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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的游戲規(guī)則
紅學(xué)家有時也挺八卦的,除了寶黛釵的三角戀,他們還對鳳姐的私生活感興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會兒把鳳姐描寫成風(fēng)流少婦,說她身量苗條,體態(tài)風(fēng)流,且喜歡和小叔子侄子調(diào)笑,一會兒又寫她滿臉正氣,打擊小流氓賈瑞,純潔如圣女貞德。前后表現(xiàn)頗不統(tǒng)一,難以收進(jìn)任何一種蓋棺之論。
鳳姐最落人口實的是第六回,賈蓉奉他父親之命,來借玻璃炕屏。鳳姐先是佯做推脫,只道說晚了一天,昨兒借給別人了,賈蓉果然是知情識趣之人,嘻嘻地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dāng)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哪里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xì)你的皮!”倆人你來我往,笑言婉轉(zhuǎn),只當(dāng)邊上站著的周瑞家的連同劉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賈蓉正要挪步,鳳姐又喚住,蓉哥回來?;貋砹藚s也無話,鳳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飯后你來再說吧,你先去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 這幾句話沒頭沒腦,難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實鳳姐與賈蓉的曖昧關(guān)系,捕風(fēng)捉影的功力倒可勝任明代東廠的特務(wù)。 鳳姐心狠手辣,自稱不信陰司報應(yīng),不怕死了下地獄,好像沒有道德底線,就算和誰有點什么也不希奇。但這到底是賭狠的話,她這么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不會容許自己像尤二姐那樣,成為男人的玩物與笑話,也不可能像尤三姐這樣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況后來事實證明,尤三姐也不過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她灑脫恣肆的同時,也在心靈上一筆一筆地為自己烙下紅字。 鳳姐同樣時刻繃緊貞潔倫理這根弦,第十一回里,賈瑞上來勾搭她,她都沒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這樣禽獸的人呢。她不是嫌賈瑞不夠“清俊”,也無關(guān)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這心思,便被她歸到禽獸中去,她的嫌惡,是對事不對人的。后來平兒也隨著她罵:沒人倫的混帳東西。她們主仆的道德觀倒挺一致。假如鳳姐跟賈蓉有一腿,平兒決不會不知道,更不敢提 “人倫”二字,賈瑞好歹還是一輩的,賈蓉跟鳳姐都岔了輩,那才真叫沒人倫,聰明如平兒,會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或者鳳姐對賈蓉高看一眼,有幾分似有似無的感情?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發(fā)之際,鳳姐鬧上門去,連哭帶罵,甚至于動手,將賈蓉作踐了夠,以她的聰明,看透了他那點小奸小壞,比較齷齪的事情都派他去干,比如和賈薔一道去堵賈瑞,作為回報,她也會給他點小甜頭,比如給他的緋聞同性戀伙伴賈薔派個好差事。 張愛玲說,女人總要崇拜才會快樂,而榮寧二府里的男人,讓鳳姐“哪一只眼睛看得上”?當(dāng)然,也有一種變態(tài)的奸情,是互相踐踏與蹂躪,越是拿對方不不當(dāng)人,越有一種快意,金瓶梅描寫這種變態(tài)奸情最是擅長,潘金蓮與西門慶總在肉搏。但鳳姐舉止打扮雖然都是走性感路線,還真不是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里,賈璉和她開的那個玩笑,就說明她的性愛觀其實挺保守。再說她體質(zhì)也不好,動不動就小產(chǎn),還得了個所謂的“大血崩”,只不過性格亮烈開朗,給人健康的錯覺而已。 退一萬步說,就算鳳姐與賈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講得那么露骨,又是“晚飯后”,又是“這會子我沒精神了”,把時間地點都告白天下。這種事,小紅都知道要做得機(jī)巧,鳳姐怎么會當(dāng)著頭一遭上門的劉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說大講,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里沒鬼,正因為她想的是別的事,才毫無顧忌地隨口說來,令眾人想到這上面,只能歸罪于漢語的豐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頓,“出了半日的神”,是人們說話時都會有的短路現(xiàn)象,起碼我是常犯的,說著這個,突然想到那個,別人還等著下文,這邊已不知神思飛到何處,過后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也已興味索然。鳳姐后來元宵節(jié)講笑話,先是隆重地開了頭,突然一蕩到別處去了,實心眼的湘云還要朝下問,鳳姐說我哪還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屬于此列。紅樓夢總是照著生活的樣子來,而生活里有太多無意義的細(xì)枝末節(jié),不必微言大義,不必意味深長,無意義的只言片語,突出了那種毛茸茸的現(xiàn)實感。 說到底,鳳姐這脂粉隊里的英雄,也不過是個自恃美貌且不無虛榮的少婦,她喜歡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覺,稍有機(jī)會,總要顯擺一番。在劉姥姥面前,她已經(jīng)顯示了她的富貴與威嚴(yán):先是不抬頭,只管撥手爐里的灰,慢慢地問,怎么還不請進(jìn)來?一抬頭看見了,趕緊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滿面春風(fēng)地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每次看到這里都要暗笑,鳳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卻峰回路轉(zhuǎn)不失禮數(shù),表現(xiàn)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則是當(dāng)家不久的熱情,要是劉姥姥趕在紅樓后期來拜訪,必然沒有這樣的待遇。而賈蓉的到來,又讓她有了表現(xiàn)女性魅力的可能,雖然并無必要,但一來只是下意識的舉動,二來,不在劉姥姥面前顯擺又在誰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適,姐妹們面前也不可能,只有這遠(yuǎn)來的仰望著她的村婦,是最好的觀眾,順便說一下,劉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觀眾的角色,再幸福體面的生活,也要從他人羨慕的眼神里獲得驗證的,劉姥姥對于賈母與鳳姐的重大意義就在于,充任了這樣一雙眼神。 鳳姐和男人們的關(guān)系,屬外松內(nèi)緊型,有點像《陌上?!分械牧_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調(diào)情主義》曾專論羅敷非尋常農(nóng)婦,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廣人稠處尋找觀眾,她與觀眾之間,有個安全線,一米線外你可以流口水噴鼻血,耕者忘其耕,但決不容許穿越這防線上前冒犯,哪怕是風(fēng)光體面的使君。賈瑞同學(xué)沒有搞懂鳳姐的游戲規(guī)則,給個棒槌當(dāng)個針,枉送了一條性命,后世諸生,千萬要引以為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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