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林之孝家的查夜，催促快睡，寶玉答應(yīng)了。林之孝家走后，丫頭們請來了姑娘們，
大家宴聚玩耍，時(shí)已二更，薛姨媽派人接黛玉。姑娘們走后，寶玉與丫頭又玩到四更。
第二日早，襲人向平兒夸昨晚熱鬧非常。妙玉下帖祝壽，署名檻外人，岫煙說寶玉應(yīng)署檻內(nèi)人。
　　賈敬死，尤氏理喪，尤老娘母女三人到寧府著家，賈蓉戲二姨。

正文：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么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币u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
紋四個(gè)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春燕、四兒四個(gè)人，每人三錢
銀子，他們告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yù)備四十碟果子。
我和平兒說了，已經(jīng)抬了一罐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gè)人單替你做生日。”
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鼻琏┑溃骸八麄?
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lǐng)他的情就是了?！?
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币u人笑道：“你這個(gè)人，一天不捱他兩句硬話村
你，你再過不去?！鼻琏┬Φ溃骸澳闳缃褚矊W(xué)壞了，專會調(diào)三窩四。”說著，大家
都笑了。寶玉說：“關(guān)了院門罷?！币u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
會子關(guān)了門，人倒疑惑起來，索性再等一等。”寶玉點(diǎn)頭，因說：“我出去走走。
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gè)跟我來罷?！闭f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
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
又氣病了，那里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后悔長嘆，因又問：“這事
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睂氂竦溃骸拔?
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闭f畢，復(fù)走進(jìn)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shí)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jìn)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
幾個(gè)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
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guān)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
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北娙?
都笑說：“那里有這么大膽子的人?！绷种⒓业挠謫枺骸皩毝斔铝藳]有？”
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
睡呢。媽媽進(jìn)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绷种⒓业拿M(jìn)來，笑說：“還
沒睡呢?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
家笑話，不是個(gè)讀書上學(xué)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闭f畢，又笑。寶玉忙笑
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jìn)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jīng)睡
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绷种⒓业挠窒蛞u人等笑說：“該
些普洱茶喝?！币u人晴雯二人忙說：“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jīng)喝過兩碗了。
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xiàn)成的?！闭f著，晴雯便倒了來。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
“這些時(shí)，我聽見二爺嘴里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
在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時(shí)半刻偶然叫一
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后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里沒
有長輩了?！睂氂裥Φ溃骸皨寢屨f的是。我不過是一時(shí)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
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
的時(shí)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dāng)著人，卻是和先一樣?！绷种⒓业男Φ溃骸斑@才好
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xiàn)從老太太、
太太屋里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他。這才是
受過調(diào)教的公子行事?！闭f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
說：“再歇歇?！蹦橇种⒓业囊褞Я吮娙擞植閯e處去了。
　　這里晴雯等忙命關(guān)了門，進(jìn)來笑說：“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
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摈暝滦Φ溃骸八膊皇呛靡獾?少不得也要常提著
些兒，也堤防著，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著，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
高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著，大家果然
抬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gè)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yùn)了來。兩個(gè)老婆
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眾人笑道：
“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睂氂裥Φ溃骸斑@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
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
眾人聽了，都說：“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一時(shí)將正妝卸去，頭上只隨便挽著兒，身
上皆是緊身襖兒。寶玉只穿著大紅綿紗小襖兒，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系
著一條汗巾，靠著一個(gè)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gè)先
拳。當(dāng)時(shí)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拼的水田小夾襖，束著
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灑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齊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
至頂心，結(jié)一根粗辮，拖在腦后，右耳根內(nèi)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gè)小玉塞子，左耳
上單一個(gè)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引得
眾人笑說：“他兩個(gè)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币u人等一一斟上酒來，說：“且等一
等再拳。雖不安席，在我們每人手里吃一口罷了?！庇谑且u人為先，端在唇上吃
了一口，其馀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tuán)圓坐了。春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
端了兩個(gè)絨套繡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個(gè)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窯的，不過小茶碟
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鮮水陸的酒饌果菜。
　　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gè)令才好?！币u人道：“斯文些才好，別大呼小叫，
叫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
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鼻琏┬Φ溃骸罢?，早已想弄這個(gè)玩
意兒。”襲人道：“這個(gè)玩意雖好，人少了沒趣?！贝貉嘈Φ溃骸耙牢艺f，咱們竟
悄悄的把寶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請了來，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襲人
道：“又開門合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寶玉道：“怕什么!咱們?nèi)媚镆?
