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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蓋茨比_ ///8-完

 edda1027 2012-03-24
第八章
    我整夜不能入睡。一個霧笛在海灣上不停地嗚嗚響,我好像生病一樣在猙獰的現(xiàn)實與可怕的噩夢之間輾轉反側。天快亮的時候我聽見一輛出租汽車開上蓋茨比的汽車道,我馬上跳下床開始穿衣服——我覺得我有話要跟他說,有事要警告他,等到早晨就太遲了。
    我穿過他的草坪,看見他的大門還開著,他在門廳里靠著一張桌子站著,由于沮喪或者瞌睡而顯得很頹唐。
    “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慘淡地說,“我等了,四點鐘左右她走到窗門,站了一會兒,然后把燈關掉。”
    那天夜里我們倆穿過那些大房間找香煙的時候,他的別墅在我的眼以顯得特別巨大。我們推開帳篷布似的厚門簾,又沿著無盡頭的黑暗墻壁瞎摸尋找電燈開關——有一次我轟隆一聲摔在一架優(yōu)靈似的鋼琴的鍵盤上。到處都是多得莫名其妙的灰塵,所有的屋子都是霉烘烘的,好像有很多日子沒通過氣似的。我在一張不熟悉的桌子上找到了煙盒子,里面還有兩根走了味的、干癟的紙煙。我們把客廳的落地窗打汁,坐下來對著外面的黑夜怞煙。
    “你應當走開,”我說,“他們會追查你的車子,這是肯定的?!?BR>    “現(xiàn)在走開,老兄?”
    “到大西洋城①去待一個星期,或是往北到蒙特利爾②去。”——
    ①大西洋城(AtlantiCCity),南部喬治亞州首府。
    ②蒙特利爾(Montreal),加拿大首都。
    他不肯考慮。他絕不可能離開黛西,除非他知道她準備怎么辦。他在抓著最后一線希望不放,我也不忍叫他撒手。
    就是這天夜里,他把他跟丹-科迪度過的年輕時代的離奇故事告訴了我,因為“杰伊-蓋茨比”已經(jīng)像玻璃一樣在湯姆的鐵硬的惡意上碰得粉碎,那出漫長的秘密狂想劇也演完了。我想他這時什么都可以毫無保留地承認,但他只想談黛西的事。
    她是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大家閨秀”。他以前以各種未透露的身份電曾和這一類人接觸過,但每次總有一層無形的鐵絲網(wǎng)隔在中間。他為她神魂顛倒。他到她家里去,起先和泰勒營的其他軍官一起去,后來單獨前往。她的家使他驚異——他從來沒進過這樣美麗的住宅,但是其所以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強烈的情凋卻是因為她住在那里——這房子對于她就像他在軍營里的帳篷對于他一樣地平淡無奇。這房子充滿了引人入勝的神秘氣氛,仿佛暗示樓上有許多比其他臥室都美麗而涼爽的臥室,走廊里到處都是賞心樂事,還有許多風流艷史——不是霉烘烘、用熏香草保存起來的,而是活生生的,使人聯(lián)想到今年的雪亮的汽車-聯(lián)想到鮮花還沒凋謝的舞會-很多男人曾經(jīng)愛過黛西。這也使他激動——這在他眼中增高了她的身價,他感到她家里到處都有他們的存在??諝庵袕浡匀活潉拥母星榈年幱昂突芈暋?BR>    但是,他明白他之所以能出入黛西家里純粹是出于偶然,不管他作為杰伊-蓋茨比會有何等的錦繡前程,目前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一文不名的青年人,而且他的軍服——這件看不見的外衣隨時都可能從他肩上滑落下來。因此地盡所利用他的時間,他占有了他所能得到的東西,狼吞點咽,肆無忌憚——終于在一個靜寂的十月的夜晚他占有了黛西,占有了她,正因為他并沒有否正的權利去摸她的手。
    他也許應該鄙視自己的,因為他確實用欺騙的手段占有了她,我不是說他利用了他那虛幻的百萬家財。但是他有意給黛西造成一種安全感,讓她相信他的出身跟她不相上下——相信他完全能夠照料她。實際上,他并沒有這種能力——他背后沒有生活優(yōu)裕的家庭撐腰,而且只要全無人情味的政府一聲令下,他隨時都可以被調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
    但是他并沒有鄙視自己,事情的結果也出乎他的意料。他起初很可能打算及時行樂,然后一走了之——但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自己獻身于追求一種理想。他知道黛西不間尋常,但是他并沒認識到一位“大家閨秀”究竟有多少不同尋常。她回到她那豪華的住宅里,回到她那豐富美滿的生活,突然不見了,給蓋茨比什么也沒留下。他覺得他已經(jīng)和她結了婚了,如此而已。
    兩天之后,他們倆再見面時,顯得心慌意亂,似乎上當受騙的倒是蓋茨比。她家涼臺沐浴在燦爛的星光里。她轉身讓他吻她那張奇妙、可愛的嘴時,時髦的長靠椅的柳條吱吱作響,她看了涼,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沙啞,更動人。蓋茨比深切地體會到財富怎樣禁甸和保存青春與神秘,體會到一套套衣裝怎樣使人保持清析,體會到黛西像白銀一樣皎皎發(fā)光,安然高踞于窮苦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
    “我沒法向你形容我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她以后感到多么驚訝,老兄。有一陣我甚至希望她把我甩掉,但她沒有,因為她也愛我。她認為我懂很多事,因為我懂的和她懂的不一樣……唉,我就是那樣,把雄心壯志撇在一邊,每一分鐘都在情網(wǎng)“越陷越深,而且忽然之間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我能夠告訴她我打算去做些什么而從中得到更大的快樂,那么又何必去做大事呢?”
