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陰市，人口百萬余，數(shù)箭方圓，算得西南省份中準(zhǔn)重鎮(zhèn)。日夜吃喝，便有不可入口的東西棄之如山；又興各式生產(chǎn)，便有不能成才的腳料聚之如山；另，海內(nèi)外新式消費(fèi)，多多少少滲入進(jìn)來，人們驚喜之余，又添斑駁垃圾。如此，余陰市日積垃圾多達(dá)百噸。
余陰多山，山皆為石。石難生樹，草亦稀少。余陰便如處裸體窮漢之中，尷尬日久。所幸余陰于萬端紛緒中，獨(dú)清除垃圾最力，務(wù)使窮而不臟。
更所幸，距余陰三十里處，有一奇異景觀：萬山之中，數(shù)山圍出一個石捅所在，深達(dá)百丈，闊有十里。窮山無水，更兼喀斯特地質(zhì)，蓄不成水庫，卻如海濱深港，可泊萬噸垃圾。
于是這里便日日有垃圾運(yùn)來。
天還未亮，余陰市街上便發(fā)一陣巨響，幾十輛翻斗卡車順序出發(fā)，浩浩蕩蕩。自從市里運(yùn)垃圾的車換成這種進(jìn)口的礦山型翻斗車，許多市民便不用再撥自家的鬧鐘定點(diǎn)起床。車隊(duì)撼天動地的駛過，輪底帶起雜物，市民們也起身了。有刷牙洗臉的，有抖擻精神去練拳的，有提籃置辦飲食的，余陰市如人初醒時的揉臉搔癢，慢慢活動起來。兒童們不愿起，被大人們呵斥為懶蟲，終于爬起，便有三五小兒咿咿呀呀唱到：
大卡車，真漂亮
震得我家屋梁響
跑到城外倒垃圾
換回錢買新衣裳

卡車門逢彎拐彎，遇坡爬坡，高低左右，檔換了無數(shù)，油門松了又緊，方向牌作風(fēng)車使，沿途雞飛狗跳。山民們在車燈影里閃到路旁，被塵土裹了十?dāng)?shù)分鐘，咳嗽幾下，又上路去趕早集。
車近山口，天已大亮。霧氣浮動，正是要升不升的時候，卡車們慢慢轟著油門，終于沿山邊排成一行，將屁股朝了大坑。天地間忽然靜了下來。
一道金光，拽起一輪太陽。那太陽恰在一個山口之間，于是霎時又有無數(shù)金光，穿透晨霧，紛紛射到卡車門這一邊來。卡車上的橘黃漆如點(diǎn)燃一般，耀得人眼花。卡車們通體一熱，又發(fā)一聲巨響，幾十個翻斗緩緩翹起，終于到了45度，山中的鳥兒有預(yù)感，呀的一聲，飛起數(shù)百只，煙一般升到半空。
似隱隱悶雷，百噸垃圾緩緩移動了，越來越快，一出車斗，便瀑布般直泄下去。沿途有山石阻擋，垃圾也如水花一樣濺開，將余陰市的部分秘密分解。陽光挑動著垃圾，沿山竟是黃金鋪就，閃閃爍爍，萬般色彩。更有煙塵翻騰回轉(zhuǎn)，紫紅青粉，成山中霞?xì)狻?
翻斗們行過注目禮，緩緩復(fù)原?？ㄜ噦円苿恿?。
翻斗們復(fù)原時，又出一片響聲。這響聲才是這萬山中的信號，一霎那間，又一層瀑布流下去，隨之，吶喊聲起。
原來沿山有千多人侯在一起，單等垃圾倒完，于是背了背簍，手執(zhí)二爪耙，擁著歡樂，俯沖下山。鳥兒們卻遲了一步，待也俯沖下去，早被人們轟起，又煙一樣升高，再俯沖下去，又被轟起，終于散亂。
司機(jī)們聽見下邊語聲喧嘩，便都笑著，罵著，又是逢灣轉(zhuǎn)彎，遇坡爬坡，方向盤風(fēng)車一樣使，浩浩蕩蕩，一路會余陰市去了。
坑底的人們，細(xì)細(xì)將垃圾分類，又快快將所需垃圾丟入背簍。日上一桿，山坡又露出土質(zhì)，只余斑斑駁駁的汗水殘?jiān)?，由鳥兒們收拾。人們早已上到坡頂公路，小做休息。
太陽暖洋洋的照在人們身上，背簍中的垃圾也輕輕舒展，作出響音與人語混成一片。人們中有人拿出新奇垃圾向其他人介紹著，推測著那本來的用途，想象著原是何種享受，織成見識，眾人也都點(diǎn)頭肯定下來。偶有爭吵，往往是年輕人仲裁，因?yàn)槔先藗儾欢男率挛锾?。又偶有人撿得撕碎的情書，拼起來讀，常常沒有結(jié)尾，大約是有情人的不成功之作，那成功之作，大約是在遙遠(yuǎn)的余陰市中某個角落里小心收著。休息之地，又成市場，人們互相推薦或換下不許或所需的垃圾，于是分類更加清楚。但是最值錢的金屬殘件是每人保留所得，并不交換的。
山中終于躁熱起來，山石也開始晃眼，于是人們紛紛肩起背簍，開始沿卡車們來的路走去。萬山之中，蜿蜒著人流。余陰市的廢品收購站現(xiàn)在并不忙，知道這是垃圾尚在路上，要到下午垃圾才會進(jìn)城，那時倒要費(fèi)些精力。
垃圾們是最有福的，來去都不必自己趕路操心。尤其這回去，向老爺一樣坐著轎子，而且不寂寞，因?yàn)槿藗円宦酚懈琛?
萬山之中，都在聽那歌。此地山民，QIAN著垃圾，極其快樂，路畢竟長，于是用了各種嗓音，咿咿呀呀的唱起來：

太陽東邊升
太陽西邊落
好著哩
石頭熱我腳
爬過山窩窩
高著哩
柴火翻山找
水要回家喝
難著哩
挖個金蛋蛋
回家叫老婆
快著哩
啊嘿嘿

 

 

余陰市，人口百萬余，數(shù)箭方圍，算得西南省份中準(zhǔn)重鎮(zhèn)。日夜吃喝，便有不可入口的東西棄之如山；又興各式生產(chǎn)，便有不能成材的腳料聚之如山；另，海內(nèi)外新式消費(fèi)，多多少少滲入進(jìn) 來去都不必自己趕路操心。尤其這回去，象老爺一樣坐著轎子，而且不寂寞，因?yàn)槿藗円宦酚懈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