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說:“人類,充滿勞績,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钡?當大地本身失去詩意的時候,人類還能詩意地棲居嗎?

　　作為現(xiàn)實,詩意正在失去,正在從大地上的城市失去。即使不搞攝影的人,想必也都知曉,金烏西墜時分的夕暉是一天中最富詩意的。金色的夕暉從鑲著金邊的晚霞中潑灑下來,如祖母慈祥的目光,如少女嬌柔的秋波,如嬰兒尋找母親的視線。在她的感召和撫摸下,縱使剛剛廝殺過的戰(zhàn)場,也會顯得溫情脈脈儀態(tài)萬方,更不消說遠山、田野、村落和路旁的野花了?？墒乾F(xiàn)在,我們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還能看到夕暉和夕暉下泛著迷人光彩的景物嗎?

　　同是城里人,古人還是幸運的。“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在樓頭還能望見遠方天際的落日,還能聽見失群鴻雁的悲鳴,從而生出充滿詩意的悲涼感與孤獨感,生出壯志難酬的家國情懷。而作為今人的我們看到的是什么呢?霓虹燈、廣告燈、樓燈、路燈、監(jiān)視燈,唯獨沒有落日余暉；聽到的又是什么呢?車輪聲、喇叭聲、空調聲、說笑聲、叫罵聲,唯獨沒有斷鴻聲。因而,我們感受不到詩意,沒有詩意。詩意正在失去,從大地,從眼前,從心中。

　　也許你會說,別那么“酸”好不好?沒有詩意又怎么了?我活蹦亂跳有吃有喝,活得蠻好嘛!是啊,誰都承認你活得蠻好,但好中又有不好——你可能失去了縹緲而幽邃的情思,失去了廣袤而遼遠的心靈,失去了感受遠古精神遺韻的能力,失去了同悠悠上蒼對話的契機。你可能感時見花而不濺淚,恨別聞鳥而不驚心。

　　竊以為,一個人可以不會寫詩——如果人人都來個李白斗酒詩百篇,這個世界怕也亂套了——但不應該沒有詩意,不懂詩意。已故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詩人和唐詩專家林庚先生退休后還講過一次課,為了告訴學生什么是詩:“什么是詩?詩的本質就是發(fā)現(xiàn)。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fā)現(xiàn)世界新的美?！狈囱灾?倘若失去了詩、失去了詩意情懷,就意味著失去了觀察和發(fā)現(xiàn)新的美的眼睛,成為對世界的新的美無動于衷的失明者。而那樣的人生算是怎樣的人生呢?可以斷言,那虛無縹緲可有可無的詩意,有的時候恰恰是你此生最為寶貴的財富,甚至是在前方等待你的自身。

　　朱自強,我國知名兒童文學專家、我的大學同事和友人,一次,他對我說他的兒童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始于他的兒童體驗——小時候他常在家鄉(xiāng)的小河里玩耍。那光腳踩過的滑溜溜的鵝卵石,那擦著踝骨腿肚游動的小魚小蝦,那河邊葳蕤的水草和水草上方盤旋的紅腦袋蜻蜓……如果沒有那條小河,就沒有之于他的兒童文學。因為,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也罷,研究也罷——需要兒童、嬰兒的眼睛,嬰兒的眼睛即是詩,是感受和捕捉“新的美”最敏感的鏡頭。

　　其實我也應該感謝家鄉(xiāng)的小河,感謝小河里無數(shù)逗號般的小蝌蚪,感謝河邊舒展的田野和白絲手帕般飄浮的霧靄,感謝小河下游山岡上那絢麗的晚霞和金燦燦的夕暉。

　　是的,夕暉,非我事后夸張,如果沒有那縷夕暉,我恐怕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在“文革”蹉跎歲月中沉淪。記得傍晚集體務農(nóng)收工路上,我時不時獨自坐在山崗上久久望著西方天際的夕暉發(fā)呆,隱約覺得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在呼喚我激勵我,讓我卷起打補丁的褲管,扛起鋤頭回家把夕暉寫成詩,寫進日記……可以說,是家鄉(xiāng)的小河和夕暉給了我對未來朦朧的憧憬,給了我文學之夢,給了詩意和美。而詩意和美,無疑是對苦難和現(xiàn)實的一種超度與救贖。我猜想,任何一位有心的讀者,大概都可以從我今日文字中依稀發(fā)現(xiàn)那條小河、那縷夕暉的淡影。在某種意義上,只有它們才是我的珍藏,我因之比許多人富有,因之有了傲視權貴的自尊和勇氣。

　　在這點上,我覺得如今城里的孩子們反倒是貧窮和不幸的。沒有摸魚的小河,沒有打滾的山坡,沒有捉迷藏的干草垛,沒有爬樹摘的山核桃,沒有鐮刀樣的新月,沒有爆豆般的星星,沒有黃瓜架下的螢火蟲……那么有的是什么呢?有遙控的電動玩具,有幼兒園墻上的長頸鹿,有紅衣服白胡子圣誕老人,有虛擬的唐老鴨和喜羊羊,有觸摸式ABCD學習機,有背不動的書包和做不完的習題……這些或許關乎智力,但不關乎詩意。

　　但這能怪孩子們嗎?君不見,詩意正在從我們棲居的城市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