    在他動身到海外之前的最后一個下午,他摟著黛西默默地坐了很長的時間。那是一個寒冷的秋日,屋子里生了火,她的兩頰烘得通紅。她不時移動一下,他也微微挪動一同胳臂,有一次他還吻吻她那烏黑光亮的頭發(fā)。下午已經(jīng)使他們平靜了一會,仿佛為了在他們記憶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為第二天即將開始的長遠的分離做好準備。她用無言的嘴唇拂過地上衣的肩頭,或者他溫柔地碰一碰她的指尖,仿佛她是在睡夢之中,他倆在這一月的相愛中從來沒有像這樣親密過,也從來沒有像這樣深刻地互通衷曲。
    他在戰(zhàn)爭中一帆風順。還沒上前線他就當?shù)缴衔?,阿貢?zhàn)役之后他就晉升少校,當上了師機槍連的連長。停戰(zhàn)以后他急得發(fā)瘋地要求回國,但是由于混亂或者誤會,他卻被送到了牛津。他現(xiàn)在煩惱了——因為黛西的信里流露出緊張的絕望情緒。她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能回來。她開始感覺到外界的壓力,因此她需要見他,需要感到有他在她身邊,需要他安慰她,說她所做的事完全正確。
    畢竟黛西還年輕,井H她那人為的世界充滿了蘭花、愉快的勢利風尚和樂隊——是那些樂隊定當年的節(jié)奏,用新的曲調總結人生的哀愁和溫情。薩克斯省通宵嗚咽著《比爾街爵士樂》絕望的哀吟,同時一百雙金銀舞鞋揚起閃亮的灰塵。每天晚茶時分,總有一些房間由于這種低而甜的狂爇樂曲而不停地震顫,同時鮮亮的面龐飄來飄去,好像是被哀怨的喇叭吹落在舞地里的玫瑰花瓣。
    在這個朦朧的宇宙里,黛西隨著社交忙季又開始活躍了。忽然間她又重新每天和五六個男人訂五六次約會,到破曉才困頓不堪地入睡,夜禮服的珠子和薄綢同凋零的蘭花纏在一起,丟在她床邊的地板上,在這整個期間她內心深處渴望做出一個決定。她現(xiàn)在就要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刻不容緩——而且這個決定必須由一股近在眼前的力量來做出——愛情啦、金錢啦、實實在在的東西。
    那股力量在春天過了一半的時候,隨著湯姆-布坎農(nóng)的到來而出現(xiàn)了他的身材和身價都很有分布,因此黛西也覺得很光彩。毫無疑問,有過一番思想斗爭,后來也如釋重負。蓋茨比收到信時還在牛津。
    這時長島上已是黎明,我們走過去把樓下其余的窗子也都打開,讓屋子里充滿漸漸發(fā)白、漸漸金黃的光線。一棵樹的影子突然橫投在露水上,同時優(yōu)靈般的鳥兒在藍色的樹葉中開始歌唱??諝庵杏幸环N慢慢的愉快的動靜,還說不上是風,預示著涼爽宜人的天氣。
    “我相信她從來沒愛過他,”蓋茨比從一扇窗前轉過身來,用挑戰(zhàn)的神氣看著我,“你一定得記住,老兄,她今天下午非常緊張。他跟她講那些話的方式把她嚇唬住了——他把我說成是一個一文不值的騙子,結果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他悶悶不樂地坐了下來。
    “當然她可能愛過他一陣子,在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就在那時也更加愛我,你明白嗎?”
    忽然間他說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無論如何,”他說,“這只是個人的事?!?BR>    你怎么理解這句話呢,除非猜測在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中有一種無法估量的強烈感情?
    他從法國回來后,湯姆和黛西還在做結婚旅行,他痛苦不堪而又不由自主地用他軍餉所余的最后的錢到路易斯維爾去了一趟。他在那里待了一個星期,走遍當年他倆在十一月的夜晚并肩散步的街道,又重訪他倆當年開著她那輛白色汽車去過的那些偏僻地方。正如黛西家的房子在他看來一向比別的房子更加神秘和歡樂,現(xiàn)在路易斯維爾這個城市本身,雖然她已一去不回,在他看來還是彌漫著一種憂郁的美。
    他離開的時候覺得,假使他更努力地去找的話,他也許可以找到她的——而現(xiàn)在他卻留下她走了。三等車里很爇——他現(xiàn)在一文不剩了。他走到敞篷的通廊,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接著車站溜了過去,一幢幢陌生的建筑物的背面移動過去。然后駛過春天的田野,一輛黃色電車在那里并排飛馳了一會工夫,電車上可能有人一度無意間在街頭看見過她那張迷人的臉龐。
    鐵軌拐了一個彎,現(xiàn)在是背著太陽走,西沉的太陽光芒四射,似乎為這個慢慢消逝的、她曾生活過的城市祝福。他絕望地伸出手去,仿佛只想抓住一縷輕煙,從那個因為她而使他認為是最可愛的地方留下一個碎片。但是在他模糊的淚眼前面一切都跑得太快了,他知道他已經(jīng)失去了其中的那一部分,最新鮮最美好的部分永遠失去了。
    我們吃完早飯走到外面陽臺上去時已經(jīng)九點鐘了。一夜之間天氣驟然變了,空氣中已經(jīng)有秋意。園丁,蓋茨比的老傭人中的最后一名,來到臺階前面。
    “我今天準備把游泳池的水放掉,蓋茨比先生。樹葉很快就要開始落了,那樣水管子就一定會堵塞。”
    “今天不要搞。”蓋茨比回答。他寒有歉意地轉身對著我,“你知道嗎,老兄,我整個夏天從來沒用過那個游泳池!”
    我看了看我的表,站起身來。
    “離我那班車還有十二分鐘?!?BR>    我并不愿意進城去。我也沒有津神于一點像樣的工作,可是不僅如此——我不愿意離開蓋茨比。我誤了那班車,又誤了下一班,然后才勉強離開。
    “我給你打電話吧。”我最后說。
    “一定,老兄。
    “我中午前后給你打電話?!?BR>    我們慢慢地走下了臺階。
    “我想黛西也會打電話來的?!彼裆话驳乜粗遥路鹚M易C實地的話。
    “我猜想她會的?!?BR>    “那么,再見吧?!?BR>    我們握握手,然后我就走開。在我快走到樹籬之前,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又掉轉身來。
    “他們是一幫混蛋,”我隔著草坪喊道,“他們那一大幫子都放在一堆還比不上你?!?BR>    我后來一直很高興找說了那句話。那是我對他說過的唯一的好話,因為我是徹頭徹尾不贊成他的。他起先有禮貌地點點頭,隨后他臉上露出了那種喜洋洋的、會心的微笑,仿佛我們倆在這件事上早已進行了瘋狂的勾結。他那套華麗的粉紅色衣服襯托在白色的臺階上構成一片鮮艷的色彩,于是我聯(lián)想起三個月前我初次來他的古色古香的別墅的那個晚上。當時他的草坪和汽車道上擠滿了那些猜測他的罪愆的人們的面孔——而他站在臺階上,藏起他那永不腐蝕的夢,向他們揮手告別。
    我感謝了他的殷勤招待。我們總是為這向他道謝——我和其他的人。
    “再見,”我喊道,“謝謝你的早飯,蓋茨比?!?BR>    到了城里,我勉強抄了一會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股票行情,后來就在我的轉椅里睡著了。中午前不久電話把我吵醒,我吃了一驚,腦門上汗珠直冒。是喬丹-貝克。她時常在這個鐘點打電話給我,因為她出入大飯店、俱樂部和私人住宅,行蹤不定,我很難用任何其他辦法找到她。通常她的聲音從電話上傳來總是清涼悅耳,仿佛一塊草根土①從一片碧綠的高爾夫球場上飄進了辦公室的窗口,但是今天上午她的聲音卻顯得生硬枯燥——
    ①打高爾夫球時,球棒從場地上削起的小塊上。
    “我離開了黛西的家,”她說,“我此刻在海普斯特德,今天下午就要到索斯安普敦去?!?BR>    她離開黛西的家可能是很得體的,但是她的做法卻使我不高興。接著她下面一句話更叫我生氣。
    “昨晚你對我不怎么好。”
    “在那種情況下有什么關系呢?”
