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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明·巴頓奇事》原小說中文翻譯
I 我只管告訴你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信不信由你。 羅格巴頓一家在內(nèi)戰(zhàn)前巴丁摩爾商界和社交圈都有著顯赫的地位,他們與每一個名門望族都有往來,其中甚至不乏國會的大員。第一次體驗這古老的魔咒—生小孩—巴頓先生自然是非常的緊張。他希望能生個兒子,這一來就可以把他送到耶魯。當年巴頓先生在那兒可是被人叫了四年的“天才”呢。 九月的大日子那天,巴頓先生起了個大早。匆忙整理了下衣著便大步朝醫(yī)院跑去,希望能盡快親眼見證這誕生于黑夜的生靈。 距離Maryland私立貴族醫(yī)院還差不多100碼的地方,他看到他的家庭醫(yī)師科恩大夫正從臺階上下來,不停地搓著雙手,像洗手一樣—醫(yī)生的職業(yè)病。 羅格巴頓先生,Roger Button & Co. 零售集團的老板,顧不得那個時代獨有的紳士風度,慌張地朝他跑去?!翱贫鞔蠓?!”他喊道,“啊,科恩大夫!” 大夫聽到了他的聲音,轉(zhuǎn)過身來一動不動。瞧著巴頓先生越來越近,那職業(yè)的面部表情則是愈發(fā)的古怪。 “怎么樣了?”巴頓先生還喘著粗氣,“它在哪兒?她還好?兒子么?是哪個?什么…?” “說清楚點!”科恩大夫像是被啥惹著了。 “孩子出生了吧?”巴頓先生懇求道。 科恩大夫遲疑了下?!斑?,是的,是這樣—算是吧”然后怪怪地瞥了巴頓先生一眼。 “我夫人還好?” “還好。” “男孩還是女孩?” “夠了!”科恩大夫惱了。“你還是自己看去吧,不可思議!”—最后這個詞幾乎是一口蹦出來的—又回頭喃喃道,“你想象得出這樣對我有啥好處!再多一個就會毀了我,毀了任何人!” “怎么了?”巴頓先生有點摸不著頭腦?!啊??” “不,不是三胞胎!”大夫打斷說,“你可以自己看去,還有,換個大夫。年輕人,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我為你們家做了40年的醫(yī)生。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和你家人!好自為之!” 他猛然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鉆進停在路邊的馬車,飛一般地開走了。 留下巴頓先生愣在人行道上,渾身發(fā)抖。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意外?有這么一刻巴頓先生甚至不敢進醫(yī)院大門了。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進了醫(yī)院。 一個護士正坐在大廳的一角。咽下剛受的羞辱,巴頓先生向她走去。 “早上好?!彼f,語氣很和藹。 “早上好,我…我是巴頓先生” 突然這女孩就變得惶恐不安。她站起來,像是想插根翅膀飛出去。 “我想見我小孩。”巴頓先生說。 護士沒忍住叫出了生。“啊…當然!”她歇斯底里了?!吧蠘恰疫叀摺蠘牵 ?/P>
她指了方向。 巴頓先生打了個趔趄,帶著一身冷汗上了二樓。在二樓的大廳遇見一個端臉盆路過的護士?!拔沂前皖D先生”,他強作鎮(zhèn)定,“我想見我…” 哐當! 臉盆摔到了地上。 哐當!哐當! 臉盆順著樓梯往下滾。 “我想見我小孩?。 卑皖D先生幾乎咆哮道,他快崩潰了。 哐當!臉盤滾到了一樓。護士恢復(fù)了鎮(zhèn)定,輕蔑地瞟了巴頓先生一眼。 “好吧,巴頓先生,”她的語氣很復(fù)雜,“好吧!但你得了解我們的處境!太不可思議了!醫(yī)院要名聲掃地…” “快點!”他喊啞了,“我受夠了!” “這里走,巴頓先生?!?/P>
他跟她穿過大廳,到達一間屋子,里面各種哭號聲交響不絕—實際上后來的人們正把它稱作“哭屋”—他們進去了。 “呃,”巴頓先生有點接不上氣,“哪個是我的?” “那個!”護士說。 順著護士所指的方向,巴頓先生看見一個約莫七十來歲的老頭,裹著一條寬大的毛毯,擠在小嬰兒床里。他那稀疏的頭發(fā)差不多全白,下巴上還帶著一撮滑稽的小胡子,隨著窗子吹進來的風前搖后擺。他抬起呆滯的眼睛,不解地望著巴頓先生。 “我瘋了么?”巴頓先生惱羞成怒了,“你們醫(yī)院開的該死玩笑?” “這不像是我們開的玩笑,”護士反駁到,“而且我也不知道您是不是真的瘋了—可他就是你兒子?!?/P>
巴頓先生額上滿是冷汗。他閉上眼,又瞪開—沒錯,眼前這人有七十公分—七十公分的嬰兒!腳擠出嬰兒床的嬰兒! 老頭端詳了他二人一會兒,突然以沙啞的嗓音發(fā)話:“你就是我父親吧?” 巴頓先生和護士不寒而栗。 “如果是,”老頭發(fā)牢騷了,“那最好能帶我離開這地方—要不最起碼也該叫他們換一個舒服的搖椅才對呀?!?/P>
