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際遇
柳恩銘
博士
人生有很多因緣際會,無法用科學解釋,無法用理性思考,無法用常理推斷。冥冥之中,似有定數(shù)。
1981年,初中即將畢業(yè)。我不喜歡語文,不怎么學語文;我不喜歡英語,也不怎么學英語。數(shù)理化大小考試,幾乎可以拿滿分;但是加上語文、英語等學科,就“泯然眾人”,充其量也就是學校年級十名到二十名。轉(zhuǎn)眼到了中考,考場設在新洲教師進修學校。下午班主任訓話:晚上什么都不要做,休息。家父柳滌亞,時任教師進修學校校長。晚上就住在家父的寢室,既然不能做別的事情,就只好找找雜志之類消遣。很快找到一本油墨香味十足的《少年文藝》,有一篇題為《孿生姐妹》的文章赫然在目,仔細閱讀一遍,兩遍,三遍……,故事梗概已全然于心:兩位女同學因為友誼深厚,興趣相投,性格相近,情同姐妹。文章描寫細膩,故事生動,情感真摯,愛不釋手,反復閱讀,差不多可以復述。令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考試的作文是兩個題目任選其一,其中一個比較簡短:《我的同桌》。我于是將昨晚幾乎能背下來的《孿生姐妹》改頭換面,女性改成男性,幾乎是默寫上了考卷。我深信,剛剛收到的《少年文藝》,所有的語文老師應該沒有看過,所以才大膽幾乎全文默寫——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向語文貧弱的我,居然在中考中獲得了高分。我也因此,被號稱全國第一校的湖北黃岡中學錄取。因為家庭負擔極重,交不起首期學費37元錢(全年的學費、生活費等),家父通過自己的學生,時任縣教育局副局長的陳愛群,將我的檔案從黃岡中學,調(diào)劑到湖北省麻城師范學校。后來我才逐漸明白,家父絕不是因為交不起我的學費而讓我改報麻城師范學校,一定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擔心政策變化,我將再也沒有機會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一天晚上反復看一篇優(yōu)秀作文,第二天就考類似的題目。冥冥之中,似有定數(shù),命中注定要從事教育事業(yè)吧!
我因為中考的“際遇”,才能以優(yōu)異測成績考上麻城師范學校。因為文科的劣勢,成績也僅是年級的上中等。1983年,進入了畢業(yè)年級,我依然不會講普通話。因為要參加普通話水平測試,語文老師顏素珍女士,獨出奇招,安排學校廣播站播音員呂澤文做我的同桌,目的是對我語文扶貧,幫我順利通過普通話水平測試。我對語文既無興趣,也無信心。澤文同學生在麻城,無憂無慮,性格活潑。她很理解語文老師的苦衷,開始輔導我學習語文,遺憾的是,無論她如何講解,我就是不怎么明白語文課本中的那些常識和知識。她幾乎對我不抱任何信心,我對語文“扶貧”也幾乎不抱任何幻想。一天早自習,她朗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猛然間我感受到了文中孤獨與苦悶、憂郁與渺茫、悲傷與無奈、朦朧與靜謐、恬淡與典雅、洗練與流暢、清麗與微婉、和諧與雋永……,想不到文章如此美麗,想不到平常被語文老師肢解得破碎不堪的文章,原來如此有感染力。我于是在呂澤文的幫助下朗讀中等師范學?!墩Z音》課本,《故鄉(xiāng)》《背影》《海燕》《賣火柴的小女孩》等這些老師越講越糊涂的文章,按照澤文同學的方法朗讀,卻品嘗到了無可言狀的味道,我開始迷戀語文,迷戀朗讀。呂澤文看我進入狀態(tài),于是幫我把《文選與寫作》第五、六冊課文全部注上拼音,我開始如饑似渴地朗讀。瘋狂地朗讀,陶醉的朗讀,全心的朗讀,真情的朗讀,致使我能夠熟練背誦《包身工》《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紀念劉和珍君》《為了忘卻的紀念》等篇目,接著就朗讀和背誦了《文選與寫作》的第一、二、三、四冊,無書可讀的時候,得家父的指點朗讀《古文觀止》——根據(jù)我的請求,讓呂澤文同學幫我給喜歡的作品注上拼音,大約朗讀背誦50多篇文章的時候,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慶幸的是,由于我樂于朗讀,中師三年級,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作文一流,演講一流,普通話一流。