吃酒，再請他一聲才好。還有琴姑娘?！北娙硕嫉溃骸扒俟媚锪T了，他在大奶奶屋
里，叨登的大發(fā)了?！睂氂竦溃骸芭率裁?，你們就快請去?！贝貉嗨膬憾及筒坏靡?
聲，二人忙命開門，各帶小丫頭分頭去請。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gè)去請，只怕不肯來，須得我們?nèi)フ?，?
活拉了來?！庇谑且u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gè)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
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給我們一點(diǎn)體面，略坐坐再來?！北娙?
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
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后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簧?
又并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
了個(gè)靠背墊著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著。黛玉卻離桌遠(yuǎn)遠(yuǎn)的靠著靠背，
因笑向?qū)氣O、李紈、探春等道：“你們?nèi)杖照f人家夜飲聚賭，今日我們自己也如此。
以后怎么說人？”李紈笑道：“有何妨礙?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jié)間如此，并沒夜夜
如此，這倒也不怕?！?
　　說著，晴雯拿了一個(gè)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
當(dāng)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六點(diǎn)，數(shù)至寶釵。
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gè)什么來?！闭f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簽。
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枝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
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或新曲一支
為賀。”眾人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闭f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
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只我們聽罷?！狈脊俚溃骸凹冗@樣，大家吃了門杯好聽?！?
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fēng)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
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xì)細(xì)的唱了一只《賞花時(shí)》“翠
鳳翎毛扎帚，閑踏天門掃落花……”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nèi)顛來倒去
念“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撂與寶
釵。
　　寶釵又?jǐn)S了一個(gè)十六點(diǎn)，數(shù)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gè)什么?！鄙焓殖?
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gè)令!這原是外
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帳話在上頭?！北娙瞬唤?，襲人等忙拾起來。眾人看時(shí)，
上面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北娙诵φf道：“我
們說是什么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并無雜話。這有
何妨?我們家已有了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
探春那里肯飲，卻被湘云、香菱、李紈等三四個(gè)人，強(qiáng)死強(qiáng)活，灌了一鐘才罷。
　　探春只叫：“蠲了這個(gè)，再行別的?！北娙藬嗖豢弦馈Ｏ嬖颇弥氖?，強(qiáng)擲
了個(gè)十九點(diǎn)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
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眾人瞧那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
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崩罴w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
杯，不問你們的廢興?！闭f著便吃酒，將骰過給黛玉。
　　黛玉一擲是十八點(diǎn)，便該湘云掣。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
大家看時(shí)，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涼’兩個(gè)字倒好?！北娙酥蛉と臻g湘云醉眠
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給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說
了?！北娙硕夹α?。因看注云：“既云香夢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
兩家各飲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
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只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芳
官即便端起來，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來，一擲個(gè)九點(diǎn)，數(shù)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
時(shí)，上面是一枝荼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摈暝聠枺骸霸趺粗v？”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了，
說：“咱們且喝酒罷?！闭f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dāng)?shù)。
　　麝月一擲個(gè)十點(diǎn)，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題著“聯(lián)春繞瑞”，那面
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jǐn)S了個(gè)六點(diǎn)，該黛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
著方好?！币幻嫔焓秩×艘桓Ｖ灰娚厦娈嬛恢饺鼗?，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
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北娙诵φf：“這個(gè)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
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飲了酒，便擲了個(gè)二十點(diǎn)，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來，卻是一
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寫著舊詩，道是：
桃紅又見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北娙诵Φ溃骸斑@一回
熱鬧有趣?！贝蠹宜銇恚合懔狻⑶琏?、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只無
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鐘?！庇谑谴蠹艺辶司?。黛玉因向探
春笑道：“命中該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
什么話?大嫂子順手給他一巴掌！”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捱打，我也不
忍得?！北娙硕夹α?。
　　襲人才要擲，只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shí)，原來是薛姨媽打發(fā)人來了接
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鐘打過十一下了?！睂氂?