“以上帝的名義—你哪兒來的?你是誰?”巴頓先生暴跳如雷。 “我也說不清我是誰,”還是那牢騷腔,“我才出生了幾個小時嘛…不過顯然我姓巴頓。” “你扯謊!你是冒牌的!” 老頭無精打采地轉(zhuǎn)向護士,“就這樣歡迎新生兒,”語氣很虛弱,“為什么不告訴他他錯了?” “你錯了,巴頓先生。”護士斬釘截鐵地說,“這就是你兒子,你最好接受這現(xiàn)實。我們希望你能盡快帶他回家—盡快—今天!” “回家?”巴頓先生覺得難以置信。 “是的,我們不能留他這兒。真的不能,明白?” “我很高興,”老頭又牢騷,“真是安靜人呆的寶地,四處都是哭哭鬧鬧,別想讓我睡個安穩(wěn)覺。我管人要吃的—”他升到一個讓人發(fā)怵的音調(diào)以示不滿—“他們居然給了我一瓶牛奶!” 巴頓先生癱倒在他兒子身邊的椅子上,雙手捂臉,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拔业奶彀?!人們會怎么說?我該怎么辦?” “你該把他帶回家,”護士堅持道,“—馬上!” 可憐的巴頓先生眼前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他走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老頭,跟鬼影似的糾纏不去。 “不行,不行!”他嗚咽道。 人們會停下來跟他說話,他又該怎么說?他就這樣介紹這老頭,“這是我兒子,今天早晨剛出生的?!敝螅@老頭會緊一下裹著的毛毯,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跟著他走。走過大街小巷,走過奴隸市場—有那么一刻巴頓先生甚至巴不得他兒子是個黑人—慢慢地走….到居民區(qū)…到家豈不得猴年馬月!” “來!自己起來!”護士命令道。 “看哪,”老頭突然喊道,“如果你覺得我會裹著這毛毯回家,那你就是大錯特錯了。” “小孩子都是裹在毛毯里。” 噼啪一聲,老頭不懷好意地舉起一件白色的小襁褓?!扒瓢。 彼澯朴频卣f,“他們就拿這個對我!” “小孩子都穿這個?!弊o士面不改色。 “好吧,”老頭說,“這個小孩兩分鐘內(nèi)啥也不會穿。這毛毯真癢,他們最起碼得鋪個床單!” “穿著!穿著!”巴頓先生手忙腳亂了。他回頭問護士,“我該怎么辦?” “到外面給你兒子買件衣服?!?/P>
巴頓先生兒子的聲音又傳出來了,到大廳都能聽見?!肮照?,父親,我還要一根拐杖。” 砰一聲,巴頓先生狠狠甩上了門。 -------------------------------------------------------------------------------------- “請問您孩子多大?” “差不多六個小時吧?!卑皖D先生沒來得及多想。 “嬰兒服都在后面。” “呃,不是—我沒說清—它—他是個大號的小孩—罕見的—異常的—-呃—大?!?/P>
“我們有最大號的嬰兒服?!?/P>
“童裝部在哪兒?”巴頓先生惴惴不安地踱來踱去,他懷疑這店員一定是察覺到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右邊?!?/P>
“好的…”他猶豫了一想到兒子穿成人裝的樣子,他就難受的要命。要不然,他可以找個大號的童裝,再給他剪掉那可怕的小胡子,染掉白發(fā),好好打扮一番,興許還可以挽留一些自尊—不過前提當然是,對誰也不能提! 但讓人抓狂的是,童裝部居然沒有適合小巴頓的尺寸。 巴頓先生暗暗地詛咒這商店。像這種情形,換了誰都會詛咒的。 “請問您剛才說您小孩多大?”店員好奇地問。 “他…十六歲?!?/P>
“呃,請您原諒。我剛才聽成了六個小時。青年部在下個過道處?!?/P>
失望的巴頓先生轉(zhuǎn)身正要走,突然眼前一亮,指著展示窗的模特衣架大喊道“就那個!我要那件,模特上的那件!” 店員眼睛瞪得大大的?!盀樯叮彼棺h道,“這可不是童裝…就算是吧,可也是化妝舞會上用的,你可以自己穿!” “包起來,”他的顧客不安地說,“這就是我要的?!?/P>
驚愕的店員照做了。 回到嬰兒室,巴頓先生徑直把包扔給了他兒子?!澳愕囊路??!?/P>
老頭打開包,不屑地瞧著里面的東西。 “瞧著挺有趣啊,”他抱怨道,“我可不想讓人當猴…” “你在拿我當猴耍!”巴頓先生惡狠狠地說,“不管穿上什么樣子—穿上!不然—不然我打你屁股!”最后這句話可讓巴頓先生噎的不行,感覺怪怪的,不過非說不可。 “好吧,父親”—帶著子女對長輩的那種敬意—“你活的久,知道的多。聽你的?!?/P>
同剛才一樣,這聲“父親”又讓巴頓先生不寒而栗。 “抓緊?!?/P>
“我在抓緊,父親?!?/P>
看著兒子穿戴完畢,巴頓先生是越發(fā)的沮喪。斑點襪,粉紅褲,帶白領(lǐng)的緊身短衫。不過上面還有個小胡子耷拉著,這效果可不大好! “等等!” 巴頓先生順手拿起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給他剪了一大截。不過盡管如此,離完美還是差太遠啦。還有那稀疏的白發(fā),黯淡的眼睛和古黃的牙齒,與這一身打扮是多么的不搭調(diào)。巴頓先生—在審美上固執(zhí)的很—朝他兒子伸手,厲聲道:“過來!” 兒子信任地拉過父親的手,“你打算怎么叫我,爸爸?”—在離開嬰兒房的路上,他顫顫地說—“先叫著‘小孩’?想出好名字來再說?” 巴頓先生咳了聲。“不知道,”他冷冷地說,“我想可能會叫你瑪士薩拉?!?/P>