    片刻的沉默。然后:
    “不管怎樣吧……我想見你?!?BR>    “我也想見你?!?BR>    “那么我就不去索斯安普敦,下午進城來,好不好?”
    “不好……我想今天下午不行?!?BR>    “隨你的便吧?!?BR>    “今天下午實在不可能。許多……”
    我們就這樣說了一會,后來突然間我們倆都不再講話了。我不知道我們倆是誰把電話啪的一下掛掉,但我知道我毫不在乎了。我那天不可能跟她在茶桌上面對面聊天,即使她從此永遠不跟我講話也不行
    幾分鐘以后我打電話到蓋茨比家去,但線給占了,我一連打了四次,最后,一個不耐煩的接線員告訴我這條線路在專等底特律的長途電話。我拿出火車時刻表來,在三點五十分那班車上畫了個小圓圈。然后我靠在椅子上,想思考一下。這時才是中午。
    那天早上乘火車路過灰堆時,我特意走到車廂的另外一邊去。我料想那兒整天都會有一群好奇的人圍觀,小男孩們在塵土中尋找黑色的血斑,還有一個愛嘮叨的人翻來覆去講出事的經(jīng)過,一直說到連他自己也覺得越來越不真實,他也講不下去了,茉特爾-威爾遜的悲慘的結局也就被人遺忘了。現(xiàn)在我要倒回去講一下前一晚我們離開車行之后那里發(fā)生的情況。
    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的妹妹凱瑟琳。她那天晚上一定是破了她自己不喝酒的規(guī)矩,因為她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喝得昏頭昏腦的,無法理解救護車已經(jīng)開到弗勒興區(qū)去了,等他們使她明白了這一點,她馬上就暈了過去,仿佛這是整個事件中最難以忍受的部分。有個人,或是好心或是好奇,讓她上了他的車子,跟在她姐姐的遺體后面一路開過去。
    直到午夜過去很久以后,還有川流不息的人擁在車行前面,同時喬治-威爾遜在里面長沙發(fā)上不停地搖來晃去。起先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凡是到車行衛(wèi)面來的人都忍不往往出面張望。后來有人說這太不像活了,才把門關上。米切里斯和另外幾個男人輪流陪著他。起先有四五個人,后來剩下兩三個人。再到后來,米切里斯不得不要求最后一個陌生人再等十五分鐘,讓他回自己鋪子里去煮一壺咖啡。在那以后,他個獨一個人待在那兒陪著威爾遜一直到天亮。
    三點鐘左右、威爾遜哼哼唧唧的胡言亂語起了質變——他漸漸安靜了下來,開始談到那輛黃色的車子。他宣布他有辦法去查出來這輛黃車子是誰的。然后他又脫日說出兩個月以前他老婆有一次從城里回來時鼻青臉腫。
    但等地聽到自己說出這事,他畏縮了一下,又開始哭哭啼啼地叫喊“我的上帝??!”米切里斯笨口拙舌地想法子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結婚多久了,喬治?得啦,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回答我的問題。你結婚多久了?”
    “十二年。”
    “生過孩子沒有?得啦,喬治,坐著別動——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生過孩子沒有?”
    硬殼的棕色甲蟲不停地往暗淡的電燈上亂撞。每次米切里斯聽見一輛汽車在外面公路上疾馳而過,他總覺得聽上去就像是幾個小時以前那輛沒停的車。他不愿意走進汽車間去,因為那張停放過尸體的工作臺上有血跡。他只好很不舒服地在辦公室平走來走去——還沒到天亮地已經(jīng)熟悉以面的每樣東西了——不時地又坐在威爾遜身邊想法讓地安靜一點。
    “有沒有一個你有時去去的教堂,喬治?也許你已經(jīng)好久沒去過的?也許我可以打電話給教堂,請一位牧師來,他可以跟你談談,不好嗎?”
    “不屬于任何教堂?!?BR>    “你應當有一個教堂,喬治,碰到這種時候就有用了。你從前一定做過禮拜的。難道你不是在教堂里結婚的嗎?聽著,喬治,你聽我說。難道你不是在教堂里結婚的嗎?”
    “那是很久以前了。”
    回答問題的努力打斷了他來回搖搖的節(jié)奏——他安靜了一會,然后和原先一樣的那種半清醒半迷糊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無神的眼睛里。
    “打開那個怞屜看看?!彼钢鴷勒f。
    “哪一個怞屜?”
    “那個怞屜——那一個?!?BR>    米切里斯打開了離他手邊最近的那個怞屜。里面什么都沒有,除了一根小小的貴重的狗皮帶,是用牛皮和銀緶制作的??瓷先ミ€是新的。
    “這個?”他舉起狗皮帶問道。
    威爾遜瞪著眼點點頭。
    “我昨天下午發(fā)現(xiàn)的。她想法子向我說明它的來由,但是我知道這件事蹊蹺。”
    “你是說你太太買的嗎?”
    “她用薄紙包著放在她的梳妝臺上?!?BR>    米切里斯看不出這有什么古怪,于是他對威爾遜說出十來個理由為什么他老婆可能會買這條狗皮帶,但是不難想象,這些同樣的理由有一些威爾遜已經(jīng)從茉特爾那里聽過,因為他又輕輕地哼起:“我的上帝啊!”他的安慰者還有幾個理由沒說出口又縮回去了。
    “那么他殺害了她?!巴栠d說,他的嘴巴突然張得大大的。
    “誰殺害了她?”
    “我有辦法打聽出來?!?BR>    “你胡思亂想,喬治,”他的朋友說,“你受了很大的刺激,連自己說什么都不知道了。你還是盡量安安靜靜地坐到天亮吧。”
    “他謀殺了她。”
    “那是交通事故,喬治?!?BR>    威爾遜搖了搖頭。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微微咧開,不以為然地輕輕“哼”了一聲。
    “我知道,”他肯定地說,“我是個信任別人的人,從來也不懷疑任何人有鬼,但是我一己弄明白一件事,我心里就有數(shù)了。是那輛車子里的那個男人。她跑過去想跟他說話,但是他不肯停下來?!?BR>    米切里斯當時也看到這個情況了,但他并沒想到其中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他以為威爾遜太太是從她丈夫那里跑開,而并不是想攔住某一輛汽車。
    “她怎么可能弄成那樣呢?”
    “她這人很深沉?!蓖栠d說,仿佛這就回答了問題。“啊——喲——喲——”
    他又搖晃起來,米切里斯站在旁邊搓著手里的狗皮帶。
    “也許你有什么朋友我可以打電話請來幫幫忙吧,喬治?”
