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筆

記　憶　

　李鵬飛
　　清明回鄉(xiāng),因為時間倉促,我只能在家里呆一會兒。父母的墓上,已覆滿野草；掃墓后回到他們生活的舊屋,一個人在屋里徘徊,忍不住愴然淚下。
　　在他們?nèi)ナ纼扇甑臅r候,我無法排遣自己的感情,常常是:
　　從夢里醒來的時候,我就不再傷心了。我看見了光線,不管它是暗夜里透過窗戶的路燈光,還是熹微的晨光；有時候是天光大明,我就感到那時候因為醒來的輕松甚至有一絲的快樂,我知道夢中的都是夢。
　　但我清醒的時候,只要是閑著,就好像仍然是在夢里一樣。我安靜下來的時候,會希望更安靜,希望有清靜的地方,但大樓里到處都是人,隨便在哪里,都隨時會有人在活動。會想到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又知道去哪里也逃不出自己的。有時候在路上,在等待什么的空閑,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會不由自主地濕了眼眶、嘆氣,抬頭去看來來往往的人。
　　這樣的心疼是無法排遣的。我一直以為,在他們年老的時候,是我支撐著他們的；但他們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一直是他們支撐著我。
　　記憶是生命的一部分,但記憶總是恍惚的,在想弄清楚的時候,很多的事情卻只剩下情節(jié),不再清晰,有時候我甚至想不起他們年輕時候的模樣。我記得起他們的氣味,他們的笑容,他們的聲音；有時候不經(jīng)意想起來、提起來他們,記憶就無可遏制地涌上來。我記憶的只是我心里的他們的一切,他們就這樣和我一起存在著。
　　父親在病重的時候,安然地接受著我的服侍,無論我做什么,他都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著。他吃東西已經(jīng)很艱難,他總是努力地吃一點兒,實在吃不下去的時候,他會說,我吃不下了,咽不下去。神色里帶著些歉然。平日經(jīng)常是睡著的,我坐床邊看著他,看著看著,淚水就流下來。我怎么知道他會經(jīng)歷這樣的苦難呢!我怎么相信這樣的痛苦會落在他身上!
　　在清醒的時候,父親是很平靜的,有時候我趴在床邊迷糊,他醒來了,也不動我,直到我猛醒來看他,他都是在看著我,似乎一直看著我。他一直都是清醒著的,可能比我還知道最終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但他從來不說,也不問。他似乎一直都這樣平靜,安然地接受所有的一切。
　　我們的交流靠一個小本子。醫(yī)院鄰山,有一次,我寫給他看:我爬會兒山去。結(jié)果他拿著本子疑惑地看著我,我以為他不愿意我出去,拿過本子一看,我漏寫了一個“山”,成了“我爬會兒去”,我趕快補上“山”字再給他看,他開口大笑,盡管他已經(jīng)笑不出聲音了。
　　在病重的時候,人就不是自己了,會有許多尷尬的時候。父親臥床不起的時候,仍然堅持著去衛(wèi)生間,開始他總是努力自己走過去,但后來連這點兒體力也沒有了。我抱起他的時候,他只有八十多斤了。經(jīng)過鄰床的病友,他會有些不自在。再后來,他撐起身體都很難了,他會喃喃說:我的力氣都哪里去了!我的力氣都哪里去了!話音很輕,盡是憤怒,是無奈。
　　這成為我回憶里最艱難的一節(jié)。夢里的他已經(jīng)不再衰弱,我經(jīng)常夢到自己抱住他,他是站著的,帶著笑,不說話。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在夢里也知道,但還是會抱著他大哭,號啕大哭。
　　可在生活里,我從來也沒有擁抱過他,更沒有大哭過。到經(jīng)歷世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哭了,學(xué)會了羞于哭泣,羞于表達我對他們的愛,可我是那樣愛他、愛他們啊!在我小的時候,我經(jīng)常是被父親抱著的。他抱著我,就那么橫抱著,我蜷在他懷里,對他說我在學(xué)校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不大說話,只是微微笑著,抱著我走過街頭,轉(zhuǎn)過胡同的墻角。那些溫馨的傍晚,安靜的鄉(xiāng)村,我們經(jīng)過的人家經(jīng)常會傳出一兩聲犬吠,父親對我是安全和溫暖的懷抱。
　　父親病重的時候,他說他記不清這些情節(jié)了。因為病的關(guān)系,他耳朵失聰,而且失聲,我們的交流只能靠紙筆進行,他的筆跡經(jīng)常都是顫抖的。
　　父母生病、去世大致相差一年。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對父親說:現(xiàn)在沒什么害怕的事情了。父親看著我,停一會兒,溫和地說:這就好。
　　但我怎會想到他這么快就離開我呢!我知道我該是堅強的,但只要想起他們,我真是軟弱了。生活時時會遇到一些不經(jīng)意的地方,突然就觸動我以為藏好的感情。
　　他過“五七”的時候,我凌晨下車,出了候車室卻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小招待所已經(jīng)被拆遷了。正是臘月,周圍一片漆黑,剛下過雪,風(fēng)卷著雪撲面而來。我癡站在廣場上,心里閃過的是過去深夜回家敲門的溫馨,一時覺得無處可去,嘆息走開。
　　不會再有那樣溫暖的懷抱了,那些回憶里的溫暖似乎也被帶走了,又好像是更加地深入骨髓；不會再有黑夜里在村邊閑逛時父親的口哨聲了；不會再有做錯了事還犟嘴而內(nèi)心希冀著原諒了；不會再那樣安然地相對小酌,閑扯著,或者是沉默著,心里盡是溫暖。
　　父親那時候是強壯的,又是溫和的,他會在夏夜里陪我在外面聽老人講古。我常常是睡眼蒙眬仍不肯走,經(jīng)常是躺在他懷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滿天星辰。自己被父親抱著回家,常常是趕快閉上眼,裝著沒醒,直到父親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
　　現(xiàn)在想起這些,這樣一幕幕的記憶是痛苦的溫馨,我卻一直這樣回憶著,不論是白天的回想,還是夜間的夢寐之間,這是活躍著自己心臟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