(譯者注: 瑪士薩拉,圣經(jīng)舊約里長壽的人。) ------------------------------------------------------------------------------------------- 但巴頓先生堅持他的觀點,本杰明是個小孩,小孩就該有小孩的樣子。起初,他威脅說如果本杰明不喜歡喝牛奶,那就什么都不給他吃。不過到最后還是巴頓先生妥協(xié)了,允許兒子吃奶油面包,甚至燕麥片。一天,他帶回來一個撥浪鼓,以為他兒子毫無疑問會“自己玩”。誰知本杰明壓根就毫無興致,一天下來也就是順從地響兩聲好讓他父親高興。 不玩撥浪鼓,本杰明自有更安靜的方式來打發(fā)時間。一天,巴頓先生突然發(fā)現(xiàn)上周抽煙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而這一現(xiàn)象很快就有了解釋:他路過嬰兒房,卻發(fā)現(xiàn)滿屋都是讓人發(fā)暈的青煙,而本杰明則是一臉愧疚,想要藏起那只哈瓦的煙頭。之后本杰明自然是挨了一通打屁股,不過巴頓先生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他就警告他兒子說抽煙會“妨礙他的成長”。 盡管如此,巴頓先生仍不放棄。他帶回來玩具兵團,帶回來小火車,帶回來大大的毛絨動物,并且為了培養(yǎng)兒子的創(chuàng)造力,他還特意去詢問玩具店員,如果“小孩吃了些顏料,會不會更容易畫出小鴨子。”不過,不管父親費了多大苦心,本杰明依然是無動于衷。他寧肯抱一卷大英百科全書,回嬰兒房坐著看一下午,而把他的毛絨動物無視在地板上。顯然,巴頓先生的努力收效甚微。 這件事情在巴丁摩爾可是轟動一時。還好突然爆發(fā)的內(nèi)戰(zhàn)及時轉(zhuǎn)移了人們的注意力,要不然誰也無法估量這會對巴頓家族的社交產(chǎn)生多大影響。一些人挖空心思想要恭維巴頓夫婦,到最后卻無一幸免沒能避開本杰明這個敏感話題:他長得像他爺爺–就像七十歲的老頭那樣老!–毫無疑問,這讓巴頓先生很是不爽。而本杰明的爺爺無端被人扯出來說三道四,更是氣的不輕。 離開醫(yī)院的本杰明,對待生活隨遇而安,倒也自得其樂。一天家里來了好幾個小孩,他就活動了下僵硬的關(guān)節(jié),陪他們玩了一下午彈弓。一不小心甚至還打碎了個櫥窗的玻璃。巴頓先生偷偷看見這漂亮的一擊,眼前一亮。 從此本杰明就例行公事地每天打碎些東西。不過他這么做僅僅是為了讓父親高興,讓他覺得他兒子是生性好斗。 待爺爺消了當初的氣,本杰明與這老紳士一起相處的十分融洽。雖然年齡和閱歷都是差距相當大,不過他倆依然可以像老朋友那樣,一起坐好幾個小時,不嫌煩地談?wù)摦斕彀l(fā)生的無聊事情。相對于父母,他更喜歡跟他爺爺在一起—他爸媽對他像是有點敬畏的意思—一面是對他蠻橫,一面卻不時稱呼成“先生”。 與其他人一樣,本杰明對自己身體和心智的早熟也是十分不解。為此他翻閱了大量醫(yī)學雜志,卻沒找到任何類似的先例。在父親的鼓動下,他開始嘗試與同齡的小孩一起玩些輕松的游戲—足球的活動量太大,他怕他那一身老骨頭折騰不起。 五歲那年,本杰明進了幼兒園。上藝術(shù)課,小朋友們貼彩紙,編彩圖,做紙項鏈??杀窘苊骺偸谴蝾?,做不到一半就著了。此舉讓那年輕的老師又氣又怕,為了解脫,她向本杰明的父母告了一狀,于是本杰明就回了家。巴頓先生對他的朋友解釋說,幼兒園是嫌他太小。 到了十二歲,巴頓夫婦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兒子。不過習慣難改,他們依然認為本杰明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是個小孩—除非偶然發(fā)生的一些反常事件迫使他們直面現(xiàn)實。不過在十二歲生日的幾周后,本杰明有了個大發(fā)現(xiàn)。他照著鏡子,眼前這是真的嗎?在這十二年里,在染液掩蓋下的頭發(fā),由灰白慢慢變成了棕黃?臉上的溝壑,慢慢地變淺了?皮膚也更紅潤,更結(jié)實了?他說不清。不過可以明確,他已經(jīng)不再駝背了,而且從出生開始,他的體格就一直在變好。 “會不會是…”他想,覺得難以置信。 他去見父親?!拔议L大了,”他自豪地宣布,“我要穿長褲。” “呃,”他父親猶豫了下,最后說,“我不知道。十四歲才是穿長褲的年齡…你才十二?!?/P>
“但你得承認,”本杰明反駁道,“我比同齡人都要壯。” 父親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他。“嗯,這可沒準,”他說,“我十二歲時可跟你一般壯實?!?/P>
