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jié)    近體詩的語法（上）
20.1古詩的語法，本來就和散文的語法大致相同，直至近體詩，才漸漸和散文岐異。其所以漸趨岐異的原因，大概有三種：第一，在區(qū)區(qū)五字或七字之中，要舒展相當(dāng)豐富的想象，不能不力求簡潔，凡可以省去而不至于影響語意的字，往往都從省略；第二，因?yàn)橛许嵞_的拘束，有時(shí)候不能不把詞的位置移動；第三，因?yàn)橛袑φ痰年P(guān)系，詞性互相襯托，極便于運(yùn)用變性的詞，所以有些詩人就借這種關(guān)系來制造警句。例如韓愈的暖風(fēng)抽宿麥，清雨卷歸旗。抽和卷都是所謂使動詞（或稱致動）。因?yàn)橛辛伺L(fēng)，所以使得宿麥都抽了芽；因?yàn)橛辛饲逵?，所以使得歸旗都被卷起了。這種句法是散文里所罕見的，如果散文里用了詩句的句法，我們可以認(rèn)為那是以詩的格調(diào)來行文。
20.2現(xiàn)在我們談近體詩的語法，原則上是撇開詩與散文共同的語法不談，如果談到散文中也有的結(jié)構(gòu)，那是由同求異，要指出與散文大同小異的地方。
20.3首先我們指出的，是詩中的意義上的節(jié)奏和散文的節(jié)奏往往不相同，近體詩和駢體文的關(guān)系頗深，然而駢體文多用四字六字為句（所謂四六），和近體詩的五字七字恰差一個(gè)字，所以意義上的節(jié)奏很難相同，最不象散文的節(jié)奏的詩句有如下諸例：
賞——應(yīng)歌大杜，歸——及獻(xiàn)櫻桃。（甫，收京。）
尋覓詩章——在，思量歲月——驚。（稹，遣行。）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甫，宿府。）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甫，小寒食。）
琴書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shí)最憶君。（易，寄殷協(xié)律。）
藥——將雞犬——云中試，琴——許魚龍——月下聽。（高駢，和王昭符。）
20.4其次，我們將分別地指出近體詩的語法上的各種特征，共分二十三個(gè)項(xiàng)目來說。

        1.詞的變性

20.5詞的變性，本是散文中所有的，但是，散文中利用代名詞或連介詞來形成詞的變性，如“友其士之仁者，人潔已怪進(jìn)，博我以文，修文德以來之，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等等，在近體詩里卻沒有。我曾在中國文法學(xué)初探里說過（頁五九），有利用駢句，使詞的變性更顯者，這在散文里是許多方法之一，而且不是主要的一種，至于在近體詩里，卻變?yōu)橹饕?，差不多可以說是唯一的方法了，茲分為六類舉例如下。
（一）名詞作動詞用。例如：
子能渠細(xì)石，吾亦沼清泉。（19.2.c）
寧問春將夏，誰憐西復(fù)東。（62.2.b）
(二)名詞作形容詞用。例如：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陸。）
孤云獨(dú)鳥千山暮，萬井千山海色秋。（李嘉祐，同皇甫冉。）
（春，秋等字用為形容詞，散文中罕見。）
（三）動詞作形容詞用，例如：
祖席依寒草，行車起暮塵。（5.1.a5）（祖，餞也。）
淚逐勸杯下，愁連吹笛生。（70.1.e）
（四）形容詞作動詞用。
（a）使動，使目的語所指的事物有此德性。例如：
疏鐘清月殿，幽梵靜花臺。（5.1.i）
（疏鐘使月殿更清，幽梵使花臺更靜。）
驟雨清秋夜，金波耿玉繩。（5.1.i）
（驟雨使秋夜更清，金波使明星更明。）
（b）意動。人意以為某種事物應(yīng)有此德性。例如：
澗花輕粉色，山月少燈光。（82.1.b2）
（澗花白極了，令人以粉色為不夠白；山月明極了，令人以燈光為不夠明。）
（五）不及物動詞作及物動詞用。（使動。）例如：
感時(shí)花濺淚，恨別鳥驚心。（42.1.a）
(花使淚濺，鳥使心驚。)
（六）動詞作副詞用。例如：
同調(diào)嗟誰惜，論文笑自知。（15.6.b）
迸出依青嶂，攢生伴綠池。（51.1.b）
（因?yàn)閯釉~可作副詞用，所以動詞可與副詞對仗，尤其是表示精神行為的動詞。例如杜甫喜達(dá)行在：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吹笛：胡騎中宵堪北去，武陵一曲想南征。）