    這是一個渺茫的希望——他幾乎可以肯定威爾遜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連個老婆都照顧不了。又過了一會他很高興看到屋子里起了變化,窗外漸漸發(fā)藍,他知道天快亮了。五點左右,外面天色更藍,屋子里的燈可以關掉了。
    威爾遜呆滯的眼睛轉向外面的灰堆,那上面小朵的灰云呈現(xiàn)出離奇古怪的形狀,在黎明的微風中飛來飛去。
    “我跟她談了,”他沉默了半天以后喃喃地說,“我告訴她,她也許可以騙我,但她決騙不了上帝。我把她領到窗口,”他費勁地站了起來,走到后窗戶面前,把臉緊貼在上面,“然后我說:‘上帝知道你所做的事,你所做的一切事。你可以騙我,但你騙不了上帝!”
    米切里斯站在他背后,吃驚地看到他正盯著T-J-??藸柋ご蠓虻难劬Γ档瓱o光,巨大無比,剛剛從消散的夜色中顯現(xiàn)出來。
    “上帝看見一切?!蓖栠d又說了一遍。
    “那是一幅廣告?!泵浊欣锼垢嬖V他。不知是什么使他從窗口轉開,回頭向室內看,但是威爾遜在那里站了很久,臉緊靠著玻璃窗,向著曙光不住地點頭。
    等到六點鐘,米切里斯已經(jīng)筋疲力盡,因此聽到有一輛車子在外面停下的聲音時滿心感激。來的也是昨天幫著守夜的一位,答應了要回來的,于是他做了三個人的早飯,他和那個人一同吃了。威爾遜現(xiàn)在比較安靜,米切里斯就回家睡覺。四小時之后他醒過來,急忙又跑回車行,威爾遜已經(jīng)不見了。
    他的行蹤——他一直是步行的——事后查明是先到羅斯福港,從那里又到蓋德山,他在那里買了一塊三明治,可是并沒吃,還買了一杯咖啡。他一定很累,走得很慢,因為他中午才走到蓋德山。一直到這里為他的時間做出交代并不難——有幾個男孩子看到過一個“瘋瘋癲癲”的男人,還有幾個路上開汽車的人記得他從路邊上古里古怪地盯著他們。以后三小時他就無影無蹤了。警察根據(jù)他對米切里斯說的話,說他“有辦法查出來”,猜想地用那段時間在那帶地方走遍各家車行,打聽一輛黃色的汽車,可是始終并沒有一個見過他的汽車行的人站出來說話,所以他或許有更容易、更可靠的辦法去打聽他所要知道的事情。到下午兩點半鐘,他到了西卵,在那里他問人到蓋茨比家去的路。所以那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蓋茨比的名字了。
    下午兩點鐘蓋茨比穿上游泳衣,留了話給男管家,如果有人打電話來,就到游泳池來給他送個信。他知到汽車房去拿了一個夏天供客人們娛樂用的橡皮墊子,司機播地把墊子打足了氣,然后他吩咐司機在任何情況下不得把那輛敞篷車開出來——而這是很奇怪的,因為前面左邊的擋泥板需要修理。
    蓋茨比把墊子扛在肩上,向游泳池走去。有一次他停下來挪動了一下,司機問他要不要幫忙,但是地搖了搖頭,再過一會就消失在葉片正在變黃的樹木中了。
    始終沒有人打電話來,可是男管家午覺也沒睡,一直等到四點——等到那時即使有電話來也早已沒有人接了。我有一個想法:蓋茨比本人并不相信會有電話來的,而且他也許已經(jīng)無所謂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會覺得他已經(jīng)失去了那個舊日的溫暖的世界,為了抱著一個夢太久而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他一定透過可怕的樹葉仰視過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問時發(fā)覺一朵玫瑰花是多么丑惡的東西,陽光照在剛剛露頭的小草上又是多么殘酷。這是一個新的世界,物質的然而并不真實,在這里可憐的優(yōu)魂。呼吸著空氣般的輕夢,余飄西蕩……就像那個灰蒙蒙的、占怪的人形穿過雜亂的樹木悄悄地朝他走來。
    汽車司機——他是沃爾夫山姆手下的一個人——聽到了槍聲。書后他可只能說他當時并沒有十分重視。我從火車站把車子直接開到蓋茨比家里,等我急急忙忙沖上前門的臺階,才第一次使屋的人感到是出事了,但是我認為他們當時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四人,司機、男管家、園丁和我,幾乎一言不發(fā)地急匆匆奔到游泳池邊。
    池里的水有一點微微的、幾乎看不出的流動,從一頭放進來的清水又流向另一頭的排水管。隨著隱隱的漣漪,那只有重負的橡皮墊子在池子里盲目地漂著。連水面也吹不皺的一陣微風就足以擾亂它那載著偶然的重負的偶然的航程。一堆落葉使它慢慢旋轉,像經(jīng)緯儀一樣,在水上轉出一道細細的紅色的圈子。
    我們抬起蓋茨比朝著屋子里走以后,園丁才在不遠的草叢里看見了威爾遜的尸體,于是這場大屠殺就結束了,
第九章
    事隔兩年,我回想起那天其余的時間,那一晚以及第二天,只記得一批又一批的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在蓋茨比家的前門口來來往往。外面的大門口有一根繩子攔住,旁邊站著一名警察,不讓看爇鬧的人進來,但是小男孩們不久就發(fā)現(xiàn)他們可以從我的院子里繞過來,因此總有幾個孩子目瞪口呆地擠在游泳池旁邊。那天下午,有一個神態(tài)自信的人,也許是一名偵探,低頭檢視威爾遜的尸體時用了“瘋子”兩個字,而他的語氣偶然的權威就為第二天早上所有報紙的報道定了調子。
    那些報道大多數(shù)都是一場噩夢——離奇古怪,捕風捉影,煞有介事,而且不真實。等到米切里斯在驗尸時的證詞透露了威爾遜對他妻子的猜疑以后,我以為整個故事不久就會被添油加醋在黃色小報上登出來了——不料凱瑟琳,她本可以信口開河的,卻什么都不說,并且表現(xiàn)出驚人的魄力——她那描過的眉毛底下的兩只堅定的眼睛筆直地看著驗尸官,又發(fā)誓說她姐姐從來沒見過蓋茨比,說她姐姐和她丈夫生活在一起非常美滿,說她姐姐從來沒有什么不端的行為。她說得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又用手帕捂著臉痛哭了起來,仿佛連提出這樣的疑問都是她受不了的,于是威爾遜就被歸結為一個“悲傷過度神經(jīng)失常”的人,以便這個案子可以保持最簡單的情節(jié)。案子也就這樣了結了。
    但是事情的這個方面似乎整個都是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站在蓋茨比一邊的,而且只有我一人。從我打電話到西卵鎮(zhèn)報告慘案那一刻起,每一個關于他的揣測、每一個實際的問題,都提到我這里來。起初我感到又驚訝又迷惑,后來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他還是躺在他的房子里,不動,不呼吸,也不說話,我才漸漸明白我在負責,因為除我以外沒有仟何人有興趣——我的意思是說,那種每個人身后多少都有權利得到的強烈的個人興趣。
    在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半小時之后我就打了電話給黛西,本能地、毫不遲疑地給她打了電話。但是她和湯姆那天下午很早就出門了,還隨身帶了行李。
    “沒留地址嗎?”