他撒了謊—這等于說,羅格巴頓終于默認了他兒子的與眾不同。 最后他們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本杰明繼續(xù)染發(fā),繼續(xù)跟同齡的小孩一起玩,上街的時候不戴眼鏡,不拄拐杖。作為回報,他穿上了第一條長褲… ----------------------------------------------------------------------------- 被錄取后的第三天,本杰明收到了學校登記員哈特先生的通知,讓他去辦公室安排他的課程。本杰明瞧了瞧鏡子里的自己,決定用個棕色染料來染下頭發(fā)。他焦急地在書桌的抽屜里翻來覆去,卻沒找到。這時他才記起來,染料在昨天已經(jīng)用完扔了。 本杰明處在進退兩難之中。他必須在五分鐘內(nèi)趕到登記員那里。來不及了,只能豁出去了。 “早上好,”登記員禮貌地說,“您是來咨詢您兒子的事的吧?!?/P>
“呃,其實,我叫巴頓------”本杰明說,不過哈特先生打斷了他。 “很高興認識你,巴頓先生。我正在這里等你兒子?!?/P>
“我就是!”本杰明大喊道,“我是大一的。” “什么!” “我是大一新生?!?/P>
“您一定在開玩笑吧?!?/P>
“不?!?/P>
登記員皺起了眉頭,瞥了下他胸前的卡片?!霸趺椿厥拢乙业谋窘苊?巴頓明明是18歲啊。” “對,那就是我?!北窘苊骰氐溃瑵q紅了臉。 登記員疲憊地看了他一眼,“嗯,巴頓先生,別指望我相信你?!?/P>
本杰明苦笑了下?!拔?8歲。”他重復(fù)道。 登記員指著門大吼:“給我出去,”他說,“滾出這學校。滾出這鎮(zhèn)子。你這個危險的瘋子?!?/P>
“我18?!?/P>
哈特先生打開門,“就這樣!”他吼道,“你這般年紀的人也想來耶魯冒充新生。18歲,你嗎?好吧,好吧,我給你18分鐘滾出去?!?/P>
本杰明羞辱不堪地走出房間,大廳里五六個大一生忍不住瞅他。剛走幾步,他突然回過頭來------顯然已經(jīng)被激怒了------沖著站在門口的登記員重復(fù)道,“我今年18歲?!?/P>
在一群學生竊笑中,本杰明走開了。 但他注定不會這么輕易逃走。在他沮喪地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時,他發(fā)現(xiàn)被幾個人跟著,隨后是一群人,最后越來越多。四處都是那幾句話,什么一個瘋子通過耶魯?shù)目荚?,什么還想說自己18歲來以假亂真。興奮的氣息在整個校園彌漫開來。學生們都跑出教室,足球隊也放下訓(xùn)練加入了憤怒的人群。一位教授的夫人甚至沒弄好群撐、斜戴著帽子就跑出來跟在隊伍后面大喊-------一連串的污言穢語朝本杰明淹來。 “他一定是個瘋猶太人!” “他這個年齡該上學前班!” “快來看那個神童!” “他以為這里是養(yǎng)老院呢!” “去哈弗吧!” 本杰明加快了步伐,接著又跑了起來。他要證明給他們看,他要上哈弗,他要讓他們?yōu)榻裉斓倪@番嘲笑和辱罵后悔! 坐上了去巴丁摩爾的火車,他把頭伸出窗戶,“你們會后悔的!” “哈哈!”那些學生大笑不已,“哈哈…哈哈……”這就是耶魯大學犯下的最大錯誤。 ------------------------------------------------------------------------------------------------ 八月的一晚,父子倆穿著禮服,去參加巴丁摩爾城外的一個農(nóng)家舞會。真是令人陶醉的夜晚!一輪滿月掛在天邊,白金的光輝鋪灑了一路。晚開的花兒向靜謐的空氣中傾吐她們的芬芳,若隱若現(xiàn)正如低泣。鄉(xiāng)下的小路鋪滿了麥子,如日間半透明的地毯。純粹的美啊,誰不會被它吸引呢? “干貨行業(yè)的前景光明啊,”羅格巴頓說。他不求精神享受------少有審美。 “像我這樣的老家伙是搞不了新花樣了,”他感嘆道,“你這樣充滿活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才有大好前程??!” 在鄉(xiāng)村的燈光下,到了路的盡頭。低吟聲若隱若現(xiàn)------像是小提琴的悲調(diào),又像月光下麥浪的聲響。 他們在一輛漂亮的馬車后面停下。前面的車上下來一位夫人,一位稍年長的男士,后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簡直是傾城的美。本杰明的心思蠢蠢欲動,就像是一種化學反應(yīng)分解并重組了他身體的每個元素。他發(fā)了抖,血液翻滾充溢到他的臉頰、額頭。耳朵里都可以聽到砰砰的聲音。這就是他的初戀。 那個纖弱的女孩站在汽油燈劈啪作響的門廊上,頭發(fā)在月光的朗照下略顯蒼白。她肩膀上披著淡黃蝴蝶圖案的西班牙披肩。她在裙擺下的雙腳,就像兩顆閃著火花的紐扣。 羅格?巴頓側(cè)身對兒子說:“瞧,那是蒙克力夫?qū)④姷那Ы?,希爾德佳?!?/P>
