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也不怪--鄭板橋鄭燮(1693—1766;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恐怕是“揚州八怪”中最廣為人知的書畫家了。 但其實鄭板橋還算平順的一生,卻一點也沒有怪異之處,甚至可以說,鄭的一生可以說是一個典型中國文人的一生。他自小受到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同大多數(shù)讀書人一樣,走讀書做官經(jīng)世致用的道路。他苦習儒學,廣泛交友、直到四十歲參加南京鄉(xiāng)試中舉人做官,四十四歲,在北京參加禮部會試中貢士,又參加殿試中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賜進士出身,雖頗經(jīng)波折,但終于四十九歲入京侯補官缺,五十歲時為范縣令兼署小縣朝城。宰范期間,重視農(nóng)桑,體察民情。在災荒期間開倉賑貨,大興工役,修城筑池,招遠近饑民就食赴工。他改革弊政,宰濰期間“勤政廉政,無留積,亦無冤民”,深得百姓擁戴。鄭居官十年,洞察了官場的種種黑暗,“立功天地,滋養(yǎng)生民”的抱負難以實現(xiàn),歸田之意與日俱增。1753年忤大吏而去官。去濰之時,百姓遮道挽留,家家畫像以祀,并自發(fā)于濰城海島寺為鄭板橋建立生祠。去官以后,鄭賣畫為生,往來于揚州、興化之間,與同道書畫往來,詩酒唱和。1757年,鄭六十五歲,參加了兩淮監(jiān)運使虞見曾主持的虹橋修禊,并結(jié)識了袁枚,互以詩句贈答。作品極多,流傳極廣。1766年1月22日(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板橋卒,享年七十三歲。 我們可以說,鄭板橋雖然在官場浮沉飽嘗榮辱,但在中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中已經(jīng)算的極為成功的人物。鄭板橋所走的道路和他的理想在中國文人中無疑也是典型的。而他作為書畫家更具典型意義在于,他始終關(guān)心民間疾苦,最后罷官以書畫立身的過程。因而也可以說,他的“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具有了最廣泛的社會意義和藝術(shù)成就,因為他具有人民廣泛認同的基礎(chǔ)。他的“街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之類的詩畫,是作為文官與人民最接近的情感通道。 應該說,鄭板橋的文人書畫是文人的,是傳統(tǒng)君子的情懷。他是寫蘭竹花卉的一代宗師。板橋蘭畫中數(shù)量最多,最耐人玩味的是蘭竹石圖,這固然是文人寫蘭的傳統(tǒng)。他在蘭竹畫中常添石,認為“一竹一蘭一石,有節(jié)有香有骨”,“蘭竹石,相繼出,大君子,離不得”。他的寫蘭形神兼?zhèn)洌P精墨妙,出神入化,曲盡玄微。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鄭板橋的藝術(shù)又是最民眾化的。他喜將“茶飲”與書畫并論,在《題靳秋田素畫》中說:“三間茅屋,十里春風,窗里幽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沒沒墨墨,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這暇,閉柴扉,扣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于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弊鳛槲娜说乃云涮赜械臅r代氣息表現(xiàn)出對窮苦百姓的最誠摯的關(guān)懷。
但作為“揚州八怪”著名書畫家的鄭板橋的書畫尤其是書法,卻又的的確確是風格獨特的,是“怪異”的。鄭板橋的大俗大雅的書畫也有一個清晰的發(fā)展過程。由他23歲寫的《小楷歐陽修《<秋聲賦>》和30歲寫的《小楷范質(zhì)詩》推知,板橋早年學書從歐陽詢?nèi)耸?。其字體工整秀勁,但略顯拘謹:這與當時書壇盛行勻整秀媚的館閣體,并以此作為科舉取士的標準字體有關(guān)。對此,鄭板橋曾說:“蠅頭小楷太勻停,長恐工書損性靈?!痹谒?40歲中進士以后就很少再寫了。可以肯定地說,如果不是處在“揚州八怪”崇尚風格特色的特定時代,或許也沒有鄭板橋的“六分半書”。