    “沒有?!?BR>    “說他們幾時回來嗎?”
    “沒有。
    “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嗎?我怎樣能和他們取得聯(lián)系?”
    “我不知道,說不上來。”
    我真想給他找一個人來。我真想走到他躺著的那間屋子里去安慰他說:“我一定給你找一個人來,蓋茨比。別著急。相信我好了,我一定給你找一個人來……”
    邁耶-沃爾夫山姆的名字不在電話簿里。男管家把他百老匯辦公室的地址給我,我又打電話到電話局問訊處,但是等到我有了號碼時已經(jīng)早就過了五點,沒有人接電話了。
    “請你再搖一下好嗎?”
    “我已經(jīng)搖過三次了?!?BR>    “有非常要緊的事?!?BR>    “對不起,那兒恐怕沒有人?!?BR>    我回到客廳里去,屋子里突然擠滿了官方的人員,起先我還以為是一些不速之客。雖然他們掀開被單,用驚恐的眼光看著蓋茨比,可是他的抗議繼續(xù)在我腦子里回響:
    “我說,老兄,你一定得替我找個人來。你一定得想想辦法。我一個人可受不了這個罪啊?!?BR>    有人來找我提問題,我卻脫了身跑上樓去,匆匆忙忙翻了一下地書桌上沒鎖的那些怞屜——他從沒明確地告訴我他的父母已經(jīng)死了,但是什么也找不到——只有丹-科迪的那張相片,那已經(jīng)被人遺忘的粗野狂暴生活的象征,從墻上向下面凝視著。
    第二天早晨我派男管家到紐約去給沃爾夫山姆送一封信,信中向他打聽消息,并懇請他搭下一班火車就來。我這樣寫的時候覺得這個請求似乎是多此一舉。我認為他一看見報紙肯定馬上就會趕來的,正如我認為中午以前黛西肯定會有電報來的——可是電報也沒來,沃爾夫山姆先生也沒到。什么人都沒來,只有更多的警察、攝影師和新聞記者。等到男管家?guī)Щ貋砦譅柗蛏侥返幕匦艜r,我開始感到傲視一切,感到蓋茨比和我可以團結一致橫眉冷對他們所有的人。
    親愛的卡羅威先生:這個消息使我感到萬分震驚,我?guī)缀醪桓?BR>    相信是真的。那個人干的這種瘋狂行為應當使我們大家都好好想
    想。我現(xiàn)在不能前來,因為我正在辦理一些非常重要的業(yè)務,目前
    不能跟這件事發(fā)生牽連。過一些時候如有我可以出力的事,請派
    埃德加送封信通知我。我聽到這種事后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
    處,感到天昏地暗了。
    您的忠實的,
    邁耶-沃爾夫山姆下面又匆匆
    附了一筆:
    關于喪禮安排請告知。又及:根本不認識他家里人。
    那天下午電話鈴響,長途臺說芝加哥有電話來,我以為這總該是黛
    西了,但等到接通了一聽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輕很遠。
    “我是斯萊格……”
    “是嗎?”這名字很生疏。
    “那封信真夠嗆,是不?收到我的電報了嗎?”
    “什么電報也沒有?!?BR>    “小派克倒霉了,”他話說得很快,“他在柜臺上遞證券的時候給逮住了。剛剛五分鐘之前他們收到紐約的通知,列上了號碼。你想得到嗎?在這種鄉(xiāng)下地方你沒法料到……”
    “喂!喂!”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聽我說——我不是蓋茨比先生。蓋茨比先生死了。”
    電話線那頭沉默了好久,接著是一聲驚叫……然后卡嗒一聲電話就掛斷了。
    我想大概是第三天,從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城鎮(zhèn)來了一封署名亨利-C-蓋茲的電報。上面只說發(fā)電人馬上動身,要求等他到達后再舉行葬禮。
    來的是蓋茨比的父親,一個很莊重的老頭子,非??蓱z,非常沮喪,這樣暖和的九月天就裹上了一件蹩腳的長外套。他激動得眼淚不住地往下流,我從他手里把旅行包和雨傘接過來時,他不停地伸手去拉他那攝稀稀的花白胡須。我好不容易才幫他脫下了大衣。他人快要垮了,不是我一而把他領到音樂廳里去,讓他坐下,一面打發(fā)人去搞一點吃的來,但是他不肯吃東西,那杯牛奶也從他哆哆嗦嗦的手里潑了出來
    “我從芝加哥報紙上看到的,”他說,“芝加哥報紙上全都登了出來,我馬上就動身了?!?BR>    “我沒法子通知您?!?BR>    他的眼睛現(xiàn)而不見,可是不停地向屋子里四面看。
    “是一個瘋子干的,”他說,“他一定是瘋了?!?BR>    “您喝杯咖啡不好嗎?”我勸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現(xiàn)在好了,您是……”
    “卡羅威。”
    “呃,我現(xiàn)在好了。他們把杰米放在哪兒?”
    我把他領進客廳里他兒子停放的地方,把他留在那甲。有幾個小男孩爬上了臺階,正在往門廳里張望。等到我告訴他們是誰來了,他們才勉勉強強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蓋茲先生打開門走了出來,他嘴巴張著,臉微微有點紅,眼睛“斷斷續(xù)續(xù)灑下地滴淚水。他已經(jīng)到了并不把死亡看作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的年紀,于是此刻地第一次向四周一望,看見門廳如此富麗堂皇,一間間大屋子從這中又通向別的屋子,他的悲傷就開始和一股又驚訝又驕傲的感情交織在一起了。我把他攙到樓上的一間臥室里。他一面脫上衣和背心,我一面告訴他一切安排都推遲了,等他來決定。
    “我當時不知道您要怎么辦,蓋茨比先生……”
    “我姓蓋茲?!?BR>    “蓋茲先生,我以為您也許要把遺體運到西部去?!?BR>    他搖了搖頭。
    “杰米一向喜歡待在東部。他是在東部上升到他這個地位的。你是我孩子的朋友嗎,先生?”