本杰明故作深沉,輕輕點了點頭。“可愛的小東西,”他說道。一個黑人小伙子過來要把馬車移開,他就跟父親說:“爸爸,你該把她介紹給我?!?/P>
他們靠近希爾德佳那一帶的人群。按傳統(tǒng),她向本杰明行了屈膝禮。啊,他該去跳支舞的。他謝了小姐,踉蹌地走開了。 等待他出場的時間是那么漫長。他站在墻邊,沉默著,不可思議地用謀殺般的眼神盯著那些執(zhí)侉子弟。他們臉上滿是殷勤,圍著希爾德佳旋轉(zhuǎn)。可對本杰明來說,他們是多么可惡啊,就是一群小白臉!他們就憑那點卷曲的小胡子,就讓本杰明反胃。 到了他出場了。本杰明和希爾德佳小姐隨著巴黎最新的華爾茲舞曲,一起在閃爍的地板上漂動。妒忌和不安立即就煥然冰釋了,他完全陶醉了,就像是生命才剛剛開始一般。 “你和你哥哥一起過來的,就像我們一樣,對嗎?”希爾德佳問道。她抬頭看著他,眼眸就像光澤鮮亮的藍琉璃。 本杰明猶豫了。如果她把他當作他父親的弟弟,是不是可以省卻一些偏見?他記起了耶魯大學的經(jīng)歷,所以他決定隱瞞。在這樣美好的場合里,用自己那荒誕的故事來反駁一位小姐無疑是非常不禮貌的。好一會兒,他很開心地點了點頭,帶著微笑、傾聽。 “我喜歡你這年齡的男人,”希爾德佳對他說,“年輕男孩子多么蠢啊,他們向我吹噓在大學時喝過多少香檳,玩牌時輸過多少錢。而你這年齡的男人才懂得怎樣欣賞女人。” 本杰明感覺自己站在求婚的邊緣上-------好不容易才忍住這一沖動?!澳@是個浪漫的年齡,”她接著說-------“50。25歲男人太多花言巧語;30歲男人總為工作所累;40歲男人故事太長,要抽根雪茄才講的完;60歲就……..哦,60歲就快70了;而50歲是成熟的年齡。我喜歡50歲?!?/P>
50歲對本杰明來說簡直是完美的年齡。他熱切地希望自己就是50歲。 “我以前常這么說,”希爾德佳接著說,“我寧可嫁給一個50歲的男人讓他來照顧我,也不想嫁給一個30歲的男人讓我照顧他?!?/P>
那個夜晚,本杰明整個人都沐浴到了一種甜蜜的薄霧中。希爾德佳和他跳了兩只舞,而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談?wù)摰脑掝}都很投機。她答應(yīng)兩人在下個周末一起出去兜風,他們要進一步討論那些話題。 晨曦微照的時候,他們乘馬車回了家。第一群小蜜蜂開始了嗡嗡的叫聲,漸漸褪去的月亮透過晶瑩的露珠反射出微微的光。本杰明隱隱約約地聽到他父親在談?wù)撚藏浥l(fā)。 “….你覺得除了錘子和釘子,還有什么值得我們關(guān)注呢?”老巴頓問。 “愛情?!北窘苊餍牟辉谘傻卮鸬?。 “皮環(huán)?”羅格?巴頓聽到,“什么?我剛才正說到皮環(huán)了?!?/P>
本杰明昏昏欲睡,簡單地回應(yīng)了父親。東邊的天空里突然有了一絲亮光,黃鸝在老樹上打了一聲刺耳的哈欠….. ------------------------------------------------------------------------------------- 紐約日報的周末增版也借此發(fā)揮,刊登了一系列漂亮的素描,把本杰明巴頓的頭畫到魚、蛇、甚至一個大號上。于是本杰明成了馬里蘭州的奇人,出了名。而事情的真相,正如以往,很少有人關(guān)注。 每個人都贊同蒙格里夫?qū)④姷恼f法:像這樣可愛的姑娘,委身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簡直就是犯罪!無奈的羅格巴頓先生在巴丁摩爾星報上登了一大版兒子的出生證明,可是沒人相信:你看下本杰明的樣子就知道。 然而這對新人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關(guān)于未婚夫的流言蜚語是如此之多,她就索性一概不理,甚至把真相也一并拒之門外。蒙格里夫?qū)④娚焚M苦心地向她說,五十歲男人(或長得像五十歲的男人)的死亡率是多么的高,硬貨批發(fā)是多么的沒前途。而希爾德佳仍舊是選她所選,嫁她所嫁… ---------------------------------------------------------------------------------------------- 不消多說,巴丁摩爾最終承認了這對夫婦。即便是老將軍蒙格利夫,在本杰明花錢出版了他那被九家出版社拒了的二十卷《美國內(nèi)戰(zhàn)史》之后,也欣然接受了他女婿。 對本杰明本人而言,十五年有很多變化。他變得精力充沛,早起成了一種樂趣。穿過這光亮繁華的大街,就不知疲倦地投入到錘子和釘子貨物交易的工作里。1890年,他提出了那有名的商業(yè)計劃:他建議裝釘子的箱子中里釘上的釘子都歸托運人所有。得到了大法官福斯爾的同意后,這一方案得到了實行,每年為Roger Button & Co. 硬貨批發(fā)公司節(jié)約了不下六百個釘子。 另外,本杰明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為生活的樂趣所吸引。增長的熱情促使他他騎上了巴丁摩爾的第一輛摩托車。