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第一次到單位找我的時候，那時候他還不是我老公，只是一個老公候選人，不過因為他是惟一的一名，所以對我來說，顯得彌足珍貴。嫁還是不嫁？在我的同事和朋友中，許多是勸我不嫁的——理由是你等了那么久，難道就是等他？他有什么好？除了看上去四肢健全，五官端正，還有什么別的明顯的優(yōu)點嗎？工作一般般，沒有房子，沒有存款，沒有車，而且在短期內(nèi)看不到唾手可得的升值前景，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只是想嫁人想瘋了。與他的劣勢資源相比，我的那些優(yōu)勢資源其實并不能算是優(yōu)勢。我的學(xué)歷比他高，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但高學(xué)歷對于女人來說，尤其對于要找老公的女人來說，算優(yōu)勢嗎？從錢鐘書時代開始，中國男性知識分子就有一種取笑高學(xué)歷女人的傾向——對于男文人來說，取笑普通婦女似乎太不善良，而且也不過癮。所以，他們就把他們的幽默對象定位為高學(xué)歷女人——像留學(xué)歐洲寒窗苦讀的“蘇文紈”博士——算了，有興趣自己找本《圍城》吧，我就不胡謅八扯了，免得離題太遠。

言歸正傳。在婚姻市場上，作為一名女性，我有什么優(yōu)勢？我同樣沒有存款、沒有車、沒有房，硬件上能壓“他”一頭的，大概就是我是生于北京，在大城市長大，我父親早逝，母親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但是這些又怎么樣？

我并沒有可以用來炫耀的家資和陪嫁——我交過幾個男朋友，但是只要見過我的寡母就知難而退了，其中有一位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居然能在我出差的時候，跑去和我母親談娶我的條件——主要是住的條件，他希望我的母親能夠給我們提供住的便利，他是外地的。我的母親待我回來后與我商量，我感覺奇恥大辱——也許他并不是為了解決留京住宿問題娶我，但是……不管怎樣，只要開口了，就不行。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的浪漫不屬于我們，我們的結(jié)婚喜宴差得我都不愿意回顧，至今依然覺得對不起那些給我們出了“份子錢”的朋友——尤其是我的辦公室同事李方，他聽說我結(jié)婚，一人獨力贊助800元，1997年的800元，那個時候我一個月的全部收入不過1500元。我當(dāng)時面紅耳赤，感覺無以為報，后有其他同事對我說，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因為他可憐你。現(xiàn)在誰結(jié)婚像你這樣寒酸？

我想想也是，我們住在一間半地下室，夏天只要下雨，我們家就頓成澤國。記得有一天，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書、甚至結(jié)婚證全都漂在水面上，而且那水還在以驚人的速度上漲，也許你會問我，為什么你把書啊什么的丟在地上？你不會放到書架上或者抽屜里嗎？不能，因為我的房子小到只能擺一張大床和一個電腦臺，最小號的那種，我們家連電視都是放在窗臺上的。反正是地下室，窗臺本來不過是個擺設(shè)。

我給老公電話，才說一句就哭了，他火速到家，挽起褲腿就鏟水，還對我說：“你就在床上呆著，別沾水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沾水，但是有他這一句話，我就不哭了，心里剎那間變得亮堂和歡喜起來。

很快我就走了狗屎運——提職加薪出書掙錢，日子變得輕快起來，我們買了車，在郊區(qū)有了房，我開始喜歡大手大腳地花錢，但他卻不習(xí)慣——他那個時候想創(chuàng)業(yè)，所有想創(chuàng)業(yè)的人，都對不必要的奢侈嗤之以鼻。但是我花的錢是我自己掙的，他能說什么嗎？

不能，既然不能就只好悶在心里，悶的時間久了，夫妻之間的感情就生疏了——既然我再不會因為一場大雨而束手無策坐在床中央哭天抹淚，那么他當(dāng)然也就再不會有機會表現(xiàn)他的俠肝義膽——有什么是必須他，非他不可的嗎？沒有，商業(yè)社會，有錢就可以找到人給你做事，小到家務(wù)大到投資。記得沒錢的時候，我說我想做美容，他會打來水說我給你做，但是現(xiàn)在他不肯了，他說你去美容院吧。

人們更加認為他不配我，他不過是一個平常的男人——依然沒有任何掙大錢出大名的跡象，也沒有任何封妻蔭子夫貴妻榮的可能，人們說我虧了——我還年輕，而且眼看著就要名利雙收，我的一本書在暢銷排行榜上待了三個月，而且居然還有男性追求者，哭著喊著要和我交往。

他更加沉默，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工作上，我對他說：“我們?nèi)ザ燃侔?，有人請我去度假?！彼^也不抬，說：“我沒時間度假，人家是請你，我去算怎么回事？”我說：“可以帶家屬的?！彼焕聿俏?，只說：“我沒空，忙?！彼λ墓ぷ?，那是一份平凡而艱辛的工作，我在電腦上噼里啪啦打一陣子，掙的錢就趕上他忙幾個星期的了。

再再然后，忽然所有的人都說我不配他了——男人是厚積薄發(fā)的，他開始走狗屎運，甚至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準(zhǔn)備去香港，他在他們公司的網(wǎng)站上看到一則招募海外員工的廣告，他比照了自己條件，而且打了電話，說只要他這樣的，報名就能批——在海外工作，一年的錢比國內(nèi)兩年的還要多，惟一的要求是不能帶家屬，而且一簽最少是5年到8年。中間可以探家。