    “我們是很知己的朋友?!?BR>    “他是大有前程的,你知道。他只是個年輕人,但是他在這個地方很有能耐?!?BR>    他鄭重其事地用手碰碰腦袋,我也點了點頭。
    “假使他活下去的話,他會成為一個大人物的,像詹姆斯-J-希爾①那樣的人,他會幫助建設國家的?!薄?BR>    ①詹姆斯-J-希爾(james.J.Hill,1838-l916),美國鐵路大王。
    “確實是那樣,”我局促不安地說。
    他笨手笨腳地把繡花被單扯來扯去,想把它從床上拉下來,接著就硬邦邦地躺下去——立刻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一個顯然害怕的人打電話來,一定要先知道我是誰才肯報他自己的姓名。
    “我是卡羅威一”我說。
    “哦!”他似乎感到寬慰,“我是克利普斯普林格?!?BR>    我也感到寬慰,因為這一來蓋茨比的墓前可能會多一個朋友了。我不愿意登報,引來一大堆看爇鬧的人,所以我就自己打電話通知了幾個人。他們可真難找到。
    “明天出殯,”我說,“下午三點,就在此地家里。我希望你轉告凡是有意參加的人?!?BR>    “哦,一定,”他忙說,“當然啦,我不大可能見到什么人,但是如果我碰到的活?!?BR>    他的語氣使我起了疑心。
    “你自己當然是要來的?!?BR>    “呃,找一定想法子來。我打電話來是要問……”
    “等等,”我打斷了他的活,“先說你一定來怎么樣?”
    “呃,事實是……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目前待在格林威治這里朋友家里,人家指望我明大和他們一起玩。事實上,明天要去野餐什么的。當然我走得開一定來?!?BR>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嘿”,他也一定聽到了,因為他很緊張地往下說:
    “我打電話來是為了我留在那里的一雙鞋。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你讓男管家給我寄來,你知道,那是雙網(wǎng)球鞋,我離了它簡直沒辦法。我的地址是B-F……”
    我沒聽他說完那個名字就把話筒掛上了。
    在那以后我為蓋茨比感到羞愧——還有一個我打電話去找的人竟然表示他是死有應得的。不過,這是我的過錯,因為他是那些當初喝足了蓋茨比的酒就大罵蓋茨比的客人中的一個,我本來就不應該打電話給他的。
    出殯那天的早晨,我到紐約去找邁耶-沃爾夫山姆。似乎用任何別的辦法都找不到他。在開電梯的指點之下,我推開了一扇門,門上寫著“囗字控股公司”,可是起先里面好像沒有人,但是,我高聲喊了幾聲“喂”也沒人答應之后,一扇隔板后面突然傳出爭辯的聲音,接著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在里面的一個門口出現(xiàn),用寒有敵意的黑眼睛打量我。
    “沒人在家,”她說,“沃爾夫山姆先生到芝加哥去了?!?BR>    前一句話顯然是撒謊,因為里面有人已經(jīng)開始不成腔地用口哨吹奏《玫瑰經(jīng)》。
    “請告訴他卡羅威要見他。”
    “我又不能把他從芝加哥叫回來,對不對?”
    正在這時有一個聲音,毫無疑問是沃爾夫山姆的聲音,從門的那邊喊了一聲“斯特拉”。
    “你把名字留在桌上,”她很快地說,“等他回來我告訴他?!?BR>    “可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BR>    她向我面前跨了一步,開始把兩只手氣沖沖地沿著婰部一上一下地移動。
    “你們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你們隨時可以闖進這里來,”她罵道,“我們都煩死了。我說他在芝加哥,他就是在芝加哥。”
    我提了一下蓋茨比的名字。
    “哦……啊!”她又打量了我一下,“請您稍……您姓什么來看?”
    她不見了。過了一會,邁耶-沃爾夫山姆就莊重地站在門口,兩只手都伸了出來。他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一面用虔誠的口吻說在這種時候我們大家都很難過,一面敬我一支雪茄煙。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他說,“剛剛離開軍隊的一名年輕的少校,胸口掛滿了在戰(zhàn)場上贏得的勛章。他窮得只好繼續(xù)穿軍服,因為他買不起便服。我第一次見到他是那天他走進四十三號街懷恩勃蘭納開的彈子房找工作。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乙粔K吃午飯去吧。’我說。不到半個鐘頭他就吃了四塊多美元的飯菜?!?BR>    “是你幫他做起生意來的嗎?”我問。
    “幫他!我一手造就了他?!?BR>    “哦”
    “是我把他從零開始培養(yǎng)起來,從陰溝里撿起來的。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儀表堂堂、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等他告訴我他上過牛勁,我就知道我可以派他大用場。我讓他加入了美國退伍軍火協(xié)會,后來他在那平面地位挺高的。他一出馬就跑到奧爾巴尼①去給我的一個主顧辦了一件事。我們倆在一切方面都像這樣親密,”他舉起了兩個肥胖的指頭,“永遠在一起?!薄?BR>    ①奧爾巴尼(Albany),紐約州首府。
    我心里很納罕,不知這種搭檔是否也包括一九一九年世界棒球聯(lián)賽那筆交易在內。
    “現(xiàn)在他死了,”我隔了一會才說,“你是他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我知道今天下午你一定會來參加他的葬禮的。”
    “我很想來?!?BR>    “那么,來就是啦?!?BR>    他鼻孔里的毛微微顫動,他搖搖頭,淚水盈眶。
    “我不能來……我不能牽連進去?!彼f。
    “沒有什么事可以牽連進去的。事情現(xiàn)在都過去了?!?BR>    “凡是有人被殺害,我總不愿意有任何牽連。我不介入。我年輕時就大不一樣——如果一個朋友死了,不管怎么死的,我總是出力出到底。你也許會認為這是感情用事,可是我是說到做到的——一直拼到底?!?BR>    我看出了地決意不去,自有他的原因。于是我就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大學畢業(yè)的?”他突然問我。
    有一會兒工夫我還以為他要提出搞點什么“關系”,可是他只點了點頭,握了握我的手。
    “咱們大家都應當學會在朋友活著的時候講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后,”他表示說,“在人死以后,我個人的原則是不管閑事?!?BR>    我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變黑,我在蒙蒙細雨中回到了西卵。我換過衣服之后就到隔壁去,看到蓋茲先生興奮地在門廳里走來走去。他對他兒子和他兒子的財物所感到的自豪一直在不斷地增長,現(xiàn)在他又有一樣東西要給我看。
    “杰米寄給我的這張照片?!彼种付哙轮统隽怂腻X包,“你瞧吧。”
    是這座房子的一張照片,四角破裂,也給許多手摸臟了。他爇切地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指給我看。“你瞧!”隨即又看我眼中有沒有贊賞的神情。他把這張照片給人家看了那么多次數(shù),我相信在地看來現(xiàn)在照片比真房子還要真
    “杰米把它寄給我的,我覺得這是一張很好看的照片,照得很好”
    “非常好。您近來見過他嗎?”