每次上街,他那健美的外表都會成為別人嫉妒的對象。 “他看起來一年比一年年輕!”人們都這么說。由于在兒子出生的時候沒說什么好話,如今六十五歲的羅格巴頓也開始奉承兒子以求補償了。 接下來的話題有點不愉快,我打算一筆帶過。這就是唯一讓本杰明感到不快的事情:他太太不再吸引他了。 希爾德佳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帶著一個四歲的兒子羅斯科。在婚姻的早年,本杰明還仰慕著她。不過隨著時光流逝,她蜜色的秀發(fā)變得枯黃,藍琉璃般的眼睛成了陶瓦—而最要命的是,她變得安于現(xiàn)狀,知足、穩(wěn)重、嚴肅,不再有激情了。曾經(jīng)都是她“拽著”本杰明去舞會去晚宴—如今顛倒了過來,她跟著本杰明去社交場合。被生活的日復(fù)一日所吞噬的熱情,卻被長久的麻木取代,直到我們生命的終了。 本杰明卻是愈發(fā)地不安于現(xiàn)狀。1898年美西戰(zhàn)爭爆發(fā),對家庭不再依戀的本杰明決定了入伍。出于在商界的影響,他得到了一個上尉的軍銜;他的能力很快就在工作中得到了證明,升職少校;最后因為指揮圣胡安山的進攻而升職中校。其間受了點輕傷,于是得到了一枚勛章。 本杰明深深地愛上了刺激的軍旅生活。但他的生意依然需要經(jīng)營,就遺憾地辭掉軍職回了家。一個管樂隊到火車站來迎接他,一路護送到家。 ------------------------------------------------------------------------------------------- VIII 上樓回到房間,他在那個老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湊近了不安地觀察著自己的臉,并拿出入伍前的一張照片做比較。 “主啊!”他喊了出來。這進程還在繼續(xù),毫無疑問——他如今像是三十歲的男人模樣,他并沒有欣喜,反而有些不安——他在變年輕。一直以來他都希望能夠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步地跟上身體的年齡,希望這與生俱來的古怪現(xiàn)象可以停轉(zhuǎn)。他顫抖了,命運之神太可怕,太不可思議了。 希爾德佳在樓下等著他,像是有些生氣的樣子。他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搞錯了,總之得想下辦法在晚餐時候緩和一下氣氛。 “嗯,”他說起,“人們都說我比以前年輕了?!?/P>
希爾德佳奚落地瞪了他一眼,開始抽泣:“你覺得這值得炫耀是不是?” “我沒炫耀,”他不自在地說?!斑@念頭”,她還在抽泣,“我覺得你應(yīng)該盡早地打消它。” “我怎么能?”他問道。 “我不想與你爭論”,她反駁道,“前面一條正路,一條邪路。如果你鐵定要跟別人不一樣,我也管不了你。但我覺得這樣很不可取。” “但,希爾德佳。我不能自主?!?/P>
“你能。你只是存心的。你不想跟別人一樣。你總是那樣,以后也會如此。但你不能想想如果別人都像你這樣看事情——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這一番無理之詞讓本杰明啞口無言。從這時起,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出現(xiàn)了裂痕。他想,她又是哪點好,當初怎么就看上了她! 讓裂痕進一步加深的是,隨著新世紀的來臨,他尋歡作樂的心思是愈發(fā)強烈了。巴丁摩爾每個場合的每個舞會都少不了他,與美婦跳舞,與名媛聊天,左擁右抱。而他夫人則成了不招人待見的老婦人,傲慢地與女伴坐在一起,用責備的目光困惑地盯著丈夫。 “看啊!”人們會說?!岸嗫上?大好年紀的小伙束縛到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身邊。他一定比他太太年輕二十歲!”他們忘了——人們一貫健忘——早在1880年,他們的爺爺奶奶也是同樣評價這對不般配的夫婦。 本杰明在家庭生活中日漸增長的不快在新發(fā)掘的愛好上得到了補償。他開始打高爾夫,并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又學習跳舞:在1906年“波士頓杯”里,他是能手;在1908年的“馬克辛杯”里,他精通了;而在1909年的“城堡漫步”里,他成了鎮(zhèn)上每個年輕人嫉妒的對象。 毫無疑問,他在社會上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生意。不過他已經(jīng)做了二十五年的硬貨批發(fā),他覺得很快就能把生意交給給他剛從哈弗畢業(yè)的兒子,羅斯科。 實際上,人們總是把他和他兒子搞混。這讓本杰明很高興——很快就把戰(zhàn)時的戒條忘記的一干二凈,開始花心思在意起外表來。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討厭在公眾場合與他夫人一起。