我沉默了。我能說什么？讓一個男人為自己拋棄他的事業(yè)？我不愿意說這樣的話，我愿意他自己意識到，并且自覺自愿地放棄。

然后是我們都忙，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忙到有一天我一陣眩暈，開始以為只是懷孕，但不久就得知結(jié)果遠遠比懷孕要嚴重得多——我得了一種罕見的危及生命的腫瘤，這種腫瘤直到50年代，還是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絕癥——即所有得上的人，無一幸免。

他等在擁擠不堪的醫(yī)院走廊里，假裝在看一張報紙，但是我看到他的眼淚，早已經(jīng)把報紙打濕——后來他對我說，他的眼淚是為我流的。他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工作，我們靠積蓄和出租房屋為生，我們雙雙住在我母親家，命運仿佛跟我開了一個無比殘酷的玩笑——我剎那間失去一切。

沒有男人會愛我這樣的女人，不再年輕，失去健康，喪失工作能力，但是我想活下去，我對他說：“我想活下去。”他看著我，說：“你一定要活下去，要活到很老很老，否則你對不起我，對不起我什么都不干陪著你。”

以前我以為如果沒有體面的生活，沒有完美的職業(yè)，甚至沒有眾多的愛，我就活不下去?，F(xiàn)在我才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可以不買衣服，不化妝，不喝咖啡，但是我要活下去——我就這樣茍延殘喘著，每當(dāng)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出現(xiàn)在醫(yī)院的走廊，我都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那目光中除了有對我的憐憫，還有對他的同情，我知道人們認為他娶了我，虧了。

我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虧了，是不是想一走了之——他點頭，我大怒，眼睛中淚光點點，我對他說難道你不娶我，娶別的女人，她就一定不生病嗎？就算她不生病，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身體健康不需要別人照顧？生命是需要相互依存的，不能說今天我年輕漂亮，你年少多金，我們在一起就是般配的，明天我有個天災(zāi)人禍，或者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是誰虧了誰，誰欠了誰。如果是這樣，感情還有什么價值？人的一生長著呢，起起落落，哪有那么多便宜的事全讓你趕上？

他愣住轉(zhuǎn)而笑了，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本來我還以為我多高尚，在你危難之際肯留下來陪你，讓你這么一說，倒成了我應(yīng)該的。好像我不這么做，反倒有些天理難容了?！?/P>

其實，我知道和我現(xiàn)在相比，他當(dāng)然更愛我的年輕時代，那個時候我才華橫溢，更關(guān)鍵的是，我健康充滿活力。但是，什么叫愛？如果愛就是截取一個人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光，之后遠走天涯再去尋找新的燦爛，那叫愛嗎？

在我們婚姻七年之癢的時候，命運給我安排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這場災(zāi)難，也許我和他早已勞燕分飛，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在一起的理由了——他去香港可以拿到雙倍的薪水，而我也可以像時尚雜志中的單身貴婦一樣再尋尋覓覓，找一個配得上我身份和收入的男人。

但是命運不是這樣安排的，它讓我懂得生活遠不是一場投資游戲，你甚至永遠無法知道什么樣的男人是配得上你的，因為你不知道命運對你的安排——它可以瞬間使你失去一切，使你沒有任何談判地位，使你配不上任何人，只要那個人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我是直到那一刻，付出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代價，才知道真愛是不可以算計的，因為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對每一個人說，如果一個人愛你，他（她）必須愛你的生命，否則，那不叫愛，那叫“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那種愛，雖然時尚，雖然輕快，但是毫無價值，因為你只要如日中天一帆風(fēng)順，那種愛就比比皆是俯首可得，就像如果你銀行里有幾個億的現(xiàn)金，全世界所有的珠寶商都會為你提供最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

但是你千萬不要破產(chǎn)——如果你破產(chǎn)，哪怕是生意上遇到最小的麻煩，你都會看到最職業(yè)的拒絕，依然對你微笑，但是絕對不會再給你提供任何服務(wù)——他最多是對你說：“我們相信你有一天一定會再成為我們的客戶?！睘槭裁凑f“再”？那潛臺詞就是，至少現(xiàn)在你沒有資格做我們的客戶了。如果你不識趣，不立刻消失，他接下來一定會拿起電話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一個重要電話?！?/P>

當(dāng)然，在我們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我們都會愛上這樣的王八蛋——因為這樣的王八蛋實在很可愛，只要你有錢并且如日中天，他們對你的態(tài)度，絕對勝于一個公關(guān)公司對VIP級客戶的態(tài)度——而大多時候，態(tài)度決定一切，你就這樣墜入情網(wǎng)，而周圍的人還熱烈鼓掌，說你們是強強聯(lián)姻，天造地設(shè)，珠聯(lián)璧合，錦上添花——但是誰能保證你們永遠這樣匹配？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世事古難全——難道你愿意在生命最冷最冷的寒冬，看到那個王八蛋對你揮一揮衣袖，說一句：“不帶走一片云彩？”而且更冷酷的是，周圍的人雖然同情你，但卻認為那個王八蛋做得沒什么錯——因為你已經(jīng)配不上他的愛了。

就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叫徐志摩的才子做的那樣，他在他的發(fā)妻懷孕的時候，公然追求新的愛情——到底林徽因冰雪聰明，這樣的男人怎么可以依靠？她拒絕了他，而那個時代居然有一幫文人同情徐志摩——我簡直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他一生都在追求與名利沾邊的女人，一直到死。

我好像說得遠了——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愛與生命一樣，需要我們的珍惜和耐心。有的時候，你必須堅持，忍受一些不得不忍受的痛苦，然后你才有可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悅和愛的美好，我真的不希望你像我一樣，在付出那么大那么多代價以后，才懂得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