    “他兩年前回過家來看我,給我買下了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當然,他從家里跑走的時候我們很傷心,但是我現(xiàn)在明白他那樣做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有遠大的前程,他發(fā)跡之后一走對我很大方?!?BR>    他似乎不愿意把那張照片放回去,依依不舍地又在我眼前舉了一會工夫。然后他把錢包放了回去,又從口袋小掏出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書名是《生仔卡西迪》
    “你瞧瞧,這本書是他小時候著的。真是從小見大。”
    他把書的到底翻開,掉轉過來讓我看,在最后的空白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時間表”幾個字和一九零六年九月十二日的日期。下面是:
    起床上午6:00
    啞鈴體躁及爬墻6:15-6:30
    學習電學等7:15-8:15
    工作8:50-下午4:30
    棒球及其他運動下午4:30-5:00
    練習演說、儀態(tài)5:00-6:00
    學習有用的新發(fā)明7:00-9:00
    個人決心
    不要浪費時間去沙夫特家或(另一姓,字跡不清)
    不再吸煙或嚼煙
    每隔一天洗澡
    每周讀有益的書或雜志一份
    每周儲蓄五元(涂去)三元
    對父母更加體貼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本書,”老頭說,“真是從小見大,是不是?”
    “真是從小見大。”
    “杰米是注定了要出人頭地的,他總是訂出一些諸如此類的決心。你注意沒有,他用什么辦法提高自己的思想?他在這方面一向是了不起的。有一次地說我吃東西像豬一樣,我把他揍了一頓。”
    他舍不得把書合上,把每一條大聲念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想他滿以為我會把那張表抄下來給我自己用。
    快到三點的時候,路德教會的那位牧師從弗勒興來了,于是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向窗戶外面望,看看有沒有別的車子來。蓋茨比的父親也和我一樣。隨著時間過去,傭人都走進來站在門廳甲等候,老人的眼睛對始焦急地眨起來,同時他又忐忑不安地說到外面的雨。牧師看了好幾次表,我只好把他拉到一旁,請他再等半個鐘頭,但是毫無用處。沒有一個人來。
    五點鐘左右我們三輛車子的行列什到基地,在密密的小雨中在大門旁邊停了下來——第一輛是靈車,又黑又濕,怪難看的,后面是蓋茲先生、牧師和我坐在大型轎車里,再后面一點的是四五個傭人和西卵鎮(zhèn)的郵差坐在蓋茨比的旅行車里,大家都淋得透濕。正當我們穿過大門走進整地時,我聽見一輛車停下來,接著是一個人踩著濕透的草地在我們后面追上來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戴貓頭鷹眼鏡的人,三個月以前的一大晚上我發(fā)現(xiàn)他一邊看著蓋茨比圖書室里的書一邊驚嘆不已。
    從那以后我沒再見過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今天安葬的,我也不知道地的姓名。雨水順著他的厚眼鏡流下來,他只好把眼鏡摘下探一擦,再看著那塊擋雨的帆布從蓋茨比的墳上卷起來。
    這時我很想回憶一下蓋茨比,但是他已經(jīng)離得太遠了,我只記得黛西既沒來電報,也沒送花,然而我并不感到氣惱。我隱約聽到有人喃喃念道:“上帝保佑雨中的死者?!苯又莻€戴貓頭鷹眼鏡的人用洪亮的聲音說了一聲:“阿門!”
    我們零零落落地在雨中跑回到車子上。戴貓頭鷹眼鏡的人在大門口跟我說了一會話。
    “我沒能趕到別墅來?!彼f。
    “別人也都沒能來?!?BR>    “真的!”他大吃一驚,“啊,我的上帝!他們過去一來就是好幾百嘛?!?BR>    他把眼鏡摘了下來,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這家伙真他媽的可憐?!彼f。
    我記憶中最鮮明的景象之一就是每年圣誕節(jié)從預備學校,以及后來從大學回到西部的情景。到芝加哥以外的地方去的同學往往在一個十二月黃昏六點鐘聚在那座古老、優(yōu)暗的聯(lián)邦車站,和幾個家在芝加哥的朋友匆匆話別,只見他們已經(jīng)裹入了他們自己的節(jié)日歡娛氣氛。我記得那些從東部某某私立女?;貋淼呐畬W生的皮大衣以及她們在嚴寒的空氣中喊喊喳喳的笑語,記得我們發(fā)現(xiàn)熟人時搶手呼喚,記得互相比較收到的邀請:“你到奧德威家去嗎?赫西家呢?舒爾茨家呢?”還記得緊緊抓在我們戴了手套的手里的長條綠色車票。最后還有停在月臺門口軌道上的芝加哥-密爾沃基-圣保羅鐵路的朦朧的黃色客車,看上去就像圣誕節(jié)一樣地使人愉快。
    火車在寒冬的黑夜里奔馳,真正的白雪、我們的雪,開始在兩邊向遠方伸展,迎著車窗閃耀,威斯康星州的小車站暗灰的燈火從眼前掠過,這時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股使人神清氣爽的寒氣。我們吃過晚飯穿過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時,一路深深地呼吸著這寒氣,在奇異的一個小時中難以言喻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片鄉(xiāng)土之間的血肉相連的關系,然后我們就要重新不留痕跡地融化在其中了。
    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麥田,不是草原,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涼村鎮(zhèn),而是我青年時代那些激動人心的還鄉(xiāng)的火車,是嚴寒的黑夜里的街燈和雪橇的鈴聲,是圣誕冬青花環(huán)被窗內的燈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那些漫長的冬天我為人不免有點矜持,由于從小在卡羅威公館長大,態(tài)度上也不免有點自滿。在我們那個城市里,人家的住宅仍舊世世代代稱為某姓的公館。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個故事到頭來是一個西部的故事——湯姆和蓋茨比、黛西、喬丹和我,我們都是西部人,也許我們具有什么共同的缺陷使我們無形中不能適應東部的生活。
    即使東部最令我興奮的時候,即使我最敏銳地感覺到比之俄亥俄河那邊的那些枯燥無味、亂七八糟的城鎮(zhèn),那些只有兒童和老人可幸免于無止無休的閑話的城鎮(zhèn),東部具有無比的優(yōu)越性——即使在那種時候,我也總覺得東部有畸形的地方,尤其西卵仍然出現(xiàn)在我做的比較荒唐的夢里。在我的夢中,這個小鎮(zhèn)就像埃爾-格列柯①畫的一幅夜景:上百所房屋,既平常又怪誕,蹲伏在陰沉沉的天空和黯淡無光的月亮之下。在前景里有四個板著面孔、身穿大禮服的男人沿人行道走著,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喝醉酒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晚禮服。她一只手耷拉在一邊,閃耀著珠寶的寒光。那幾個人鄭重其事地轉身走進一所房子——走錯了地方。但是沒人知道這個女人的姓名,也沒有人關心——
    ①埃爾-格列柯(ElGreco,約1541-1614),西班牙畫家。作品多用宗教題材,并用陰冷色調渲染超現(xiàn)實的氣氛。
    蓋茨比死后,東部在我心目中就是這樣鬼影憧憧,面目全非到超過了我眼睛矯正的能力,因此等到燒枯葉的藍煙彌漫空中,寒風把晾在繩上的濕衣服吹得邦邦硬的時候,我就決定回家來了。
    在我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一件尷尬的、不愉快的事,本來也許應當不了了之的,但是我希望把事情收拾干凈,而不指望那個樂于幫忙而又不動感情的大海來把我的垃圾沖掉。我去見了喬丹-貝克,從頭到尾談了圍繞著我們兩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然后談到我后來的遭遇,而她躺在一張大椅子里聽著,一動也不動。
    她穿的是打高爾夫球的衣服,我還記得我當時想過她活像一幅很好的插圖,她的下巴根神氣地微微翹起,她頭發(fā)像秋葉的顏色,她的臉和她放在膝蓋上的淺棕色無指手套一個顏色。等我講完之后,她告訴我她和另一個人訂了婚,別的話一句沒說。我懷疑她的話,雖然有好幾個人是只要她一點頭就可以與她結婚的,但是我故作驚訝。一剎那間我尋思自己是否正在犯錯誤,接著我很快地考慮了一番就站起來告辭了。
    “不管怎樣,還是你甩掉我的,”喬丹忽然說,“你那天在電話L把我甩了。我現(xiàn)在拿你完全不當回事了,但是當時那倒是個新經(jīng)驗,我有好一陣子感到暈頭轉向的。”
    我們倆握了握手。
    “哦,你還記得嗎,”她又加了一句,“我們有過一次關于開車的談話?”