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掌不住
了，回去還要吃藥呢?！北娙苏f：“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
紈探春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币u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
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diǎn)燈。襲人等齊送過沁
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guān)了門，大家復(fù)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子攢了各樣果菜
與地下的老媽媽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shí)分，老
媽媽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眾人聽了，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得兩
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姐
姐，我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叫你盡力灌呢。”春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
晴雯還只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
身子一歪，就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吐酒，只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
扶在寶玉之側(cè)，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只見天色晶明，忙說：
“可遲了！”向?qū)γ娲采锨屏艘磺?，只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
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币蛴滞品脊倨鹕怼Ｄ欠脊僮饋?，猶
發(fā)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
芳官聽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我怎么——”卻說
不出下半句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墨?！闭f著，
丫頭進(jìn)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日有擾，今日晚上我還席?！币u人笑道：“罷
罷，今日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睂氂竦溃骸芭率裁?，不過才兩次罷了。
咱們也算會吃酒了，一壇子酒怎么就吃光了?！谟腥海譀]了。”襲人
笑道：“原要這么著才有趣兒，必盡了興，反無味。昨日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
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gè)曲兒?！彼膬盒Φ溃骸敖憬阃耍B姐姐還唱了一個(gè)呢!
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gè)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我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日我還東，短一
個(gè)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
們夜里做什么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日夜里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
太太帶著眾人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gè)個(gè)喝的把臊都
丟了，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gè)盹兒?！逼絻盒Φ溃骸昂茫?
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鼻琏┑溃骸敖駜核€席，必
自來請你，你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
把臉飛紅了，趕著打，笑說道：“偏你這耳朵尖，聽的真！”平兒笑道：“呸!不
害臊的丫頭!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有事，去了回來再打發(fā)人來請。一個(gè)不到，
我是打上門來的?！睂氂竦让α羲呀?jīng)去了。
　　這里寶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
們這么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么了?誰又有了不是了？”
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
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shí)，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
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
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dāng)是那個(gè)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
是誰接下了一個(gè)帖子？”四兒忙跑進(jìn)來，笑說：“昨兒妙玉并沒親來，只打發(fā)個(gè)媽
媽送來。我就擱在這里，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北娙寺犃说溃骸拔耶?dāng)是誰，大
驚小怪，這也不值的?！睂氂衩γ骸翱炷眉垇怼！碑?dāng)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
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gè)什么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
仍沒主意。因又想：“要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毕肓T，袖
了帖兒，徑來尋黛玉。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里去？”
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睂氂衤犃?，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shí)宜，
萬人不入他的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俗人?！贬稛熜Φ溃骸八?
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
原來寒素，賃房居就，賃了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rèn)
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
聞得他因不合時(shí)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如今又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
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勝當(dāng)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
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本有來歷。我正因他的一件事為難，要請教
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湊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給岫煙看。
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
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gè)什么理數(shù)?！?
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因取了我是個(gè)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竟沒了主
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
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
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
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gè)土饅頭?！?
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
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gè)'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
你謙自己乃世人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
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
“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
請，讓我去寫回帖?！贬稛熉犃?，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
寫“檻內(nèi)人寶玉熏沐謹(jǐn)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jìn)去，便回來
了。
　　因飯后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
又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游玩。這二妾亦是青年嬌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
這園，再遇見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
錯(cuò)，只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憑丫鬟們?nèi)シ?，且同眾人一一?
游玩。
　　閑言少述，且說當(dāng)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兒擊鼓。
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家
有兩個(gè)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里眾人且出來
散一散。佩鳳偕鸞兩個(gè)去打秋千玩耍，寶玉便說：“你兩個(gè)上去，讓我送?！被诺?
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
　　忽見東府里幾個(gè)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殯天了！”眾人聽了，嚇了一
大跳，忙都說：“好好的并無疾病，怎么就沒了？”家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
是功成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并賈璉等皆不在家，一時(shí)
竟沒個(gè)著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
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家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干老人媳婦出城。又請
大夫看視，到底系何病癥。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dǎo)氣之術(shù)，總
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于勞神費(fèi)力，反因此傷
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腹中堅(jiān)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向媳婦回說：
“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北姷朗炕诺幕氐溃骸霸敲刂频牡ど俺詨牧耸拢?