(早年楷書,帶有明顯的歐(陽詢)、柳(公權(quán))痕跡) 鄭早年的楷書明顯是學歐陽詢的規(guī)整俊秀的,自我面目并不明顯。關(guān)于鄭燮追求書法自我風格,有一個頗有趣的傳說:據(jù)說鄭板橋早年學書相當刻苦,寫眾家字體均能神似,但終覺不足。睡夢之中他竟在妻子的背上劃來劃去,揣摩字的筆畫和結(jié)構(gòu)。妻子不耐煩了,說:“你有你的體,我有我的體,你老在人家的體上劃什么?”這無意間說出的一語雙關(guān)的話,使鄭板橋恍然大悟:不能老在別人的體格上“規(guī)規(guī)效法”,只有在個人感悟的基礎(chǔ)上,另辟蹊徑,才能獨領(lǐng)風騷?!鋵?,這個故事雖查無實據(jù),但他的意義在于,它明確昭示我們有清一代追求書畫風格已經(jīng)是一種極為強烈的追求,這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達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產(chǎn)物。這在“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極端轉(zhuǎn)制社會,書畫尤其是書法,由于相對隱晦和抽象,作為追求風格個性便是最佳選擇。從鄭板橋的書法風格來說,他取黃庭堅之長筆劃入八分,夸張其擺宕,“搖波駐節(jié)”,單字略扁,左低右高,姿致如畫。又以畫蘭竹之筆入書,求書法的畫意。創(chuàng)立了他的“六分半書”。
“六分半”書,是鄭板橋相對于隸書中筆畫多波磔的“八分書”的一種諧謔稱謂,是隸書中摻雜了楷,行、篆、草等別的書體。鄭燮以隸書筆法形體摻入行楷,又時以蘭竹畫筆出之。因此鄭燮謔稱自己所創(chuàng)非隸非楷的書體為“六分半書”。
這種重出鋒,夾雜了楷、行、篆、草的書體無疑豐富了筆畫的多樣性。由于長短、斜正、高低等的強烈對比和反差,造成了強烈的不平衡、具有極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就鄭的“六分半”體來說,更突出的特點在于,它是一種將李邕的“抬肩”(右提)和黃庭堅的長畫夸張到極致的形體構(gòu)造,是縱任其縱、橫任其長、扁任其扁的強烈對比。因為縱任其縱、橫任其長,便只能采取左低右高的傾斜結(jié)構(gòu),只能采取錯落有致的布局。而鄭燮在這個大膽的創(chuàng)新過程中,巧妙地將筆畫長短粗細和字只大小構(gòu)成錯落參差的對比,在不平衡中達成新的勻稱和均衡。鄭板橋書法作品的章法也很有特色,他能將大小、長短、方圓、肥瘦、疏密錯落穿插,如“亂石鋪街”,縱放中含著規(guī)矩??此齐S筆揮灑,整體觀之卻產(chǎn)生跳躍靈動的節(jié)奏感。鄭書放眼望去,如亂石鋪街,似滿天星斗,墨象斑駁,跌宕奇詭,一派冷峭駿跋、嬉笑怒罵而又自然天成的浪漫意趣。鄭板橋的捺、“走之”、橫劃都充滿波折震動,在極為豐富的變化中相互對比、相互映襯。“板橋體”中各種不同的造型、筆意和體式、在萬千變化的交錯中既相互區(qū)別又相互呼應,繞有趣味。
清人蔣士銓說他“寫字如作蘭,波磔奇古形翩翩”,生動地道出了“板橋體”的特質(zhì)。金農(nóng)在鄭板橋道情十首書卷題跋為:“板橋先生一代之奇人也。其文奇、其字奇。觀其文,跡其字,而先生躍躍見于紙上。篆者吾知其為篆,隸者吾知其為隸,六朝吾知其為六朝,真行草三體,吾知其為真行草三體。若不論其為篆為隸為六朝為真行草,而一以貫之,合無數(shù)眷屬為一眷屬,而其意中并不知有無數(shù)眷屬,直視為一眷屬,于先生外,吾見亦罕?!鼻搴谓B基亦題跋曰:鄭板橋“一生跌宕牢騷,奇趣橫溢……字傲山谷(黃庭堅),間以蘭竹意致,尤多別趣。山谷草法源于懷素,素師得法于張長史(張旭)其妙處在不見起止之痕?!?/FONT>
![]() 應該說,鄭燮以欹側(cè)而多變、錯落而有序、似繁復蕪雜實規(guī)整精致的點線,構(gòu)成了中國書法有史以來少有的一種夸張的極致,加上與他的蘭、竹形成和諧有機的整體,是別具一格的通俗文人書畫。而對于鄭板橋這種別具一格書風,有人稱譽,也有人批評,清代袁枚曾說:板橋書法“野孤禪也……亂爬蛇蚓……” 清代才子袁枚亦曾譏笑鄭板橋的書法為“野狐禪”,有失“國色天香”的自然之情??涤袨橐舱f:“乾隆之世,巳厭舊學。冬心(金農(nóng))、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雖然今人啟功認為板橋的書法“結(jié)體精嚴,筆力凝重,而運筆出之自然,點畫不取矯飾”,“處處像是信手拈來的,而筆力流暢中處處有法度”,認為遠勝于乾隆時名書家劉墉的“疲憊驕蹇”和翁方綱的“渾頭渾腦”,在《論書絕句》中寫道:“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蕭寥。朱文印小人千古,二百年前舊板橋?!钡驗檫^于追求這種欹側(cè)與錯落,鄭燮的書法有時也難免有造作之嫌,即使在廣為流傳的作品中,人為痕跡仍較為明顯。這是美中不足之處?;蛟S,這就是“過猶不及”的明證。世人都曉他的“難得糊涂”橫幅,其實這幅字就很有點“過”,有點造作。
![]() 但無論如何,鄭板橋是將怪異轉(zhuǎn)化為通俗時尚的藝術(shù)大師,他將書法點畫的欹側(cè)嬌縱發(fā)揮到了極致,是清代書法個性最突出的代表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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