如此,選擇語文教學作為自己的職業(yè),也就沒有懸念了。這種興趣的轉(zhuǎn)移,學科的轉(zhuǎn)換,終身職業(yè)的變換,只因澤文這位山城姑娘的熱忱,這種際遇,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又是什么呢?28年過去,我依然十分感激,當年給我無私幫助的呂澤文同學。
1985年5月,我考上了武漢教育學院首屆漢語言文學??坪诎?,這對于我們這類渴望上大學而又無緣的青年來說,也十分值得珍惜。這種“函授”的成人教育,至今仍然有人懷著鄙夷的態(tài)度,但對于我來說,卻有人生難得的際遇。因為是首屆函授生,教育學院安排了全校最強的師資:現(xiàn)代文學是吳正楠教授、元明清文學是黎懋雄教授、現(xiàn)代漢語是王繼超教授、語言文字是吳宗桂教授、美學是蘇教授(我已經(jīng)記不得名字了)、語文教學法是張美英教授……。最富有戲劇性的是,這批教授當中很多人都是老右派,很多是大師級的學者,因為當時武漢市委書記王群同志十分開明,把湖北省部屬高校不愿意接受的老右派全都接受下來,成為武漢教育學院當時最有凝聚力的師資團隊。人生何其榮幸,在幾乎最低層次的??茖W院,以最廉價的方式,接受了大師們的教育。我們畢業(yè)以后,這幫老教授有的退休了,有的調(diào)往北方重點大學了,比如美學的蘇教授就調(diào)往北師大了——我后來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來指導中學語文教學和中學生作文,其實就是得益于蘇教授。至今,我還在想,選擇就讀武漢教育學院函授班(當時所在單位不同意我全脫產(chǎn)就讀),本來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卻有幸如坐春風,享受大師教誨。偶爾也會有孔子“厄于陳蔡”的那種自負,覺得這些大師之所以在這里短暫停留,仿佛只為等待我!
1988年,在武漢教育學院讀完了函授專科,我沒有停下腳步,繼續(xù)報讀了湖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自考生。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但是,因為那時的自學考試沒有考綱(至少直到我畢業(yè),我都沒有看過一份考綱),沒有輔導班,也沒有輔導資料,唯一的是報考時可以領(lǐng)到一份推薦書目。我考試的第一門課是中國小說史,推薦書目是《中國小說史略》和湖北大學中文系主任李悔吾教授的《中國小說史稿》,因為不知道重點、不知道難點、不知道考點,我只有一個選擇,把這兩本書讀熟、讀透。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日日夜夜,飯前五分鐘看書,睡覺前半小時看書,上洗手間也要看書,雙休日就足不出戶,認真研讀,寫讀書筆記,編寫讀書提綱。最終是《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史稿》兩本書,我都讀破了,全書都是圈圈點點和密密麻麻的讀書體會,除此之外,把這兩本書融會貫通,編寫了《中國小說史綱要》《中國小說史問答》《中國小說史疑點思考》,對于魯迅和李悔吾先生的兩本書,我?guī)缀醯搅四荛]目講授的熟練程度,于是開始拓展閱讀,查看所有能找到的關(guān)于中國小說史的論文和著作。以這樣的精神,這樣的態(tài)度,這樣的方法,這樣的勤奮來研究學術(shù),學業(yè)不能夠精進,那才是怪事。后來,對每一門學科,我都是如法炮制,也如出一轍地都考了比較高的分數(shù)。據(jù)說,湖北大學有三門課悄悄地把應屆生的考卷拿來考自考生,考試的結(jié)果是自考生的考分比應屆生每科平均分高10分以上。有人說:不可能。我認為應該是真的。我不相信,應屆生能夠像我這樣把每一本書讀破,讀透,讀活——活到自己能脫稿講課或演講答辯。在自學考試中,我終于體會到了孔子讀易經(jīng)而韋編三絕并非夸張。
