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西門慶見過潘金蓮,離開兩個時辰不到,就又踅(來回盤旋)回茶坊了。這次西門慶叫了一碗酸梅湯。邊吃酸梅湯邊對王婆稱贊說:
“干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得不在屋里!”
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
西門慶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font>
王婆沒有耳背的問題,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從做”梅”到做”媒”,她根本就是裝胡涂故意挑逗。等西門慶入局后,她又正經(jīng)八百地說:
“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大老婆)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妾)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再嫁)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
至此,西門慶總算開口顯露意圖,還說嫁過人的也沒有關(guān)系,意有所指已經(jīng)相當(dāng)明顯。好玩的是王婆子明明心知肚明,卻還要繼續(xù)裝胡涂。
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font>
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font>
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jì)大些?!?/font>
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zhèn)€多少年紀(jì)?”
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font>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fēng)(瘋)婆子,只是扯著風(fēng)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這實在是王婆這個角色讀來最讓人拍案叫絕之處。她一面刺挑一面還要揶揄,非得讓西門慶清楚明白地承認(rèn)自已下流的欲望,才肯出手。畢竟她只是個中介者,自然不想這樣無憑無據(jù)地冒然行動,否則將來有個風(fēng)吹草動,落了個”萬惡皆歸之”的下場豈不是冤枉?這是我們在談笑怒罵間看到這個婆子心思曲折蜿蜒的地方。她算準(zhǔn)了西門慶還會回來,會把話再說得更露骨,因此她繼續(xù)吊著西門慶的胃口。
我初讀西門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三番二回跑茶坊時,總覺得小說有點煩絮。后來看懂了時反而覺得佩服。原來這個寫法不直寫西門慶如何心慌意亂,反而另辟蹊徑,借著王婆的戲謔,不動聲色地突顯西門慶內(nèi)心的急色。作者這種技巧高明之處在于雖然刀不血刃,但卻處處見血。
總之,西門慶就這樣一天跑了三回茶坊,煎熬一個晚上之后,隔天一大早又踅來了。
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font>
王婆應(yīng)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辈欢鄷r,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
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font>
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暗中追求)的,如何陪你吃茶?”
明明昨天連來三次,今天故意要諷刺”連日少見”,明明知道邀請陪喝茶是有事相求,卻刻意要說:”我又不是你暗暗追求的對象”王婆子兩面刃刀法越來越利落,對西門慶的刺挑也愈來愈不留情。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
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餛飩,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font>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fēng)(瘋)婆子,只是風(fēng)?!?/font>
王婆笑道:”我不風(fēng),他家自有親老公?!?/font>
(按:河漏子是蕎麥磨成的湯餅,沒有拖煎的作法。干臘肉不可能反過來包著餛飩。餃?zhǔn)莾深^尖中間飽滿的食物,窩窩卻是圓形底部凹形的食物。大辣酥則指燒酒,但北方喝燒酒卻不暖酒,因此不可能有熱燙溫和大辣酥??傊?,王婆說的這一大串食物,全挑明了西門慶癡心妄想的根本是不存在的事。另外一種解釋則認(rèn)為”軟”巴子肉是干肉薄片,辣酥則是蘇北方言中的長茄子─落穌,另外,包括河漏子、餃窩窩、蛤蜊……都是男女性器的代稱。顯然后者的說法更加讓人有想象空間更大。)
總之,王婆這些說笑打屁挑出了西門慶的欲望。特別當(dāng)西門慶還要打哈哈輕意帶過時,她更毫無保留地點出,誰不知道讓西門慶”欲在心里口難開”的理由,只是潘金蓮家里還有個親老公罷了。王婆一點不瘋。
話說到這個地步,能用的暗喻與戲謔都已經(jīng)用盡,開不開竅全在西門慶了。借著”隱喻”的牽勾與”戲謔”的潤滑,這個隱約進展的過程寫來又大氣又利落,實在令人眼睛一亮。小說清一色白描,雖然沒交待西門慶心里怎么煎熬,可是他的天人交戰(zhàn)讀者卻一點也不覺得隔閡。