希爾德佳已經(jīng)接近五十,她的樣子讓他覺得很滑稽…… ---------------------------------------------------------------------------- 他被錄取了,而且很快就成了班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要比其他新生更成熟——他們平均才十八歲。 而最大的原因是,他在與耶魯球賽時的出色表現(xiàn)。他帶著恨意無情地橫沖直撞,為哈弗得了七個達陣和十四個射門。還把耶魯整整十一人拖得精疲力竭,被挨個抬到場邊不省人事。他因此一舉成了院里的大紅人。 不過古怪的是,在大三的時候,他在隊里的領(lǐng)導(dǎo)才能便不再。教練說他瘦了,一些用心的人發(fā)覺他比以前矮了。他不再達陣得分——不過依然留在隊里,因為大家希望能借他的大名來威懾耶魯。 在大四那年,他就完全不參與球隊了。他變得如此瘦弱,有一回甚至讓幾個高中生當成了新生,這讓他羞愧不已。于是他就被傳成了神童——不到十六歲的大四生!——不過他在功課上卻越來越吃力,覺得太高級了。而且還經(jīng)常為同學的世俗而感到格格不入。從同學那里聽到有一所私立高中St. Midas’s很有名,很多同學都是從那里過來的。于是他打算在畢業(yè)后就進St. Midas’s學校,在一般高的孩子們一起應(yīng)該更合適吧。 1914年,他揣著哈弗的文憑回到了巴丁摩爾。希爾德佳如今已在意大利居住,于是本杰明去了他兒子羅斯科家。盡管兒子像模像樣的歡迎了父親,但顯而易見,羅斯科對他并沒啥真感情。甚至有點這種想法,青春期的本杰明一定會把屋子搞的亂七八糟。羅斯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在巴丁摩爾也算個人物。他不能讓家里的丑事漏到外面。 不再在情場和大學中風光無限的本杰明,只能與鄰居的幾個十五歲的小孩來往,不免有點寂寞。這時去St. Midas學校的念頭又回來了。 “話說,”一天他跟羅斯科說,“我跟你說過好多遍,我想去個,高中。” “嗯,去吧?!绷_斯科答道。這建議讓他厭惡的要命,可不想卷進討論。 “我自己去不了,”本杰明無助地說,“你應(yīng)該跟一起去,照顧著我?!?/P>
“我沒時間,”羅斯科粗魯?shù)卣f。他皺著眉頭,不自在地看著他父親?!罢f實話,”又說,“你最好別玩著把戲了——–最好馬上停下——–你最好——最好”——他停頓了一會兒,臉憋得通紅——“你最好立馬轉(zhuǎn)回來,該怎樣怎樣。這玩笑越開越大了,一點也不好笑!你——你該端正點!” 本杰明看著他,眼里噙著淚。 “另外,”羅斯科接著說,“在家里有客人的時候,我希望你稱呼我‘叔叔’,而不是‘羅斯科’——不是‘羅斯科’,而是‘叔叔’,明白?不能讓一個十五歲的小孩直呼我名字,這太扯淡!不適應(yīng)的話,或許你該在所有時候一律都稱呼我‘叔叔’!” 說完,羅斯科瞪了父親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 本杰明打開一本故事書,比尼米島的小偵察兵,讀了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在關(guān)心戰(zhàn)爭。美國已經(jīng)在上個月加入了同盟國,本杰明想入伍。不過,唉,入伍的最低年齡是十六歲,本杰明看起來卻不像有那么大;而他的實際年齡,五十七歲,又過了入伍的最高年齡。 聽到一聲敲門,是郵遞員帶來一個信封,邊上有個大大的郵戳,本杰明·巴頓收。本杰明心急地拆開來看了里面的內(nèi)容,眼前一亮。它說在美西戰(zhàn)爭期間服役的軍官若回到部隊,可以得到一個更高的軍職。附函上還帶了一個委任書,說他作為陸戰(zhàn)隊準將,可以隨時報道。 本杰明激動地跳了起來,這正是他想要的!他拿起帽子,十分鐘之后,就到了查理街的一家大裁縫店,以倒倉的嗓音告訴裁縫說要訂做一件軍服。 “玩士兵游戲嗎,小朋友?”店員心不在焉地說。 本杰明臉紅了?!拔梗瑒e管那么多!”他生氣地說,“我是住在弗農(nóng)山的巴頓,你該知道!” “嗯,”店員遲疑地說,“不是你,我想也該是你爸爸,好吧?!?/P>
量過身體的一周之后,本杰明的軍服做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說服老板保留了勛章的位置,因為老板堅持認為一個漂亮的V.W.C.A徽章也同樣好看,還好玩。 背著羅斯科,他在一天夜里偷偷跑了出去,坐上了去卡羅萊納州莫斯比營的火車,他將在那里統(tǒng)帥一個步兵團。四月悶熱的一天,他到達了營地。交給的士司機小費后,他朝門口的哨兵走去。 “叫個人來給我拿著行李!”他神氣地說。 哨兵氣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拔?,”他說,“你從哪兒搞的這身軍服,小孩?” 本杰明可是美西戰(zhàn)爭的老兵,抬頭狠狠地瞪著他,火冒三丈。