小道們也曾勸說：'功夫未到，且服不得?！怀型蠣斢诮褚故馗陼r(shí)，悄悄的
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聽，
只命鎖著，等賈珍來發(fā)放，且命人飛馬報(bào)信。一面看視里面窄狹，不能停放，橫豎
也不能進(jìn)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抬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
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shí)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
期入殮。壽木早年已經(jīng)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開吊，一面
且做起道場來。因那邊榮府里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姐妹，寶玉不識事體，只
得將外頭事務(wù)，暫托了幾個(gè)家里二等管事的。賈、賈、賈珩、賈瓔、賈菖、賈
菱等各有執(zhí)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這繼母只得將兩個(gè)
未出嫁的女兒帶來，一并住著，才放心。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賈蓉是有職人員。禮部見當(dāng)今隆敦孝弟，
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
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系進(jìn)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
常養(yǎng)靜于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于觀中。其子珍，其孫蓉，現(xiàn)因國喪，隨駕在
此，故乞假歸殮?！碧熳勇犃?，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無功于國，念彼祖父之
忠，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門入都，恩賜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
畢扶柩回籍。外著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zhǔn)其祭吊。欽此。”此旨
一下，不但賈府里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絕。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賈二人，領(lǐng)家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
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做什么？”賈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
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gè)來護(hù)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聲不絕。又問：“家
中如何料理？”賈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廟，怕家內(nèi)無人，接了親家
母和兩個(gè)姨奶奶在上房住著。賈蓉當(dāng)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gè)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
面。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dāng)”，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
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眾人來。賈珍下了馬，
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
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兇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
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了些悲戚，好指揮眾人。因?qū)⒍髦紓?
述給眾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fā)賈蓉回家來，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巴不得一聲兒，便先騎馬跑來。到家，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扇，掛孝幔
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著進(jìn)來看外祖母、兩個(gè)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
高喜睡，常常歪著；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做活計(jì)，見他來了，都道煩惱。賈
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倍棠锛t
了臉，罵道：“好蓉小子!我過兩日不罵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fā)連個(gè)體統(tǒng)都
沒了。還虧你是大家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xué)禮的，越發(fā)連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
說著順手拿起一個(gè)熨斗來，兜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里告饒。尤三姐便
轉(zhuǎn)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因又和他
二姨娘搶砂仁吃。那二姐兒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眾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gè)雖小，到底是姨娘
家。你太眼里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辟Z蓉撇下他姨娘，便
抱著那丫頭親嘴，說：“我的心肝，你說得是。咱們饞他們兩個(gè)。”丫頭們忙推他，
恨的罵：“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頭，只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玩，不知道的人，
再遇見那樣臟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說咱
們這邊混賬。”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
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fēng)流事?別叫我說出
來。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呢。鳳嬸子那樣剛強(qiáng)，瑞
大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了我？”
　　賈蓉只管信口開河，胡言亂道。三姐兒了臉，早下炕進(jìn)里間屋里，叫醒尤老
娘。這里賈蓉見他老娘醒了，忙去請安問好。又說：“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
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激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合家大小登門磕頭去?！庇?
老安人點(diǎn)頭道：“我的兒，倒是你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
幾時(shí)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剛才趕到的，先打發(fā)我瞧你老人家來了，好歹
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闭f著，又和他二姨娘擠眼兒。二姐便悄悄咬牙罵道：“很
會嚼舌根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做媽不成？”賈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
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gè)有根基的富貴人家，又年輕又俏皮兩位
姨娘父親，好聘嫁這二位姨娘。這幾年總沒揀著，可巧前兒路上才相準(zhǔn)了一個(gè)?！?
尤老娘只當(dāng)是真話，忙問：“是誰家的？”二姐丟了活計(jì)，一頭笑，一頭趕著打，
說：“媽媽，別信這混賬孩子的話?！比銉旱溃骸叭貎海阏f是說，別只管嘴里
這么不清不渾的！”說著，人來回話，說：“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shù)?
話去呢?！蹦琴Z蓉方笑嘻嘻的出來。
　　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詩詞曲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