1995年2月,我辭去武漢的校長職務,只身來到南粵重鎮(zhèn)廣州工作,應邀擔任廣州外國醫(yī)學院附設外國語學校擔任教導處主任,成為廣東民辦教育的拓荒者。我的這個選擇,原本想借在外語學院工作的機會,徹底把我十分羞澀、十分薄弱的英語好好補修一下,準備考研究生,或者有機會到國外去做教育研究。沒想到,剛到外語學校,就碰上94級學生的集體退學風潮,學生和家長提出集體退學的理由是:學校辦學方向不明確,也沒有辦學特色。面對此情此景,我臨危受命,一個月之內(nèi),完成了學校發(fā)展的整體規(guī)劃,并受王桂珍教授的委托,給學生和家長分別作了幾場講座,講學校的發(fā)展規(guī)劃和辦學特色,并且系統(tǒng)提出了學科層面以英語為特色、教學層面以“輕負荷高質(zhì)量”為特色、教育層面以全面發(fā)展、個性發(fā)展為特色,現(xiàn)實最重要的是引進大學教授進中學課堂強化英語特色……。我就這樣全心全意投入到一個新生的民辦學校的創(chuàng)建之中,學外語的夢沒有做成,依托高校資源研究教育的愿望沒有著落,后來有幸被安排到華南師范大學與廣州市教育委員會聯(lián)合主辦的研究生班學習,也因為是華南師范大學的第一個研究生班,大學派出了最強的陣容:莫雷、劉鳴、任旭明、鄭雪、王志超、李雅林等知名教授。這個群體,在那個年代幾乎都是博士、碩士、教授,他們的授課也真的使我對教育、心理學、學校管理學的學養(yǎng)上升到一個全新的境界,加上沒有全脫產(chǎn),可以即學即用,對學校辦學也起到了催化作用。至今,外語學校是南粵大地上最成功的民辦學校之一,也是目前南粵大地規(guī)模最大的民辦學校;這其中應有華南師范大學名師的功勞。
2001年,研究生班的幾個同學聚會喝茶,大家憤憤不平,說當時開辦的時候,市教育委員會領(lǐng)導說研究生班畢業(yè)在廣州可以享受研究生學歷待遇,現(xiàn)在職稱評定和職務任命又說沒有文件依據(jù)。我沒有發(fā)言,因為我除了一張中等師范學校的國民教育文憑外,??剖呛?,本科是自考,研究生是課程班的非學歷教育,原本就沒有覺得他是研究生學歷,我唯一的愿望是重新報考全日制碩士研究生。于是,我開始一邊工作,一邊自學英語:一是選擇30篇文章,反復朗讀,直到能夠背誦;二是選擇500段閱讀,每天堅持做1-2段;三是把蔣剛先生研制的軟件《輕松背單詞》裝到計算機,瘋狂地以游戲的方式背單詞。就在我準備英語的過程中,我有一次到中山大學散步,走到文科樓門前,看招生簡章,按照招生簡章的指引,我來到了高等教育研究所的辦公室,遇到了我的恩師朱新秤,他是從口音中判斷我是湖北黃岡人,主動建議我報考他的研究生。2002年,我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酥猩酱髮W研究生。在讀期間,我做出了自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的角色分離:八小時內(nèi)高效工作;八小時外全心學術(shù)。我于是把全部業(yè)余精力用于學術(shù)研究,完成了學位論文《學習型學校的理論與策略》,并在此基礎上拓展成為個人專著《學習型學校的管理理論與策略》(廣東教育出版社遴選作為優(yōu)秀教育圖書出版)——至今,仍然是中國大陸唯一一本關(guān)于學習型學校建設的個人專著,使我在中國學術(shù)界擁有了一席之地。