              2.倒裝法。

20.6古代的散文里也有倒裝法，但大多數(shù)是有條件的倒裝，比如在否定或疑問語里，代名詞用為目的語時(shí)，須置于其動詞之前（不我遐棄，吾誰欺），又如目的語倒置之后，在它和動詞之間須加是字。（戊狄是膺，荊舒是懲）。嚴(yán)格地說，既是有條件的，在某條件之下應(yīng)該如此才是正則，便不能認(rèn)為倒裝。唯有毫無條件地倒置，才是真正的倒裝。在近體詩里，靠了對仗的襯托，真正的倒裝比散文更多，更如意，茲分五類舉例如下。
（一）主語倒置。例如：
春日繁魚鳥，江天足芰荷。（6.1.a）
(江天芰荷足，春日魚鳥繁。)
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風(fēng)。（66.3）
（夜則沾沙之雨足，春則逆水之風(fēng)多。）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38.2）
（蓮動漁舟下，竹喧浣女歸。）
蓋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45.2）
（列炬林鴉散，蓋簪櫪馬喧。）
（二）目的語倒置。例如：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16.1.b）
（三湘接楚塞，九派通荊門。）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鳥藏。（16.1.a）
（春山映柳色，夕鳥藏梨花。）
方朔金門召，班姬赤輦迎。（16.2）
（迎班姬以赤輦，召方朔于金門。）
神魚人不見，福地語真?zhèn)?。?6.3）
（語真?zhèn)鞲５兀瞬灰娚耵~。）
飯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39.1）
（舀那云母石一般白的飯，嚼那水晶一般涼的瓜。）
（三）主語和目的語都倒置，例如：
綠垂風(fēng)折徇，紅綻雨肥梅。（65.2）
（風(fēng)折之徇垂綠，雨肥之梅綻紅。）
（四）主語倒置，目的語一部分倒置。例如：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X.3）
（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
（五）介詞性的動詞倒置。例如：
鳩形將刻杖，龜殼用支床。（9.1）
（將鳩形刻杖，用龜殼支床。）
片云天共遠(yuǎn)，永夜月同孤。（68.1.b）
（片云共天遠(yuǎn)，永夜同月孤。）
書劍身同廢，煙霞吏共閑。（67.1.a）
（書劍同身廢，煙霞共吏閑。）
20.7（一）（二）（三）諸例，顯然因?yàn)轫嵞_的關(guān)系，如果不倒裝，必須改變韻腳，以致不能押韻。（五）的第一二兩例卻是因?yàn)槠截频年P(guān)系；若作將鳩形刻杖，用龜殼支床，和片云共天遠(yuǎn)，永夜同月孤，就犯了失對的毛病。至于其余兩個(gè)例子，就是有意倒裝了。書劍同身廢，煙霞共吏閑，在韻腳上和平仄上都沒有妨礙，其所以倒裝者，只因?yàn)槟菢痈笤娋湫W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也同樣沒有防礙，但是一經(jīng)倒裝，就覺特別新穎，不落平凡，鸚鵡粒，鳳凰枝，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所啄余者已尼不是普通的香稻而是鸚鵡之粒，所棲老者已悄是普通之碧梧，而是鳳凰之枝。杜甫這兩句詩和他的綠垂鳳折徇，紅綻雨肥梅，及王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都可認(rèn)為警句，這些地方都是妙手偶得之，不是可以著意摹仿得到的。
3.省略法