西門慶出去轉(zhuǎn)了圈,又在門口踅來踅去七八回,終于下定了決心,走進王婆子茶坊里,把心底所有不堪的欲望全部向王婆子表露無遺。西門慶的告白換來了王婆子的坦誠。她大方地表明自已這家茶坊只是個幌子。像她這樣三十六歲就死了丈夫,還得帶著孩子的寡婦,為了生存,做過賣成衣,當(dāng)產(chǎn)婆,針灸看病種種工作,更重要的,她還”拉皮條”─顯然生存是比道德還要高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
西門慶大喜過望,知道這回找對人了。對西門慶這樣的人而言,只要是錢可以解決的事情都是小事?,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拋掉那些別別扭扭的倫理道德之后,原來只要找到門路,色欲與貪欲原來也可以像生意買賣那樣,單純只是金錢的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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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子給西門慶獻了一個”十分光”之計。這里的光指的是挨光─偷晴(情)。王婆要西門慶去買一匹藍(lán)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拿十兩好綿來─王婆決定請潘金蓮為她裁制入斂的喪服。這個文學(xué)史上最有名氣的偷情劇本雖然出自不曾讀過書的王婆,但天才的程度也足以拿到最佳編劇獎了。
”十分光”的內(nèi)容翻譯成白話大概是這樣的:
老身我先去向她借日歷,拜托她選個好日,請裁縫來做。她如果選了日期,沒開口要幫我,那就算了,要是她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笔〉梦医胁每p,就有一分光了。
我如果請得她過來做,替我縫,這光便有二分了。
她來做時,中午我安排些酒食點心請她,如果她說不方便,一定要回家,那就算了。要是她愿意吃,這光就有三分了。
你在第三日中午前后,打扮整齊過來,先咳嗽,在門前叫喊:”怎么好幾天沒看到王干娘?給我一盞茶?!钡綍r候我會出來請你進房里喝茶。她看見到你如果立刻起身回家,事情就算了。如果她不動身,這光就有四分了。
你坐下時,我對她說:”這是送我衣服的先生,真是難為他了?!蔽視_始替你吹牛,你也趁機夸贊她的手工。她若不接腔,這事就算了;要是她愿意跟你說話,這光就有五分了。
于是我說:”難為兩位施主了,一個出錢,一個出力。正好小姐在這里,先生是不是做個主人代我請客謝謝她?”你于是拿出銀子讓我出去買東西。如果她轉(zhuǎn)身走人,事情就算了,要是她還坐在那里不動,這光就有六分了。
我拿了銀子,臨出門時對她說:”麻煩小姐陪先生坐一會兒?!彼绻酒饋碜呷耍@事也算了,如果她不起身,那好,這光就有七分了。
等我買來東西放在桌子上,說:”小姐把針線收一收,暫且喝杯酒吧,難得這位先生請客?!比绻豢虾湍阃莱燥?,走了,這事就算了,要是她不起身,那又好了,這光就有了八分。
等她喝得有些酒意,你們話說得投機時,我就借口沒酒了,要你再買。你拿出銀子,又讓我出門去買酒菜。我拽上門,把你們關(guān)在屋里。她如果焦躁跑掉,這事就算了。如果她任我拽上門,一點不焦躁,這光就有九分,只欠一分了。
最后這一分最難。你在房里,盡挑好聽話說,先別急著毛手毛腳,否則壞了事我也幫不了你。你故意用袖子把桌上的筷子拂落到地面去,裝著撿筷子,然后用手去捏一捏她的腳。她如果鬧起來,我會趕來救你,這事算了。要是她不出聲,這事就十分光了。
這個挨光劇本一步一步陷人入彀,在漸漸里有一種無法言語的驚心動魄。王溢嘉先生曾歸納過”陷井”構(gòu)成的共同要素有三:一是必須有個誘餌。二是必須只能前進不能后退。三是路愈走愈窄,愈不舒服,直到最后動彈不得為止。我不確定潘金蓮到最后是不是覺得不舒服,不過這個劇本顯然具備了三大要素,是個道地的陷井。王婆的劇本最令人發(fā)指的部分是它的”誘餌”─她需要入斂用的喪服。王婆直接就利用別人的善意與同意當(dāng)起誘餌來─甚至連最起碼的本錢也省了。
劇本正式演出之后,順利地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唯一在意料之外的擦槍走火是武大郎的善意。在他聽到潘金蓮中午吃了王婆一頓之后,當(dāng)下立即反應(yīng)說:”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上酒食與她回禮。常言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女紅)來家,做還給她便了?!?/font>
被偷了老婆還忙著請客道謝的武大令人有種很深的喟嘆。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實在是小說冷不防的一記回馬槍,刺得人哇哇大叫。那種諷刺讓我們感覺到,在一個到處充滿著十分光劇本的世界里,忠厚、善良這些德性不但顯現(xiàn)不出它們的美好,更多時候,堅持反而只是愈發(fā)彰顯出它的脆弱、無知與可憐罷了。
這出十分光大戲從第一天開始,直至第三天西門慶和潘金蓮脫衣解帶、同枕共歡,王婆推開門進來為止,高潮迭起,全無半點冷場。我們驚訝地在王婆子把西門慶介紹給潘金蓮認(rèn)識時,聽到她說:
“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font>
這種替大老婆說了親之后,還來做”牽頭”的媒人,實在是絕無僅有。可見所謂的婚姻,在王婆眼中不過是”拉皮條”的生意罷了。一如所有的掮客一樣,王婆在買賣成交之后對潘金蓮與西門慶兩頭抽成。更諷刺的是,她竟還站上道德的制高點,威脅潘金蓮:
“早叫妳早來,晚叫妳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妳武大說?!庇种甘刮鏖T慶說:”這十分好事都完了,而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fù)心,我也要對武大說?!?/font>
彷佛她是唯一不曾泯滅了良知的好人似的。最可憐的是武大,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變成了自家老婆和別人偷情時”奸情永固”的最好保證。本來買物賣物,掮客利用的就是別人的資源。但王婆把鄰家的干女兒以及干女兒的老公善加利用到這個程度,未免也太夸張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