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連昌宮詞》
吳承明
載《濯足三談》
《連昌宮詞》是元稹繼白居易《長恨歌》所作，亦系詠唐玄宗與楊貴妃故事。白居易在《自選詩集》卷末云：“一篇長恨有風(fēng)情，十首秦吟近正聲，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李紳）伏歌行”，指此。其實，元稹只是形式上采用白居易“首句標(biāo)其目，卒章顯其志”的格式，內(nèi)容則全然不同。《長恨歌》首句是“漢皇重色思傾國”，其目在重色二字；卒章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全詩主旨是宣敘玄宗與楊妃的愛情和馬嵬坡生離死別綿綿的遺恨?！哆B昌宮詞》首句“連昌宮中滿宮竹”是為了引起下文所敘宮境之興衰；而卒章“努力廟謨休用兵”并非全詩主旨。元稹有反戰(zhàn)思想，有名作《夫遠(yuǎn)征》，但此時正值李锜、劉辟、吳元濟等軍閥叛亂，不能不用兵征討；詩中也稱贊“詔書初下吳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薄哆B昌宮詞》全篇主旨在批判諷刺玄宗皇室之荒淫腐敗與楊氏兄妹之禍國殃民。
唐人詠楊妃詩殆皆持批判態(tài)度。即專就李楊愛情言，鄭畋的《馬嵬坡》人稱最為敦厚，但我以為其結(jié)語“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實在諷刺，說李隆基還不如陳叔寶，因陳尚能與愛妃共生死。李商隱的《馬嵬》則直斥“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杜甫在《哀江頭》中婉言“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有點離恨綿綿味道。但接著“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就是批判了。杜老在《麗人行》中點出“賜名大國虢與秦”、“慎莫近前丞相嗔”，在《北征》中就干脆說“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奸臣指楊國忠，同惡則指楊氏姊妹也。白居易為詩素重諷喻，他自編文集以美刺比興之諷喻詩列入首類。而《長恨歌》獨乏批判精神。陳鴻惜之，欲為補救，作《長恨歌傳》曰：“不特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也?！比恢痢哆B昌宮詞》始完成此志，成為詠楊妃最佳的詩篇。
元稹是以連昌宮景物之盛衰，寫唐王朝之治亂。連昌宮在河南今宜陽縣境，為西京長安與東都洛陽間一所行宮。玄宗自納楊妃后，從未行幸東都，自然并無與楊妃駐蹕連昌宮之事。但詩中所詠故事并非虛構(gòu)，皆有史籍可考。元稹是將在長安和驪山等地有關(guān)楊妃的活動都移植到《連昌宮詞》中，豐富多彩，有類電影中蒙太奇手法。
詩是以天寶十三載寒食夜為楊妃所開的一次盛大音樂會開始的：
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
唐燕（宴）樂起樂皆以絲聲，竹聲次之，所謂“細(xì)抹將來”。細(xì)末用琵琶，故曰定場屋。賀老懷智是開元早期樂師。元稹《琵琶歌》曰：“玄宗偏許賀懷智，段師此藝還相匹，自后流傳指撥衰，昆侖善才徒爾為?！逼鋵嵍紊票?、康昆侖名氣都不在賀老之下，李善才稍遜耳。接著詩以大量篇幅講念奴故事：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
須臾覓得又連催，特赦街中許燃燭。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云鬟旋裝束。
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這里元稹自注：“念奴天寶中名倡”，每歌，“萬眾喧隘”不能禁，“玄宗遣高力士大呼于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有人能聽否？”按二十五郎邠王已于開元二十九年去世，楊妃天寶三載進(jìn)宮，與念奴何干？《連昌宮詞》書此只為諷刺玄宗諸郎宿娼而已。詩于這場音樂會的主題則只講了兩句：
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xù)。
《舊唐書?音樂志》：“自（北）周、隋以來，管弦樂曲將數(shù)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又稱“西涼樂最為閑雅”，而龜茲樂“多擂大鼓”，“聲震百里”。西涼樂中有三個大曲，即《霓裳》《涼州》和《六幺》。涼州有大遍、小遍。大遍是將散序、歌頭、破三大部分十幾遍（段）全奏完。裁截奏之則謂之摘遍即小遍。元稹《琵琶歌》：“霓裳羽衣偏宛轉(zhuǎn)，涼州大遍最豪嘈，六幺散序多籠撚”，所以這次音樂會主題是一個最熱鬧的涼州大曲。“逡巡大遍涼州徹”，即將涼州大曲徘徊通奏了一遍。音樂會的配曲是“色色龜茲轟錄續(xù)”。色指樂工角色。龜茲樂以鼓吹為主，有拍板色、大鼓色、杖鼓色、羯鼓色、笛色、笙色等。其聲震耳，故曰轟。龜茲樂多短曲，把它們錄續(xù)轟完。真是一個熱鬧的盛大音樂會。
音樂會完了，第二天：
平明大駕發(fā)行宮，萬人鼓舞途路中。
百官對仗避歧、薛，楊氏諸姨車斗風(fēng)。
歧王、薛王是玄宗諸王中最跋扈的兩位，不過已分別于開元十四年、二十二年死了，不能與楊氏三姨碰面。這兩句主要是諷刺楊氏姊妹。玄宗稱她們?yōu)橐蹋褜俨粋?；?fù)封為國，更令人側(cè)目。虢
“明年十月東都破”，以下詩就寫連昌宮的荒廢、凄涼悲慘，而插入一段：
爾后相傳六皇帝，不到行宮門久閉。
往來年少說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
玄宗以后，肅宗、代宗、德宗、順宗，至元稹寫此詩的憲宗元和十三年，共五皇帝，不是六皇帝。而“說長安”則有特殊含義?；ㄝ鄻鞘切谂c宮女們嬉游之處，劉禹錫《楊柳枝詞》所說“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斗腰枝”是也。為防丑聞外泄，自花萼樓筑有夾墻經(jīng)芙蓉苑到大明宮，安祿山反叛報到，玄宗正在花萼樓暢飲，竟不置信。即杜甫《秋興》第六首所說“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也。
詩描敘連昌宮皇帝辦公廳的荒廢景象說：
蛇出燕巢盤斗拱，菌生香案正當(dāng)衙。
皇帝香案上長出個大蘑菇，這是多妙的諷刺！又描敘楊妃的端正樓說：
晨光未出簾影黑，至今反掛珊瑚鉤。
楊妃梳妝的端正樓在驪山華清宮，元稹把它搬到連昌宮來了。此句是譏楊妃嬌慵，天亮不肯起來；“反掛”乃垂簾之意。
詩最后寫唐王朝傾敗之由，有句曰：
開元之末姚（崇）宋（璟）死，朝
廷漸漸由妃子。
祿山宮中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
弄權(quán)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
祿山句指楊妃與安祿山通奸。白居易有《胡旋女》作于元和四年：“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yǎng)為兒。”與通常所說“浴兒”不同，元稹或是受白居易影響。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