳姐撒嬌的動作，就知道了。可卿自己是這樣精明強干的人，當然更中意成熟一些的男子。至于賈珍，很多人對他的刻板印象是好色無度，不學無術(shù)，其實這是過于片面的判斷。賈珍賈璉這樣的人，貪淫好色當然是事實，可他們也不是不學無術(shù)的二流子，他們不像薛蟠那樣整天游手好閑，而是肩負著寧榮二府外當家的重任。比如建設大觀園，賈赦賈政二老只是動動嘴皮子，支支招，實際“執(zhí)行”的是賈珍、賈璉還有兩府的管家們。賈璉經(jīng)常奉長輩之命出門辦事，比如送林黛玉回鄉(xiāng)奔喪，黛玉可是賈母的心頭肉，派賈璉護送，自然是信得過他。賈珍作為一族之長，家族里的一切大事都是由他先出頭，此外還負責帶著族中少年子弟讀書演武。

總之，賈珍賈璉做事還是很有章法，很有能力的，畢竟他們的父輩還都是國之棟梁，且都說得上是教子從嚴（賈璉應該是賈政帶出來的）。不過再往后一輩，比如賈蓉賈薔賈芹這些人，卻真的是入了俗流，是純粹的不學無術(shù)了。

我的意思就是說，賈珍身上仍然留存著賈氏宗族的前代之風，仍然是上乘的人物。我還記得有一回寫到，春節(jié)前夕寧府的莊頭兒烏盡孝來送過年的年例，同時外面家境比較貧寒的宗族子弟也來領取過年所需的物資，寧府大院里熱鬧非常。此時書中描寫賈珍：他鋪了一張大狼皮褥子在階前，半臥著看院子里鬧哄哄的景象。這段不長的描寫仿佛電影中的一個特寫鏡頭，鏡頭中的賈珍，留給我的印象是風流不羈，氣度超塵。這樣的男子，對女人大概是很有殺傷力的吧，難怪后來尤氏姐妹也曾青睞于他。

可卿病時，賈珍不惜重金請大夫，配藥，他心疼可卿看病時總要脫換衣服，說縱使一天穿壞一套新衣服也無所謂。可卿死了，賈珍哭得感天動地，不聽叔父賈政的勸告，執(zhí)意要用絕等的棺木盛殮可卿的遺體，用心之苦，到了不避嫌疑的程度。這就足見他對可卿并非一時的淫欲——假如鴛鴦死了，赦老爺會傷心至此么？

可卿是死于非命，至于具體死因，恐怕只能成為千古之謎。讓我疑惑的是，其實秦鐘的死也很蹊蹺，但是相比之下，紅學研究者們對秦鐘之死的關(guān)注程度大大降低。

我一直不喜歡秦鐘，因為他做事荒唐，不知進退。的確，他相貌出眾，所以鳳姐一見之下就非常喜歡，但是這喜歡里面，其實大部分還是看在她是蓉大奶奶的妹子。璉二奶奶跟蓉大奶奶感情深厚，是闔府都知的。更重要的是，他投了寶玉的緣法，所以賈母也寵愛他，他因此能夠跟著寶玉去家塾里上學。可是接下來的事情是怎樣的呢？秦鐘目無宗紀，做事放肆，引發(fā)了學堂里的一場大鬧，這件事本來就分不清誰對誰錯，寶玉是出于友情為他出頭，他不但不息事寧人，還火上澆油，說什么“有金榮在，我是不在這兒的”，最后逼著金榮給他磕了頭才罷休。這件事秦鐘實在太過分，正如后來璜大奶奶說的，他秦鐘也只是攀附著寶玉才有今天，憑什么就恃寵而驕到這個地步。

這還不算，秦鐘還不顧姐姐的病體，把這件事講給她聽，導致可卿癥上加癥。秦鐘糊涂，可卿卻不糊涂，她知道自己跟弟弟出身并不高貴，能在賈家立足已屬不易，自己還好說，畢竟身份地位重要，別人不敢小視，可自己的弟弟做出這樣荒唐的事情，難免招人議論?？珊耷冂姴恢么?，一味輕狂至此，長此下去如何是好。

果然，可卿一死，沒有了姐姐的約束管教，秦鐘更加無法無天起來?？汕渫ｌ`寧府時，鳳姐幫著料理后事，忙得不可開交。此時的秦鐘呢？卻跟著寶玉到處閑逛，不但一點不出力，甚至都沒有一點憂傷的意思。扶棺出城這一路，姐姐尚未入土為安，他就已經(jīng)跟尼姑智能作出茍且之事，不但做法出圈，簡直缺少人性。寶玉調(diào)侃他們時說過一句話：“那天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她（智能）做什么？”可見秦鐘仗著賈母疼愛，在榮府里也是膽大妄為，目無尊上。

如果秦鐘真的喜愛智能，那么我會對他抱以跟可卿一樣的同情?？墒菑臅锌磥?，他對智能的確只是一時的淫欲。智能曾說，什么時候等我出了這個牢坑，可見對自己身陷尼姑庵的命運十分悲戚，秦鐘卻不理會，一句“遠水解不得近渴”，就霸王硬上弓了。我實在為智能不值。后來秦鐘回家了，估計也沒有給智能留下個交待，所以才有智能偷偷跑來探視秦鐘的一幕。

秦鐘送過靈以后，很快就病了，接著就死了，書中只是簡單地說他縱欲過度，又加感染風霜，導致身體衰竭。我總覺得不太對頭，他的死會不會跟智能兒曾經(jīng)偷偷來找過他有關(guān)呢？智能兒來找他，不幸被秦業(yè)看見，使得老人家大動肝火。不久以后秦鐘就死了，而且是突然就死了，連寶玉都覺得有些奇怪——此情此景，與可卿的去世何等相似。

秦氏姐弟統(tǒng)領了寶玉的兩條感情之線，一是對寶釵、黛玉這些女兒們的憐愛，一是對琪官、柳湘蓮這些男子們的友愛。釵、黛精于事故，琪、湘行事特異，想來寶玉就是在可卿和秦鐘身上，逐漸分別確定了對男子和女兒的特定欣賞風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