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副倒倉的嗓音。 “立正!”他本想大吼,卻停下來喘了口氣——他抬頭一看,只見哨兵猛地兩腳一并,把步槍直立豎到胸前。本杰明正得意想笑,不過笑意立刻就消失了。哨兵聽的命令不是來自于他,而是來自后面堂堂一個炮兵上校。 “上校!”本杰明尖聲喊道。 上校收了韁,停下馬淡定地瞧他。“你是誰家的小孩?。俊彼吞@地問道。 “很快我就讓你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本杰明狠狠地說,“從馬上下來!” 上校哈哈大笑。 “你在命令他,嗯,將軍先生?” “這里!”本杰明竭力喊道,“看這個?!彼阉奈螘咏o上校。上校讀過,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從哪里搞到的?”他問道,一面把文件裝進了自己口袋?!皬恼抢?,你很快就會明白!”“跟我來,”上校表情古怪,“我們?nèi)タ偛磕睦镉懻撉宄?,過來?!庇谑巧闲rT馬朝總部方向走去,本杰明只能盡力跟著——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報仇。不過這仇并沒來得及報。兩天后,兒子羅斯科從巴丁摩爾趕來,帶著這個哭鼻子的將軍回了家。 ----------------------------------------------------------------------------------------- 這小孩紅潤稚氣的面頰里閃過一絲憂傷,很討人喜歡。不過對于羅斯科巴頓來說,他正是一切煩惱的來源。在羅斯科那個時代,“效率”問題是從來不用考慮的。不過他的父親拒絕了變老,沒有一點像“真爺們”——羅斯科最喜歡的詞——而是選擇了一條古怪的成長路線。每想到這個問題只要半個小時,羅斯科就會瘋掉。他相信“活力”可以讓人保持年輕,不過做到這份上實在是——實在是——是沒效率啊。從此羅斯科就不再想了。 五年后,羅斯科的小兒子大到可以與小本杰明一起玩些游戲了。羅斯科把他倆同時送到了幼兒園,本杰明發(fā)現(xiàn)貼彩紙、編彩圖還有紙項鏈可以做出新奇好看的花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戲。有一次他犯了錯誤,在角上罰站——哭了——不過這個敞亮房間里的大部分都是歡樂的時光。有透過窗戶射來的陽光,還有不時撫摸他頭發(fā)的倍利阿姨。 一年后,羅斯科的兒子去了一年級,而本杰明依然留在幼兒園。他很開心。不過有時其他小朋友們談起長大后要做什么,一絲陰影就會掠過他的臉龐,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對別人說的。 日復(fù)一日,時光平靜地流過。他已經(jīng)在幼兒園呆了三年,他更小了,對著面前的彩紙不知所措。其他的小朋友都比他大,他怕他們,就哭。老師找他說話,盡管他盡力去理解,卻一點也聽不懂。 于是他回了家。他的護士娜娜,一個穿條紋貞絨布上衣的女孩,成了他小小世界的中心。晴天時,他們在公園里散步;娜娜會指著一個灰色的大怪物說,“大象”,本杰明就會跟著她說。晚上臨睡前,他會一遍遍地對她重復(fù)著說,“象象,象象,象象”。有時娜娜讓他在床上蹦蹦跳跳,很有趣。跳下來,床會把你彈上去;而且如果在跳的時候一直“啊啊”喊,嗓子就會變啞。 他喜歡拿著帽架上取下的棍子四處走,邊敲打椅子桌子邊喊“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庇袝r一些老太太會沖他咯咯叫,他覺得挺有意思;有時一些年輕女人想親他,他卻無動于衷。到五點鐘,漫長的一天過去了,他會回到樓上,讓娜娜一勺勺地喂他可口的燕麥粥。 孩子的夢里,沒有任何困擾的記憶。沒有大學時的英雄表現(xiàn),也沒有壯年時的風花雪月。只有白色的嬰兒床、娜娜、一個偶爾過來的男人,還有一個橙色的大球,娜娜會在黃昏時候指著它說是“太陽”。太陽下了山,他也困了——沒有縈繞于心的夢,什么也沒有。 過去——在圣胡安山的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早年為了他愛的希爾德佳,在這繁華的城市里起早貪黑;之前在門羅街的爺爺家里,一起抽煙到半夜——這一切如同虛幻的夢,一點點地褪了色,就像從沒發(fā)生過。他全忘記了。 他忘記了上次喝的牛奶是溫是冷,忘記了日夜的輪替——只記得他的嬰兒床和娜娜熟悉的模樣。除此,一切都忘記了。餓了,他就哭——就這樣。白天黑夜,慢慢地呼吸,偶爾聽到一點喃喃低語,聞到朦朦朧朧的氣味,感受光亮和黑暗。 于是一切都成了黑暗。白色的嬰兒床。周圍的人臉。甜香的溫牛奶。一切慢慢變得模糊,都消失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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