在讀碩士期間,我有幸聆聽了恩師鄭永廷先生的講義,先生的道德學問給我巨大的沖擊力、震撼力,我于是決定讀完碩士后,攻讀鄭永廷先生的博士。我的這種選擇,很大程度是因為仰慕先生高尚的人格修養(yǎng)、高潔的學術(shù)品質(zhì)、深厚的學術(shù)造詣!恩師治學十分嚴謹,融學術(shù)入生命,幾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探索和追求,常常站在思想政治教育學的前沿,引導后學者不憚于前驅(qū)!恩師寬容,超出意外。2005年我應邀出席廣西的一個全國性的學術(shù)會議,恩師因為別有要務,未能出席,我被作為鄭門弟子代表出席并做演講。因為我不滿于會議的沉悶氣氛和陳腐的觀點,輪到我發(fā)言,我激情奮發(fā),洋洋灑灑,把會議提出的陳腐落后的觀點一一毫不留情的批駁,贏得了15次熱烈掌聲,把一場全國性的學術(shù)會議的中心角色從知名大師,轉(zhuǎn)移到一個名不見經(jīng)卷的鄭門弟子身上——我在這次會議上,應臺下草根的要求,在會議后期的活動中被請進了專家行列,互動之中處于中心地位。當時覺得痛快,散會了覺得后怕,因為我獲知與會的很多事恩師鄭永廷的朋友,害怕他們到恩師那里告狀?;氐綇V州不久,碰到恩師,滿以為他會劈頭蓋臉把握痛罵一頓,沒想到恩師異常興奮:“你在廣西很風光啊,有個性,學術(shù)面前人人平等!”恩師嚴格,超乎意外。2007年11月,我小心翼翼地將博士論文初稿呈送給恩師,心想最快也要一個月,才會有指導意見。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星期后恩師通知我到家里,洋洋二十多萬字的博士論文,從頭至尾,都有圈點的痕跡和評價的意見!恩師治學之嚴謹,由此可見一斑。每次翻閱先生修訂的論文,我的眼眶都是熱的!——我將永遠珍藏恩師修改過的論文初稿,這里凝聚著恩師的治學態(tài)度,凝聚著恩師的心血智慧,凝聚著恩師的關(guān)愛期盼!作為弟子,常常感受恩師慈父般的溫暖。生活困惑,思想迷茫,工作困難,恩師語重心長地指點迷津。每逢佳節(jié)常常會收到恩師的祝福,并提醒該讀什么書、看什么文。偶得閑暇,師徒小酌,其樂也融融;恩師飲少轍醉,漸入佳境,往往臉紅,弟子以為醉,胡說八道,恩師醉眼朦朧,看弟子們肆無忌憚,其樂也無窮!在我心里,恩師永遠是慈愛的,永遠是嚴厲的,也永遠是偉大的!十分有幸,我的博士論文《思想政治教育的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研究》,得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青睞,在嶺南博士文庫遴選中以最高分獲得全省優(yōu)秀社會科學基金資助,為恩師爭得了榮譽,也為我在中國學術(shù)界再次開辟了自己的獨立空間。
我沒有讀過普通高中,沒有上過全日制大學,從中師讀到博士,且在學術(shù)界有獨立地位和空間。其中許多人生際遇頗為有趣,考上中國第一校黃岡中學,卻無緣就讀,去了麻城師范學校,這是否意味著我此生應該獻身教育事業(yè)呢!理科學習有天賦,卻在師范學校最后一年很意外地獲得呂澤文同學的幫助,在近似瘋狂的狀態(tài)下,把語文學得出類拔萃,形成了獨特的語文學習風格——我當時就發(fā)愿要告訴學生怎樣學語文,所以畢業(yè)后選擇當中學語文教師;這也許似乎命運的安排吧!沒有上過名牌大學,卻又在武漢教育學院專科學習期間享受了右派大師們的教誨,可謂奇遇!無法到全日制大學全脫產(chǎn)讀本科,卻在自考的艱難歷程中,鍛煉了自學意志,培養(yǎng)的自學能力,養(yǎng)成了終身學習的習慣——這也許是全日制大學無法體會到、也很難學到的東西!沒有在年輕的時候讀研究生,似乎不幸,但是在經(jīng)歷過中學教師、班主任、教導處副主任、主任、副校長、校長、區(qū)教育局辦公室主任、市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等多重角色的實踐與歷練,積累了豐厚的教育教學和管理的實踐經(jīng)驗之后,偶遇恩師朱新秤且再遇恩師鄭永廷,36歲后碩士、博士一口氣讀完,逆境中打下了堅實的學術(shù)基礎,掌握了學術(shù)研究方法,構(gòu)建了自己的學術(shù)體系。個中因緣,難可逆料;不惑之年,隱約覺得此生必須獻身教育。否則,上蒼不會如此眷顧!
2012年3月25日于東湖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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