20.8散文里也有省略，但近體詩里的省略更甚，更為常見?，F(xiàn)在分類舉例于后，每類并加評論。
20.9（一）略姓名。例如：
魯連功未報(bào)。（王維送崔三。本應(yīng)是魯仲連。）
方朔金門召。（16.2.本應(yīng)是東方朔。）
多病馬卿無日起。（VII.1.本應(yīng)是司馬長卿。）
姓名的省略，往往是為了平行語的整齊。例如班固和司馬遷，簡稱為班馬，就因?yàn)榘嗨抉R念起來不順口。杜句司馬長卿和阮籍相對，就只好省略為馬卿。復(fù)姓的人往往被省略為單姓，只有諸葛亮罕見省為葛亮，只省為諸葛，這是習(xí)慣使然。
20.10（二）略于字。例如：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12.1.a）
（明月照于松間，清泉流于石上。）
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12.2）
（老樹得于空庭，清渠傳于一邑。）
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霧中。（18.1）
（日出于寒山之外，江流于宿霧之中。）
養(yǎng)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20.1）
（養(yǎng)拙于干戈之際，全生于麋鹿之群。）
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XXII.3.）
（行于劍閣之外，老于長江之邊。）
君恩深漢帝，且莫上空虛。（王維，和尹諫議。）
（君恩深于漢帝之恩。）
20.11在散文里，這種地方的于字也并非必要。所以這里所謂省略只是一種方便的說法。這上頭還有一個(gè)詞序的問題：象明月松間照一類的句子，依散文的語法該是動詞置于方位語之前（明月照松間）；若依詩句的講法，則前置后置均可，又象老樹空庭得一類的句子，因?yàn)榈迷谝饬x上是被動的，所以在散文里于字不可?。ɡ蠘涞糜诳胀ィ?；在詩句里，動詞就只能后置，不能前置了。
20.12詩句里另有些方位語，并不能認(rèn)為省略于字，因?yàn)樽g成散文并不需要于字，而是需要把那方位語置于主語之前：
吏人橋下少，秋水席邊多。（12.1.c）
（橋下吏人少，席邊秋水多。）
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12.2.b2）
（低地叢篁碧，半天高柳青。）
這不完全是平仄的問題，而是詩的格調(diào)的問題，另有一種詩的格調(diào)，簡直很難譯為散文。例如：
退朝花底散，歸院柳邊迷。（45.4）
20.13（三）略則字。例如：
賞應(yīng)歌牧杜，歸及獻(xiàn)櫻桃。（55.1.a）
（賞則應(yīng)歌牧杜，歸則及獻(xiàn)櫻桃。）
靜應(yīng)連虎穴，喧已去人群。（55.1.b）
滑憶彤胡飯，香聞錦帶羹。（56.1）
（此二句又可認(rèn)為倒裝：憶彤胡飯之滑，聞錦帶羹之香。）
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57.1.a1）
（[逢]青則惜峰巒之過，[見]黃則知橘柚之來。）
壯惜身名晚，衰慚應(yīng)接多。（57.1.a2）
老恥妻奴笑，貧嗟出入勞。（57.1.a2）
（老則恥妻奴之笑，貧則嗟出入之勞。）
嫩從華發(fā)亂，閑任白云多。（57.2.b1）
脆添生菜美，陰益食簟涼。（57.2.b2）
（其脆則添生菜之美，其陰則益食簟之涼。）
靜分嚴(yán)響答，散逐海潮還。（58.1）
（靜則分嚴(yán)響之答，散則逐海潮而還。）
20.14（四）略而字。例如：
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35.1）
（菱蔓弱而難定，楊花輕而易飛。）
南山晴有雪，東陌霽無塵。（35.2）
（南山晴而有雪，不陌霽而無塵。）
田父要皆去，鄰翁鬧不違。（35.3）
（田父邀而皆去，鄰翁鬧而不違。）
尋覓詩章在，思量歲月驚。（60.）
（尋覓詩章而在，思量歲月而驚。）
羌婦語還哭，胡兒行且歌。（77.）
（羌婦語而還哭，胡兒行而且歌。）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78.1）
（塵中老而盡力，歲晚病而傷心。）
這差不多完全是意義上的節(jié)奏問題，散文喜歡偶數(shù)的結(jié)構(gòu)，所以要加而字，詩句喜歡奇數(shù)的結(jié)構(gòu)，所以不要而字，再者，詩句是盡量避免連介詞的，所以而于等字非常罕見。
20.15（五）略是字，例如：
今日江南老，他時(shí)渭北童。（93.2.b）
（當(dāng)年是渭北之童，今日是江南之老。）
伊昔黃花酒，而今白發(fā)翁。（93.2.a）
（伊昔飲黃花之酒，而今是白發(fā)之翁。）
這是省略主語的判斷句，判斷句本來可以不用是字，參看下文第二十一節(jié)首段。
20.16（六）略有字，例如：
故國風(fēng)云氣，高堂戰(zhàn)伐塵。（93.1.b）
（幫國有風(fēng)云之氣，高堂有戰(zhàn)伐之塵。）
空外一鷙鳥，河間雙白鷗。（93.1.a）
（空外有一鷙鳥，河間有雙白鷗。）
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酒痕。（白居易，故衫。）
（袖中有吳郡新詩本，襟上有杭州舊酒痕。）
雖然可認(rèn)為省去有字，但這種句子卻和描寫句性質(zhì)相近，參看下節(jié)第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