    “啊……記不太清了?!?BR>    “你說過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只有在碰上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之前才安全吧?瞧,我碰上了另一個開車不小心的人了,是不是?我是說我真不小心,竟然這樣看錯了人。我以為你是一個相當老實、正直的人。我以為那是你暗暗引以為榮的事?!?BR>    “我三十歲了,”我說,“要是我年輕五歲,也許我還可以欺騙自己,說這樣做光明正大。”
    她沒有回答。我又氣又惱,對她有幾分依戀,同時心里又非常難過,只好轉身走開了。
    十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碰到了湯姆-布坎農(nóng)。他在五號路上走在我前面,還是那樣機警和盛氣凌人,兩手微微離開他的身體,仿佛要打退對方的碰撞一樣,同時把頭忽左忽右地轉動,配合他那雙溜溜轉的眼睛。我正要放慢腳步免得趕上他,他停了下來,蠻著眉頭向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看。忽然間他看見了我,就往回走,伸出手來。
    “怎么啦,尼克?你不愿意跟我握手嗎?”
    “對啦。你知道我對你的看法?!?BR>    “你發(fā)瘋了,尼克,”他急忙說,“瘋得夠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BR>    “湯姆,”我質問道,“那天下午你對威爾遜說了什么?”
    他一言不發(fā)地瞪著我,于是我知道我當時對于不明底細的那幾個小時的猜測果然是猜對了。我掉頭就走,可是他緊跟上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臂。
    “我對他說了實話,”他說,“他來到我家門口,這時我們正準備出去,后來我讓人傳話下來說我們不在家,他就想沖上樓來。他已經(jīng)瘋狂到可以殺死我的地步,要是我沒告訴他那輛車子是誰的。到了我家里他的手每一分鐘都放在他口袋里的一把手槍上……”他突然停住了,態(tài)度強硬起來,“就算我告訴他又該怎樣?那家伙自己找死。他把你迷惑了,就像他迷惑了黛西一樣,其實他是個心腸狠毒的家伙。他撞死了茉特爾就像撞死了一條狗一樣,連車子都不停一下?!?BR>    我無話可說,除了這個說不出來的事實: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你不要以為我沒有受痛苦——我告訴你,我去退掉那套公寓時,看見那盒倒霉的喂狗的餅干還擱在餐具柜上,我坐下來像小娃娃一樣放聲大哭。我的天,真難受……”
    我不能寬恕他,也不能喜歡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來完全是有理的。一切都是粗心大意、混亂不堪的。湯姆和黛西,他們是粗心大意的人——他們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后就退縮到自己的金錢或者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么使他們留在一起的東西之中,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我跟他握了握手。不肯握手未免太無聊了,因為我突然覺得仿佛我是在跟一個小孩子說話。隨后他走進那家珠寶店去買一串珍珠項鏈——或者也許只是一副袖扣——永遠擺脫了我這鄉(xiāng)下佬吹毛求疵的責難。
    我離開的時候,蓋茨比的房子還是空著——他草坪上的草長得跟我的一樣高了。鎮(zhèn)上有一個出租汽車司機載了客人經(jīng)過大門口沒有一次不把車子停一下,用手向里面指指點點。也許出事的那天夜里開車送黛西和蓋茨比到東卵的就是他,也許他已經(jīng)編造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故事。我不要聽他講,因此我下火車時總躲開他。
    每星期六晚上我都在紐約度過,因為蓋茨比那些燈火輝煌、光彩炫目的宴會我記憶猶新,我仍然可以聽到微弱的百樂和歡笑的聲音不斷地從他園子里飄過來,還有一輛輛汽車在地的車道上開來開去。有一晚我確實聽見那兒真有一輛汽車,看見車燈照在門口臺階上,但是我并沒去調查。大概是最后的一位客人,剛從天涯海角歸來,還不知道宴會早已收場了。
    在最后那個晚上,箱子已經(jīng)裝好,車子也賣給了雜貨店老板,我走過去再看一服那座龐大而雜亂的、意味著失敗的房子。白色大理石臺階上有哪個男孩用磚頭涂了一個臟字眼兒,映在月光里分外觸目,于是我把它擦了,在五頭上把鞋子刮得沙沙作響。后來我又溜達到海邊,仰天躺在沙灘上。
    那些海濱大別墅現(xiàn)在大多已經(jīng)關閉了,四周幾乎沒有燈火,除了海灣上一只渡船的優(yōu)暗、移動的燈光。當明月上升的時候,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屋慢慢消逝,直到我逐漸意識到當年為荷蘭水手的眼睛放出異彩的這個古島——新世界的一片清新碧綠的地方。它那些消失了的樹木,那些為蓋茨比的別墅讓路而被砍伐的樹木,曾經(jīng)一度迎風飄拂,低聲響應人類最后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在那曇花一現(xiàn)的神妙的瞬間,人面對這個新大陸一定屏息驚異,不由自主地墮入他既不理解也不企求的一種美學的觀賞中,在歷史上最后一次面對著和他感到驚奇的能力相稱的奇觀。
    當我坐在那里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jīng)丟在他背后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飩之中不知什么地方了,那里合眾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系——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于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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